亥时已至,月明星稀,夜枭嘶鸣。
绣锦坊中一位面目丑陋五官难辨的老绣娘,此时正在几盏昏暗的烛火下安静垂首。
她握着手中锋利的剪刀,细细裁剪自己掌下昂贵的布料。
老绣娘的面容格外苍老,但是昏暗烛火下那双若隐若现的眼神却格外明亮犀利,她默默做着自己的事,表情严肃且认真。
她的手背上裸露的肌肤满是褶皱干裂,但是手心却十分稚嫩柔软,几乎连一丝起皮都没有。
似乎也只有这样一双柔软的手心,才能在触碰面前这块西疆酆斓最为织工缜密的布料时如此的迎刃有余,亦不会刮任何一根丝线。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久到室内其中一盏灯罩中的烛火,忽而“啪”的一声爆出一朵小小的烛,然后又覆灭黑暗了下去。
丑脸老绣娘闻声抬眼望去,原来是那盏烛灯终于油尽灯枯,燃到了尽头。
好在她手中今日份的活计已经将将做完了,倒是也不必再续上新的一根。
她将手中剪裁细致的十几块大大小小的布料,按照制衣的部位分门别类,在眼前的台面上摆放整齐,然后又静静看了良久,这才淡淡出声:
“打听清楚了吗?”
阴影中缓缓上前一个身影,那人一身漆黑短打,还用黑色兜帽严严实实遮盖住了头脸,瞧不出容貌年龄,只是光听声音,倒像是个中年男人。
“主人,都打听过了,这一行主仆四人大概是十日前出现在麝敦城的。
人是自东城门的角门入的城,具体是从哪里来的不详,但是看方位像是穿越西疆荒漠那片‘生命禁区’而来。”
老绣娘满眼温存的继续看着面前的工作台,那里依稀已经能拼凑出一件成衣形态的布料。
灯光昏幽,时明时暗。
此情此景居然衬得台面上那拼接而成的人形布料,赫然显得有些诡异阴森。
她听罢“哦”了一声,然后缓缓自言自语:
“居然是穿越西疆东面那片‘生命禁区’而来胆敢冒着生命危险在西疆荒漠无人区穿行,还从大漠一路摸到了麝敦城,看来……来者不善啊。”
那中年男人听了当即道:
“既然主人觉得他们不妥,要不,属下这就设计个局,做了他们?”
老绣娘笑了。
“.做了他们?做了谁?就凭你们吗?”
她的一只眼睛因为烈火灼烧导致表皮肌肤有些扭曲抽缩,虽然并未真正伤到视力,但是乍看之下,却也像是独眼之人。
形貌如同丑陋的老妇人、但是实则只有三十八岁的绣娘,闻言嘲讽的摇了摇头,毫不客气的道:
“你们连人家的武道境界深浅都看不透,居然还想做了他们?
有自信是好事,但是没用对地方,你们啊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中年男子沉默一瞬,迟疑道:
“主人,属下有一事不明,那位天宸来的医律不是南朝人吗?
那么为何她身边武道修为最高的一男一女两个护卫,似乎居然是.北朝人。”
他们口中谈论的,自然是谢昭、凌或、韩长生和薄熄一行四人。
因为凌或身上留着半个北朝邯雍人的血,而薄熄则是地地道道的邯雍人血统。
以至于这两个人只要往那里一站,就算什么话都不必说,不论是身高、五官轮廓,亦或是体貌,看起来都十分容易让人误会是北境之人。
老绣娘失声笑道:“是啊,我也觉得很奇怪……
都说南朝天宸与北朝邯雍势不两立,即便是近些年来讲和了,那也不过是北朝人暂时屈服于南朝这一代绝世高手的威压之下,三十六部不得不短暂收起自己狼子野心的表象而已。
既然如此,又怎会有两位武道境界如此高绝的年轻北朝人高手,心甘情愿的跟在一个南朝游医身边做起了护卫?”
想起白日她亲眼所见的那位风姿绰约、心怀仁骨的女医律,老绣娘宁婆神色中也闪过一丝复杂。
“.看来,这位南朝来的谢医律大人,可是很不简单呐。”
中年男子闻言蹙眉,他问道:
“主人,要不属下这就传讯给少主,问一问北朝邯雍最近的情况?
说不定,少主那边能问出这两个武艺高强的北朝人的线索。”
“不。”
老绣娘表情肃穆。
她抬手做了一个阻止的手势,然后一字一句道:
“小弟潜伏在邯雍三十六部之首的宇文部,等同于活在‘孤狼剑仙’的鼻息之下,本已如履薄冰。
如今他要操心整个天下大势的布局,不要让他分心。更何况”
宁婆长叹一声,道:
“从今往后,传讯都要警醒一些了,只怕是我们过往的信笺出了什么纰漏。”
中年男人悚然一惊。
“主人,何以见得?”
宁婆笑着摇了摇头,道:“以我如今的年龄和在绣锦坊的地位,本来在坊中做绣工便好,不必出门做些跑腿的营生。
所以你可知,我今日为何主动领了上门为那位女医律测量身围尺寸的差事?”
中年男人迟疑道:
“是因为主子想亲自见见能写出我们府上行文制式和断句的女子。”
“不错。”
宁婆缓缓点头。
“昨日琴奢宝珈派人送来的那几页清词,我一看便认出了。
虽然其间行文不够完美流畅,但却实打实是我们府上的行文制式,就连上面的断句和小音符号都一般无二——我若不亲自去看看,又如何能安心?”
中年男子问道:“那么主人,您可看出了什么?”
说到这里,宁婆的表情略有错综复杂。
她摇头道:“那一位啊,滴水不漏。”
“这主人,我们当真不去信问问少主吗?或者问问咱们安排的那几枚扎在南朝的‘钉子’也好啊。
早些年里,主人以我们府上的文字制式行文致信之人,那几乎是屈指可数的。
总不外乎那几人才有可能走漏,不知怎么又被这个南朝女子学了去。”
宁婆蹙眉道:“不可,近期都不要再寄信了,若是有事便着信使亲自去送。
若是去信时再出了纰漏,反而会暴漏了自己,说不定未必是从我们这边泄露的
万一真的只是那位南朝医律,意外看过某封我们氏族流传在外的文字也未可知。”
方才听到中年男子提到了南朝的“钉子”,老绣娘忽而眉心微动,叹了口气道:
“我小弟这一次命你来传话,可曾说了他哥哥最近的近况?”
中年男子沉默一瞬,一脸为难道:
“.主子,少主说八郡王仍然在‘那个地方’,这都快两年了,八郡王连山门都不肯踏出一步。所以.他们还是联系不上八郡王。”
宁婆也沉默了。
半晌后,她才长长叹了一口气。
“这几年来阿衣长大了,也承担接替了许多曾经我肩上的胆子。
但是到底还是年轻了些,加上遭遇过那些事后心性有些变了。
虽然他算漏无疑,但是当年将阿羽也置于棋局之上,到底是伤了阿羽的心。他哥哥怕是不会原谅他了。”
中年男人顿了顿,踟蹰着安慰主子道:
“八郡王和少主这位小郡王毕竟是血浓于水的嫡亲兄弟,想必时间久了,八郡王慢慢也就放下了。
……八郡王总不至于为了外人,真的与小郡王彻底断绝联系,主子您就别担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