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揣着明白装糊涂,故意越过高晟。
岳兴棋道:“臣有事启奏。”
新帝道:“岳卿有何事要奏?”
岳兴棋瞥了一眼高晟,刻意说道:“陛下,若是再不决定,臣的廷尉府怕是要挤破了。”
新帝故作震惊,直摇头,装作不知所措的后退几步:“这可如何是好,爱卿,你有何高见。”
岳兴棋道:“臣认为,陛下不仅要彻查苏家一事,还要彻查卫氏,此次宫宴投毒,牵扯出前朝事端,臣怀疑是前朝余孽不死心,故意试探,若不揪出来,我大夏江山危矣。”
高晟拄着杖,胡子都要翘起来,趾高气昂的敲击着地面,居高临下的说道:“岳大人此言差矣,前朝余孽陛下自会去查,你要陛下去重查十七年前的旧案,不顾先帝颜面,是何居心啊。”
“哪怕为了平复朝堂,这案也得查,十七年前的手段,现在出现,摆明是奸人恶意为之,宫宴两次投毒,难道光禄寺就半分无责吗?”岳兴棋笑了起来,“丞相大人,你百般阻挠,口口声声是为了先帝,烦请丞相看清楚,站在我们面前的是陛下,不是先帝,丞相此番作为,要叫天下人耻笑是故意在保娄大人,若是问心无愧,案子重审也刚好堵住悠悠众口。”
这话正中新帝下怀,高氏把持朝堂,也该击打一番。
新帝揣着手,装作不安的说道:“相父,我觉得岳卿此言有理,朕这两日听说,民间百姓都在骂朕,不配做这个皇帝,还骂相父祸乱朝纲,朕也觉得,此事还是彻查为好,相父,你近来为了朕的江山,过于劳累了,还是呆在府里好生休息,朕马上下旨,这两个案子都交给岳卿去办。”
岳兴棋不待高相反对,重重叩首:“臣定当不辱使命。”
高晟不作声,新帝快步走到御案前,抬笔写下圣旨,丞相定了会儿神,想明白了,什么冤魂索命,什么前朝余孽,都是借口,都想看着高家死,笑话,全是笑话。
哪怕内心翻江倒海,丞相面上依旧平淡如水,他不再与岳兴棋争辩,他心里明白,这时出头,已经晚了。
高晟说:“陛下已有决断,臣难得欣慰,陛下说得对,臣这两日确实太过劳累了,是该休息,臣谢陛下体恤。”
岳兴棋跪在地上,听到高晟变了口气,知晓殿下猜对了,高相下一步是要杀人灭口,好在庭芜吩咐手下备了快马赶去潭州雁南坡。
一切都在庭芜意料之中。
高晟坐着辇车,中方六尺,凿镂金鹿首,外层为漆画,内里玳瑁金涂校饰,皇帝不过是八尺,凿龙首,可见丞相深受新帝隆恩。
出了内宫门,丞相府的小厮围上来,披衣的,搀扶的,落在宫人眼里还真像久病未愈的人。
丞相捏了一把搀扶的小厮,趁着上马车的功夫低声说道:“李内监死了,陆家这事算是死无对证了,吩咐下面的狗崽子,十七年前的知情人可以除了。”
小厮面露凶光,轻轻点头。
正阳宫内。
高新婵端坐在书案前,把玩着手中的纸条,交给一旁的罗裳,罗裳接过,扭头扔到身旁的炭火炉里。
高新婵问:“父亲的意思,是要我立即打了班贵嫔的胎。”
罗裳深觉不妥,她说道:“陛下已经把班贵嫔从掖庭狱放出来,禁足中安宫了。”
高新婵又问:“我们的人,都处理干净了?”
罗裳道:“娘娘放心,沈司膳的家人都在咱们手里,她不敢,柳深青也已杀了李内监,苏家的事,谁也怀疑不到您头上,陆欢中毒是娄中玉指使,等陆欢的事被查出,毒杀苏氏的罪名自然而然就落到了他头上。”
高秋婵侧身与罗裳对视,弯眉浅笑道:“父亲还以为这是十七年前,他想用同样的手段除了班贵嫔和她腹中的孩子,吾偏不随他愿,宫里的医官是没有舌头的,信不得,我记得岳家的那个幺女,颇通些医理,宫宴上还是她出手救了陆欢,你快去派人请她进宫,越快越好。”
罗裳懂她的意思,出了正阳殿便命站在两旁的宫女去岳家请人。
顾明川跪在顾家前院一天一夜了,背后手臂全是荆条打出的血痕,旧痕新伤纵横交错,看着惊人,顾国公坐在明堂软榻上,荆条硌得他的手出现血痕,半分也没有消气的意思。
顾国公头发花白,手上却是孔武有力,他把荆条拍在书案上,朝着院子吼道:“逆子,还不知错。”
顾明川咬紧牙,忍住疼痛,说:“阿父只管打,父亲打儿子,本就天经地义的,跟认不认错没关系。”
他最会耍贫嘴,顾国公怒不可揭,拾起荆条下了塌,大步走到顾明川跟前,扬起手又要打他,顾明川抬头对着自家阿父笑,顾国公手扬在空中半天,不忍再打,他背过身子,重重叹气,伴随而来的是重重的咳嗽声。
数十年的征战,顾国公就是铁打的身子也撑不住,顾明川在后方见父亲弯下腰,他才觉出父亲是真的老了。
顾国公抚着自己的胸口,顺下一口气,转过身对着顾明川的眼睛,劝道:“我与你说了无数次了,你好好打你的仗,不要管这些朝廷纷争,有你叔父在,高晟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动顾家,你把我的话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你参与了朝廷纷争,外人会怎么想,会怎么看待你叔父。”
顾明川跪的笔直,道:“高相不动咱们,无非是外患未平,要是荡平了淮柔,大军回都城之时就是我们的死期,我们要是待在北域,他反口就咬我们谋逆,高氏养死士,存的是什么心思,阿父比我明白。”
顾明川后背不断渗血,顾国公气他也心疼他。
顾国公了解顾明川的心性,越敲打越不肯服软,顾国公软下语气:“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我也知道你这两年四处奔波,日夜思想的是为废太子洗清冤屈,可是你知道先帝为何因为巫蛊流言和在东宫马厩搜出的铁甲,一口咬定是太子所为,不单单是先前出了一个卫家,在先帝心里,谁也比不过惠仁太子,可惜,先帝即位第二年他就因为重伤发作薨逝,惠仁太子是先帝原配孝昭皇后唯一的孩子,在先帝眼里,所有的孩子加起来都比不过惠仁太子,新帝要不是养在太后膝下,有高氏护着,只怕下一个被废的就是他。”
顾明川说:“先帝是先帝,太子是太子,新帝登基过于依赖高家,一再的加重赋税,北夏局势才安定几年,朝堂却多是忘恩负义之辈,百姓不安则国不安,阿父难道要亲眼见着北夏步入南越后尘吗?”
南越后尘?顾国公倒吸一口凉气,胸口剧烈起伏,他似乎听到了洪水猛兽,同僚的哀嚎,后头尸体的不断堆积,雨水混合着血水滴落在他口中,顾为生的哭喊,追兵的阴狠,他被硬生生撕裂成两半。
等到黑暗全部褪去,扶光重现,他再没了素日的杀伐果断,直勾勾地倒下。
顾明川没想到有一日阿父会倒在他面前,他顾不得背后的伤口,站起身接住父亲,因为跪的太久腿麻,父子俩一齐倒在地上。
“阿父,”顾明川喊道,“你们快去找郎中。”
小厮立即牵了马去寻郎中。
顾明川调整身子,背起自家阿父放在了前厅软榻上。
顾明川小心翼翼的叫着自家阿父,顾国公深吸口气,眼神逐渐清明,冲他摆手。
顾明川道:“阿父,你要生气,我在院子里再跪个两天两夜,给您出气。”
顾国公坐起身子,手撑在软塌上,只摇头,顾明川起身倒了一杯茶,送到顾国公嘴边,顾国公刚好饮下压惊。
“你提到南越,我想起边境,泰州和启凉城,相隔不过三十里路,启凉百姓却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丹临反而醉生梦死,云泥之别,讽刺至极,或许我不该拦你,我也拦不住你了,只盼你顾着顾家。”
顾明川心生愧疚,回道:“孩儿谨遵阿父教诲。”
顾国公身心俱疲,他说:“出去吧,郎中来了别忘了上药。”
顾明川捡起衣物穿好,退出了前厅。庭芜交代完,岳兴棋就递了帖子入宫,这会儿子应该在勤政殿与新帝商议,高晟也在宫里,不晓得那只老狐狸会怎么阻拦,不过人云亦云,事情已经闹起来,他怕是也在头疼,知道拦不住。庭芜昨天就写了密信让珉莹派人连夜送到雁南坡,护住翁少酒。
她正在纸上写着什么,这一封密函是要交给徐伯,她料定丞相会派人在北域边上截杀纯阳公主,把这项谋害公主的罪名推到北域身上,就算处置不了瑾王,也要加深朝廷对他的忌惮。
珉莹满头大汗的跑过来,嗓音喑哑:“殿下,宫里派人来请了。”
庭芜手上的动作未停,她问:“是太后?”
珉莹焦急不安的说道:“不是,是皇后。”
庭芜手中的笔停顿下来,笔尖的墨水凝结成豆珠滴落在纸上,登时就散成一片污渍,好巧不巧的遮盖住了纸上的高晟二字,还真是天理昭昭,天意使然。
庭芜心情大悦,说:“皇后来请,看来是有别的事情,我去更衣,明兮那边都备好了?”
“殿下,皇后没有召见岳夫人和明兮娘子,只要见你一个。”
庭芜讶然,嗅出一丝不对劲,瞳孔逐渐聚焦在纸上的高字。
“只见我一个,皇后难道不怕外头非议?她见我一个做什么,难不成把我扣在宫中威胁岳家?”
珉莹道:“属下打听过,丞相的三个孩子里,皇后待人一向随和,善待宫人,为国忧心,做事与丞相不同,应当不会行此蠢事,惹外头猜忌。”
庭芜收起密信,起身走到内屋,珉莹在后头紧跟着。
庭芜将密信收到铜镜下方小匣暗格里,说道:“高家的三个孩子,除了高与义蠢笨些,其他哪个不是与人为善,可他们终究是高家人,天理和人欲,他们难道还真的选天理不成。往常都是太后出面,今日是皇后突然召见,看来,宫里是出现变故了,急需一枚棋子罢。”
珉莹伺候着庭芜更好衣,出了院子,皇后宫里的宫人已等候多时,在高位者身边侍奉,一个一个都跟人精似的,领头的那个看到庭芜慢吞吞的过来毫不客气的说道。
“岳娘子还是快些吧,误了时辰,宫门要是落了钥,待会儿娘子可就回不来了。”
庭芜屈身行礼,道:“各位贵人莫怪,是沅兮的错,珉莹,快请各位贵人吃茶。”
珉莹上前从袖中取出几锭银子递给领头的宫女,宫人见她识相,也不再为难,笑嘻嘻的领着她上了皇后备的马车。
行至内宫门,庭芜要下车,宫女却说:“岳娘子,娘娘说了,已经为你准备了肩舆,不必步行。”
内宫出行,除了圣上后妃,也就高晟有此殊荣可乘坐辇车,不成想,皇后给她也开了恩典,许她乘坐后妃肩舆。
庭芜拜谢道:“多谢小贵人,但沅兮不过是三品官员之女,实在受不得这般大恩,沅兮还是步行去正阳宫。”
宫人拦住了她:“岳娘子快些走吧,娘娘是有急事。”
皇后确实急切。
庭芜推脱不得,只好坐上肩舆,底下的小黄门劲大,脚步快,不过须臾片刻,正阳宫就到了。
入了正阳殿,皇后端坐明堂,头戴凤首金步摇冠,冠中央的凤首嘴里衔着宝珠流苏,当真如珉莹所说,面相和善,肤如珠白,柔美如玉,神如洛神下凡。
庭芜心中感叹,不愧是中宫出来的人,模样自是没话说,但不知是不是菩萨面蛇蝎心肠。
宫女引着庭芜拜见皇后,恭敬行礼。
“臣女岳沅兮,拜见皇后,皇后千秋。”
高新婵略有沉思。
“岳沅兮,月圆兮,吾记得你还有个阿姊叫岳明兮,月明兮,月圆成,岳大人有心了。”高新婵嫣然一笑,话语温柔,饶是庭芜也难免不为之心动。
都城坊间流言:高家三子,只冠高姓,不从人品。
夸得就是高家三子不似高晟。
而高皇后的美名远胜过两位兄长。
庭芜道:“多谢娘娘夸赞。”
高新婵对罗裳说道:“还不快去扶起岳娘子,让她入座吧。”
罗裳走下台阶,扶起庭芜。
庭芜谢恩后,坐在殿中右侧书案前。
高新婵问道:“家里母亲可好?上次宫宴,吾见你母亲脸色惨白,便知她又想起了伤心往事,这几日,沈司膳落入掖庭狱,班贵嫔被禁足,吾担忧你母亲,也就没有把她请进宫来。”
庭芜急忙撇清吴氏:“娘娘不必烦扰,阿母已无大碍,有圣上和皇后的福泽庇佑,阿母此后定然是平步正道。”
高新婵话锋一转:“听闻岳娘子擅长医术,吾与陛下,琴瑟和鸣,吾嫁与圣上时,年方十五,如今四年光阴已过,陛下盛宠不断,但吾始终未怀子嗣,宫中御医只说吾是心气郁结,不易有孕,不如,你来为吾诊脉,看看吾的身体究竟如何。”
庭芜推脱道:“回皇后,沅兮只是懂些药理,并不擅长,宫中御医多是拔尖者,且多出自医官世家,沅兮不敢班门弄斧。”
高新婵笑得依旧温柔:“你这就是妄自菲薄了不是,诊得准,那是你的本事,诊不准,那也是你为御医署留了颜面。”
皇后都说出这般话了,庭芜无法推脱,只得上前,罗裳拿出一块帕子垫在高新婵手腕下,庭芜跪在一侧,伸出手诊脉。
罗裳心虚的看向皇后,正想说些什么,高新婵示意不用,寒散丹是她特意命人到江东寻来的,十分难得,寻常医者分辨不出,宫里的医官日日请脉,都没有诊出,区区新贵之女,哪能认得此珍贵之物。
庭芜把完了脉,稳住心神,稍有保留。
“皇后手有些冰冷,似乎有些体寒,想是冬日寒凉,平日里可要注重保暖,可差遣宫人每日熬了姜汤来。”
高新婵颇有些意外,罗裳惊得手一抖。
高新婵心道:有些真本事,但见识浅显。
“体寒?这些宫里的御医也说过,不过就是开些药调理,到底是吾过于心急了。”
庭芜道:“子嗣一事,急不得,宫中御医所言,还是有些道理的,不妨等一等。”
高新婵只道:“是了,这事急不得。”
高新婵咬重最后三字,罗裳身形一顿,故作慌乱的说道:“皇后,婢子想起一事来,早膳过后,中安宫令来禀,说是班贵嫔一直哭着说自己冤枉,两日了,水米未进,这可怎么办呢?”
高新婵装作不知情的样子,怒斥道:“这么要紧的事,怎么现在才告诉我。”
罗裳跪下叩头请罪:“皇后恕罪,是婢子忙事情忙忘了。”
高新婵道:“父亲回去的路上就病了,陛下刚刚派了宫里御医署所有医官守在父亲那里,班贵嫔的身子,一直是张医官照料,这可如何是好。”
庭芜听出话外之意,无奈毛遂自荐:“皇后若是不嫌弃,沅兮愿意随着正阳宫令一同前去。”要她去给人治病可以,但她不会蠢到自己去。
高新婵怎会看不出她心中的顾虑,道:“罗裳,你带着宫女黄门随着岳娘子一同去,看看贵嫔如何了,我也好快些回禀陛下。”
罗裳回道:“是。”
庭芜心里纵使百般不愿,也不得不跟着罗裳一同前去。
高新婵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自顾自的说道:“快些,再快些,赶过那些内监,可不能让班贵嫔的孩子出了事。”
庭芜一路上向罗裳打听班贵嫔近几日的饮食,平时身子如何。
罗裳回道:“回岳娘子,贵嫔平日里最爱插花品茶,饮食也是以清淡为主,身子也没什么不爽利的,这两日是气急攻心了,就病着了。”
庭芜又问:“禁足这两日,可有什么人到中安宫去?”
这话问到点子上,罗裳暗喜,问道:“岳娘子是怕有人暗害班贵嫔。”
庭芜如实回道:“宫宴出了那样的事,还是小心谨慎些为好,好好的人突然病了,沅兮心里是有些怕的,罗宫令,咱们走快了些,好好的去瞧瞧,别误了。”
罗裳正有此意,笑道:“岳娘子心细,那咱们脚程快些也好。”
作者有话要说:全书最擅长伪装的角色登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