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太后

北夏秋日一晃而过,迎来的便是寒冬肃杀。

这两日朝堂一片安稳,难得的同心。

听闻柔奴屡次犯北夏边境,冬日里草原上粮食不足,淮柔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在北域边陲烧杀抢掠,新帝任命顾国公长子顾明川为宁远将军,高相长子高偓为参将,前去北域协助顾为生抵御柔奴。

庭芜坐在廊下看着院中的鹅毛大雪对珉莹说道:“这便是新帝的厉害之处,极北苦寒,在这种时节对淮柔出兵,对北夏并不利,若是顾明川死在战场上,谁会计较是因为天气过于严寒局势不利还是有人故意暗害,新帝命高偓一同前往,表面上看是新帝器重高氏,实则是在防止高氏暗害顾明川,毕竟丞相大人对这西北大权可是垂涎三尺。”

珉莹拿来一件白狐裘披在庭芜身上,忧心的说:“天气越发冷了,殿下不要穿的那么单薄,不然冻着了,又要吵着不喝药了。”

庭芜笑道:“你怕是忘了,我也是个医者,这些年跟着道长,学了不少医术。”

冬日畏凉,庭芜闲暇之时,调配了许多药膳,冬日养藏最好,去寒就温,她命人做了干姜粥送到吴夫人房中,吴氏欣然笑纳。

珉莹无奈道:“可您自己也会生病啊,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了已逝的女君啊。”

一片雪花落在庭芜手上,冰凉的触感刺痛到庭芜内心痛苦的往事,庭芜终是感受到了凉意,将手缩在了狐裘底下。

“你说得对,是我任性了,你去为我煮一杯热茶吧。”

珉莹这才放心的去厨房。

前方频出捷报,大军应该过不了冬日就会班师回朝,淮柔侵犯边境,目的是为了争夺粮食而非土地,并不是什么棘手的难事,顾明川率众赶到时,淮柔王早已逃走,其余柔奴也被瑾王拿下,由高偓押送回都城斩首,只是不知到时朝堂又会生出什么变故,前几日,高氏同党因为私自克扣前线粮草一事,已有半数官员弹劾,高相对外称病不愿见人,怕引火烧身。

庭芜正想着这些人被处决后,怎么寻个由头让杜怀若再度入朝,只见侍女急匆匆赶来。

“女郎快些更衣,家主命所有人在前院等候,说是太后传来了诏书。”

庭芜冷笑一声,当朝太后可是高晟的亲阿姊,陛下命岳兴棋彻查克扣粮草一事,才不过几日,太后就传来诏书,其中意图不言而喻。

“太后诏,五日后,由岳夫人带领岳家女眷入宫觐见。”任内监尖着嗓子宣读懿旨。

“谨遵太后诏。”岳兴棋上前递给任内监一包银子,任内监对着岳兴棋满意的点头,在他耳边附语。

“廷尉大人放心,太后只是还念着当年之事,让夫人进宫说说话,不会有人动你妻女的。”

待内监黄门全走后,明兮才问:“太后要我们这些女眷进宫做什么?难不成是因为阿父要审问高家同党,太后拿我们威胁阿父。”

吴氏说道:“太后不会在这时候动手,如今朝堂上下都盯着廷尉府,高家不会落人口舌的。”

岳兴棋道:“太后是要借当年卫淑妃一事拉拢岳家,毕竟高氏的远亲在我这都没讨到半分好处。”

岳元成愤恨的说:“高氏一族把持朝堂后宫数年,这些年幸好还有顾家能与之抗衡,否则,咱们岳家只怕早就遭毒手了。”

庭芜也觉得奇怪,高相装病避嫌,太后怎么这个时候召她们岳家女眷入宫,这不是惹满朝文武非议么,莫非是要请君入瓮,逼着百官将岳家视为高氏同党。

不过很快就有人为岳家遮挡了他人视线。

前方传来捷报,顾明川骁勇非常,将柔奴赶出了北域,获其战马人畜无数。

圣上龙颜大悦,要在宫中大摆三天宴席为顾将军接风洗尘,高相趁机进言大赦天下,新帝李玉灏认为此时大赦天下并不妥,于是改为重大囚犯从轻发落,高氏同党克扣粮草之事也没有继续追查,只是将这些人罢官遣返,永世不得入都城而已。

这一举措无疑是有意偏袒,有了圣上的旨意,高晟病愈再度入朝,竟是更加倨傲,丝毫不知收敛。

珉莹怒骂道:“高氏狗贼,借用将士军功谋一己私利,简直罪该万死。”

庭芜云淡风轻的说道:“高家若真这么好对付,武秋彦也不会因迟迟等不到援军而战死,再者,废太子一案同党尚未完全处决,齐王李慕又曾是先帝议储之人,如今虽在泰州,但对新帝并不服,新帝皇位尚未坐稳,自然不会处置高家,要想扳倒高家,要么帮助新帝坐稳皇位,要么发动政变将新帝和高氏一同请下去。”

珉莹冷静下来:“殿下的意思是,灭北夏?”

“这是下策,北夏军实力雄厚,就是南越和江东加起来都未必能灭掉北夏,何况如今的江东归越国管辖。”

“那殿下的意思是?”

“新帝妄想控制高家,可见其无能,不如为这北夏再择一位君主,借他的手铲除高氏,咱们也该培养自己的势力了。”

珉莹似懂非懂。

“无论是谁,只有一条,那便是一定要保我江东百姓平安无虞。”

入宫的日子很快到了,吴夫人带着明兮和庭芜一同坐上了入宫的马车,路上,庭芜安静的坐在岳夫人对面。

吴氏话少,不善口舌,她表面看似冷静,内心早已波涛汹涌,皇宫于她而言,是一座金子打造的地狱,无论外表如何华丽,内里也是用尸骨堆砌,她至今都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会被那般耻辱对待,最终失了孩儿,而太后,宫中最尊贵的女人,明知事情缘由还要做主将她们母女三人请入宫中,她心中实在是恨。

但她面上永远不能表现出恨意,她必须体态端庄,堂堂正正的走进要了她半条命的皇宫,哪怕在自己女儿面前也不能露怯。

不过她费力藏起来的情绪还是被庭芜捕捉到一二,庭芜知她难过,故作紧张,替她遮掩。

明兮对此一无所知,她看到庭芜不停抖动,一脸关怀的说道:“沅兮,你是不是担心宫里的规矩,不怕,有阿姊和阿母在。”

吴氏毫不留情的戳穿她:“还说沅兮呢,你不也是第一次入宫,咱们是去太后宫里,见不到那些嫔妃贵人的,所以你们不用担心被拘束着。”

明兮道:“阿母这是第二次入宫吧。”

话音刚落,明兮便知自己这张口无遮拦的嘴闯祸了。

庭芜也是吃了一惊,随即望向吴夫人,吴氏好不容易稳下的心绪再次大乱,宫中恶婆子掰着她的嘴强喂下滚烫的汤水,烫坏的岂止是她的舌头,她捂着头瑟缩着,像极了庭芜幼年逃亡时捂着头痛苦的模样。

“阿母,我错了,是明兮不对,不该提起这件事。”明兮极力的安抚着自家阿母,可吴氏此时犹如落入捕兽陷阱的困兽,根本靠近不得。

庭芜迅速坐在吴氏身边,她少时随徐伯习武,练得一身本领,单凭一手便钳制住吴氏,令她不得动弹,庭芜拿出随身带的针灸筒为吴氏扎针,几针下去,吴氏才镇定下来。

明兮心有余悸的说道:“沅兮,没想到你还会医术啊?”

“在道观里平日里会采些药材,学些医术。”

此时的明兮真是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阿母的噩梦,她怎么就提起了第二次入宫惹阿母伤心。

好在一路上吴氏并没有再多说什么,到宫门前,庭芜取下了吴氏身上的针,吴氏才恢复清醒。

马车不能出入内宫,庭芜一行人只好跟着小黄门步行,好在宫女内监已将道路上的雪清扫干净,走过去倒也顺利。

永宁宫一切随简,其奢华程度甚至比不过相府,但丝毫不影响它在宫中的地位,任内监进去通传,不一会儿,面色和蔼的老宫人出来迎接,带着岳家女眷入内向太后行跪拜大礼。

“臣妇携女参加太后。”

“臣女岳明兮参见太后。”

庭芜学着岳明兮的样子也毕恭毕敬的向太后行礼。

“臣女岳沅兮参见太后。”

“平身吧。”

众人谢恩后,宫人陆续搬来栅足书案,又备了软垫,庭芜和明兮大大方方的落座,吴氏似乎非常紧张,手都不停地在颤抖。

太后察觉其异样温和的说道:“岳夫人,可是冻着了?”

庭芜为吴氏解围道:“回禀太后,家母昨日赏雪,手上生了冻疮,方才又将身上的狐裘拿给了我,所以此刻是身上在发冷。”

吴嫣顺着庭芜的话说:“太后莫怪,小女只是心直口快,小女自归家以来,身子一直不好,寒冬腊月里,日日都离不开药汤,这些年多亏了太后照拂,否则臣妇和小女无以至今日。”

太后看向庭芜说道:“你上前让我瞧瞧。”

庭芜起身顺从的走上前,她这才看清了太后的模样。

年过半百雍容华贵的老妇脸上挂着慈祥的笑容,关切的目光甚至让明兮觉得眼前人不是高高在上的太后,而是家中关怀小辈的祖母。

但庭芜还是看出太后眼下的乌青,即便敷了再多的水粉也遮挡不住面具下的病容。

“看到你如今好端端的站在这,予就放心了,那时候你母亲衰弱的不成样子,生下你也是病怏怏的,你阿父无奈将你送去道观养着,让神仙真人的福泽庇佑着,否则还不知道要成什么样呢。”太后叹息一声,旁边的王媪很有眼色的递上帕子,太后拿起手帕擦了擦眼角的泪。

庭芜心中冷笑,当时岳家不过是新贵,官职低,又不被重视,因为这件事,岳家上下得了先帝的重用,到底是出于愧疚还是作为人质利用岳家制衡高氏呢,只有先帝最为清楚。

当今太后是高晟同父异母的亲阿姊,卫淑妃的死和卫家的落败与这位“慈爱”的太后可脱不了关系,如今的皇后又是高晟的亲女儿,当年的事高氏的手上只怕是沾了不少血。

“多谢太后疼爱,臣女在观中日日想着太后恩泽,日日在神仙真人面前为太后祈福,愿太后凤体安康。”

“难为你有这片心意。”太后朝王媪使了个眼色,王媪立即会意,让人端来杏仁粥。

“这天越来越冷了,予命人做了杏仁粥,你们喝了暖暖身子吧。”太后转头对吴氏说道。

庭芜深知这是太后故意在提醒吴氏,故意在给岳家施压。

吴氏果然脸色惨白。

明兮瞧出了自家阿母神色不对,碍于笨嘴拙舌,也不敢在太后面前放肆。

庭芜上前说道:“阿母此番是惶恐,岳家深受太后大恩,却无以回报。”

吴氏这才回神,走到太后跟前请罪。

“当初,因为臣妇的疏忽,中了他人诡计,差点害了岳家,如此承蒙皇恩,臣妇自知不配,还请太后赐罪。”吴氏说着便掉了眼泪。

太后看了一眼江庭芜,脸上看不出是笑还是怒。

王媪连忙扶起吴氏,嘴上宽慰道:“岳夫人这话可真是严重了,太后一直惦记着岳夫人和岳家娘子,岳三娘子是头回进宫,太后担心的紧,常派宫人去探望,或许是这份皇恩惹来了眼热的人,所以夫人惶恐?那夫人不必杞人忧天,事事皆有太后为您做主,夫人该宽心才是。”

太后闻言,站起身走到吴氏面前,亲自为她擦去脸上的泪水。

“予乃一个老妇,万事都比不得朝堂安稳,百姓安居乐业,当年之事也的确是皇家的丑事,平白无故的连累了你,唉,只是先帝仁厚,不忍杀之,留着她一人在掖庭疯癫无状。”

“太后莫要烦忧,岳家上下都铭记太后恩德,不敢忘却,阿母虽忧心,但却懂得知礼明礼,自然不会与外头那些人去争一时长短,只是阿母因为身子不好,平日里少走动,也不知该如何与人相处。”明兮终于理顺了今日这出戏,站出来为自家阿母说话。

太后摆了摆手,示意王媪。

王媪道:“岳夫人想是对那些嫉恨的流言蜚语束手无策了,还请夫人和两位娘子放心,一切太后自会妥当安排。”

吴氏这才收起眼泪,道:“多谢太后垂爱”。

太后拔下一支金簪交予王媪,再由王媪交到岳夫人手上。

“这是先帝在世时,命工匠打的一支凤头钗,其中光是雕刻凤羽就用了足足两月,也是先帝亲自为予戴上的,予将其赐予你。”

吴氏吓得再次跪下,强压下心中的恐惧,说:“多谢太后恩典。”

太后又用帕子擦了擦手,温和的说道:“岳夫人的两个女儿都养的很好,听闻沅兮在观中跟着道长时常上山采摘草药,懂得不少药理,予失眠症难解,幸得沅兮抓得药方,吃后倒也缓解不少,你可愿做予随身御医?。”

御医?庭芜心中不屑,太后老人家倒真是敢想,倘若宫中御医不可用,高晟更不会留下她这个有用的。

庭芜自嘲的说道:“道长教过,达则兼济天下,臣女不才,所学医术不过皮毛,道长携弟子下山悬壶济世,臣女也只是在后山熬些药罢了。”

太后听出她这是再把自己摘出去,不愿他人高看自己,但御医署里的医官多半被高晟收买,她自己的身子不好她比谁都清楚,外表强干,其实败絮其中,太后需要一位医者,若从岳家出来,更合她的心意,既不是高晟的爪牙,还能借此胁迫岳家。

“你懂些药理,已经很好了,宫里的医官不过白拿俸禄,或许还比不得你。”太后直接挑明,她此番要岳家女眷入宫,一是为了稳住高晟,毕竟岳廷尉处置了不少高氏远亲,二来,高晟此人最是阴狠,便是自己作为他的亲阿姊,他日若他生出称帝的念头,他就真的能容得下这个她这个太后,留下这么一个谋害皇嗣的把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