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时分,宫人来宣太后懿旨。
庭芜穿上太后赏赐的金线织就的淡粉色蝴蝶暗纹宽袖外袍和逶迤拖地的衣裙,头上的玉簪和步摇随着她叩首行礼的动作轻微摆动。
小黄门搀扶着她上了马车,马车迤逦前行,惹得百姓侧目。
好在世家大多思虑孙其被捕一事,不然,只怕岳家会因这份“荣宠”被弹劾。
岳兴棋携岳家家眷在门外等候已久,岳兴棋之妻吴嫣是个懂大义的人,即便心知肚明江庭芜并不是她的女儿,也愿意陪着她们把这出戏演下去。
整个岳家除了岳家夫妇,再无人知晓江庭芜的真实身份,更不会知晓真正的岳家幺女岳沅兮五岁时已因病去世了。
“你把明兮关在房里了?”岳兴棋昨日起便没见到自家女儿,猜测是吴氏不肯放她出来。
吴氏说道:“明兮太过闹腾,前日还扬言要自己接回沅兮,不许用太后车马,我是怕,她会出言不敬。”
岳兴棋了解岳明兮的性子,岳家小辈中数她最张狂,平日里连吴氏都劝不住,也就长子岳元成可以管教的住她。
“沅兮妹妹,是沅兮妹妹。”岳元成见到了黄门宫女拥护着一辆马车便知是沅兮。
众人齐齐跪拜,叩谢太后恩典,准许岳沅兮归家。
岳元成内心却对此嗤之以鼻。
妹妹甫一出生因为体弱被岳兴棋送到紫阳观由岳兴棋的挚友长山道人养着,五岁时高烧不退,岳氏夫妇前去紫阳观中探望,一连三天未回。
后来妹妹身子见好,岳家人本想接回,先帝却横插一脚,命岳沅兮继续在观中养着,衣食住行由宫里供应,还不许岳家人前去探望。
待宫人们走后,吴氏才敢抱着江庭芜的手仔细查看,担忧她受了苦,吴氏的泪水扑簌簌的落下,心疼她自小没了家人,还要被牵扯进朝堂恩怨中,数十年的挂心,总算盼回了。
“这是你的长兄,元成兄长,你还未曾见过。”吴氏擦干眼泪,捧着庭芜的手不肯撒开。
江庭芜只能欠身道:“沅兮见过元成阿兄。”
岳元成慌忙扶住她:“沅兮妹妹不必多礼,阿母早早命人将你的院子打扫干净,又添置了许多东西,天气渐凉,妹妹若是缺什么,只管吩咐仆人们去买来就是。”
吴氏还是抓着庭芜的手不肯松,岳府的管事瞿媪上前劝吴氏:“夫人,三娘子归来了,谁也带不走,舟车劳顿,得让三娘子歇着了,再者,三娘子身上的衣物太沉重了些,要是让旁人瞧去,只怕要编排咱们女郎了。”
吴氏这才如梦初醒,命瞿媪带着江庭芜去歇息。
吴氏还要跟着,岳兴棋宽慰她道:“女儿回来了,咱们也可放心,快要入冬了,我随夫人一同去为三个孩子添置冬衣,如何?”
吴氏想起瞿媪说的话,便没有强跟着,跟随岳氏父子离开。
瞿媪领着庭芜入了内院,小院幽静,院中种着一棵枣树,已结出累累硕果。
瞿媪报喜道:“贺喜三娘子,苦尽甘来。”
庭芜神色平淡:“待会儿打些枣子,晒干后熬成粥,我方才见阿母气血有些亏虚,红枣粥补气养胃最好。”
“妹妹可算回来了,阿姊盼了好久。”
一袭鹅黄色衣衫的女郎小跑至院中,面上掩不住的喜色,这女郎生的明婉动人,一双眼睛清澈明亮,长相与岳夫人有五分相似,想来这便是她名义上的阿姊岳明兮。
“顽童哎,你怎么跑出来了。”瞿媪哭笑不得。
岳明兮道:“我已过及笄之年,老媪可莫要再叫我顽童了。”
庭芜在旁默默算着年岁,她与岳沅兮一般大,算起来,比岳明兮小上一岁,比岳元成小上三岁。
“阿姊安好。”
岳明兮仔细打量着庭芜,那眼神似乎在看庭芜有没有缺胳膊少腿的,她道:“在紫阳山定然是十分辛苦,妹妹身形如此消瘦,日后可得要厨房多炖些汤药给妹妹补补。”
庭芜轻笑:“阿姊说笑了,紫阳观中,有太后和圣上的照拂,怎会辛苦。”
庭芜一夜未睡,此刻困意涌现,明兮不好再叨扰,回了自己房中挑出珍宝上好的送到庭芜院中。
自家小妹终于养好了病回来,明兮欢喜的很,什么好东西都往江庭芜那边送,可是不知为何,沅兮妹妹待人总是淡淡的。
岳元成告诉她,沅兮刚归家,自然是不适应的,以后不要去沅兮的院子乱跑。
江庭芜并不是刻意疏远名义上的兄长和阿姊,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总不至于连累了他们。
岳兴棋下午转道去了廷尉府,说是孙其被捕后高相直接越过了廷尉府,把人带回了丞相府处以私刑。御史台张谦予御史在朝堂之上弹劾,居然被高晟以不敬之罪下令杖责二十。
张御史已是不惑之年,这如何能打得,岳兴棋匆忙赶到廷尉府拦下,直到晚上才回到家里见到江庭芜。
“父亲深夜前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门口有值夜的小厮经过,江庭芜故意拔高了声音。
岳兴棋会意:“你阿母一直挂念着你,这些年在道观定是受了许多苦,今日圣上赏赐了一根上好的人参,你母亲就让我给你送来了。”
“多谢父亲。”
见小厮走远,珉莹关上门出去守着。
“臣岳兴棋拜见殿下。”岳兴棋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江庭芜上前扶起岳兴棋,许他坐在榻上,中间放置四方小桌,江庭芜拿出纸笔,在纸上慢慢画出虎符的模样。
“前朝政治腐败,君主昏庸,群狼伺之,前朝覆灭,皇室子弟皆被屠尽,各路世家揭竿而起,战火不断,李庆父子趁机夺权,占据北方,建立北夏,下旨剿灭反对他们的叛军。”
江庭芜停顿一瞬,抬手蘸了墨水。
她继续说着:“当时赵雍不过是一个不起眼的世家子弟,躲过追杀侥幸逃到江东得了我阿翁的赏识,对他以礼相待,我母亲更是倾心于他,非他不嫁,借着我阿翁的兵力一统南方,可最终却换来了满门抄斩的结局,岳大人是聪明人,知道跟着赵雍不会有好下场,所以一早便投靠了李庆,举家北上。”
岳兴棋急忙解释:“臣抛弃主公,投靠李庆,罪该万死,只是当时赵雍登基后一直在削弱主公的军权,朝廷上下,凡是主公的旧部,多数以任职不当被遣散回家,臣当时就是被赵雍狗贼驱逐,臣曾劝说主公回到江东,静待时机,韬光养晦,他日还可东山再起,与赵雍狗贼一决高下。”
提起那段昏暗至极的日子,岳兴棋便对赵雍的恨意更深一层。
“可主公不愿,臣本想先回到江东,召集从前的旧部,以备不时之需,谁曾想,主公战死沙场,江氏也被泼上结党营私,造反的污水,举家被杀,就连主公的手下都未曾幸免,臣深感无力回天,我们若回江东,那赵雍定会出兵讨伐,我们只能逃到夏国,路上死得死散的散,昔日手足也只剩我一人。”
江庭芜不紧不慢的说道:“那你可知,我母后的死与北夏脱不了关系。”
岳兴棋抬头,满眼震惊:“殿下的意思是,桑夫人?”
江庭芜手一顿,眼中淬满寒意,手中的笔也随之崩裂。
“大人请看。”江庭芜递给岳兴棋一封信。
岳兴棋接过那封信,细细打量,见那信纸发黄,想来有些年头,那信上的内容更是让他险些吓死。
“桑夫人居然勾结高晟,残害忠良。”
岳兴棋拿着信的手不停地在抖,早知如此,他们当初就应该攻进皇宫,活剐了那妖妇。
江庭芜冷漠的说道:“这信我已派人查过,确实是高晟的亲笔,高晟担心我母亲会回到江东东山再起,在路上截杀,趁着我母亲虚弱之际,将她困死在火海之中,还险些害死我与澹溪阿姊,在我幼年时,我与阿姊在江东遇到伏击,这信便是那时落下的。”
岳兴棋觉察出不对:“这信明明是高晟写给桑夫人,要她里应外合截杀江皇后,怎么会在几年后又出现在殿下面前?是有人故意为之要殿下知晓当年之事?”
“查不到那伙人的行踪,可是看主谋身形像是女子,若是高氏的仇家,又怎会轻易拿到这封密函,并且高晟从未找过这封密函,若是阿翁的旧部,不必如此大费周章。”江庭芜也想不出会是谁这么好心会将这封密函送到她手中。
“廷尉大人虽说隐姓埋名来到夏国,可到底是赵雍对不住你们,我和徐伯来到北夏,就是要除掉高晟,徐伯已经查出,沅兮的死与高晟有关,纵使新帝称呼他为亚父,可等新帝羽翼丰满,又怎么可能容忍高氏大权独揽。”
江庭芜深知新帝不是懦弱之辈,他只是在等,在等高氏自己露出马脚。
岳兴棋站起身,向江庭芜行了一礼,说道:“臣一切听从殿下差遣。”
江庭芜走到书案前,弯腰拿起画有虎符的纸递给岳兴棋。
“这个便是阿翁留下的兵符,江东的部下已经整戈待发,还请岳大人为我找到阿翁在夏国的旧部,等扳倒高氏,便是挥军南下报仇雪恨之时。”
岳兴棋看着虎符,感慨的说道:“许多年未见了,当初就是这枚虎符的号令,才让江东在乱世之中得以保全自身,臣定会竭尽全力。”
屋里烛光暗了下来,江庭芜看了看门外的身影,想了想还是没有将珉莹的事情告诉岳兴棋,只对他说太晚了,让他回去好好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