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到青州是五日后,退婚书就藏在衣襟中,竟膈的胸前有些疼。
近日漠北又有蠢蠢欲动的趋势,拓跋翊于上月彻底将大王子拓跋钺斩于沙场,将老漠北王的二十万大军收归麾下。
纵然两国有协议约束,可当年这议和诏书是同老漠北王签的,作为和亲公主的萧无玉又从漠北逃了回来,这协议是否还奏效,就看拓跋翊的意思了。
漠北内乱平定,对辰国来说,可谓是极为不利,为了未雨绸缪,贺家二位将军远赴云州,行军前,特地来青州看了萧无玉。
有薛翎在,她伪装得很好,只说是旧疾复发需要休养,舅舅和表哥语重心长地数落了几句,嘱咐她万不可任性,好好养病。
由于小侄子年岁太小,贺倾辞和沈胤川一直在云州,没回过京城。
萧无玉在满月和周岁时都送去了丰厚的礼物,可由于朝政繁忙,竟至今都没抽出空去云州探望,当初说喝满月酒的话,到现在都没兑现。
她心中有愧,这次更是翻箱倒柜,吩咐人将京城库房中精致好玩的东西通通打包,装了好几个大箱子,随军送过去。
贺宁逸看着礼单频频皱眉,“他如今连路都不会走,你送一堆铠甲兵书宝剑做什么?”
“长大了不就能用了,我们贺家的孩子,将来也得是铁骨铮铮顶天立地的大将军,可不得从小耳濡目染吗。”
贺宁逸亲昵地拍拍她的肩,“倾辞他们都很想你,等过年的时候,若身体有好转,你来云州吧。”
萧无玉点头,但知道以自己的伤势,恐怕难以实现,她不好败兴,笑着应下。
恰好雪停了,舅舅和表哥同她告辞,她披着雪狐大氅,折下一枝寒梅。
还有两个月,就又要过年了。
想起去年顾承昭偷偷从晟国跑来陪她过年,恍如隔世。
望着屋檐上已经有些化掉的零星雪沫,心底升腾起物是人非的错觉。
他今年不会再来了吧,这几个月他们通信不过两三封,晟国朝政繁忙,明年还有春闱,他肯定抽不出时间。
她还杵在门口发呆,远远打马行来一个天青色的身影。
陆听寒迅速翻身下马。
“怎么还在门口站着?太冷了,快回屋去。”
“刚送舅舅和表哥走的。”
“嗯,方才我也碰到了,同他们寒暄了几句。”
萧无玉眼底有几分淡淡的愁绪,没逃过他的眼睛。
“等你的伤好全了,我陪你去云州。”
她叹了口气,不知何年何月才有机会了。
二人穿过一道月门,边走边聊。
“这次述职,他没有为难你吧?”
上次在玉澜别院起了冲突,她怕萧玄珀记仇,言语上让陆听寒难堪。
青年淡定摇头,“没有,都是例行公事。青沙堰一期年底前即可完工,他也挑不出什么错处。”
“那就好。”
萧无玉在池边站定,深吸口气,同他说出自己的打算。
“过几天,我想让薛翎拔最后三片了。”
陆听寒脚步一滞,怔怔望向她。
“你......真的决定了?”
萧无玉面上闪过一丝犹豫,又很快被坚定的神色代替。
“是。”
陆听寒想起自己要做的事,心中慌乱无措,为什么这么快?
“不如等年后开春,天气暖和了再动刀,也利于恢复。”
萧无玉摇头,“不必拖那么久。”
“可是.......”
“我知道你想说有很大的风险,有可能,我会醒不过来。”
陆听寒面露痛色,眼尾泛起薄红。
萧无玉安慰地笑笑,“所以,若我真的醒不过来,我想交代些身后事。”
陆听寒像是被重锤一击,只觉得胸口血气翻涌,直往咽喉蔓延。
他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垂了眼眸。
“你想要我做什么?”
“若我死了,萧家宗室,便只剩小九一人。”
陆听寒眼神一黯。
“你放心,陆家会......”
他还没说完,就被她打断。
“若他不适合做皇帝,也留他一命。”
陆听寒猛然抬头,满是震惊。
“陆家绝无反叛之心!”
萧无玉和他隔着一臂的距离,他却觉得此刻似乎比任何时候都要遥远。
她张了张嘴,低声解释。
“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就好好留着自己的命!”
“听寒......”
萧无玉收起眼底的悲戚,换上一副振作的面容。
“好啦,都不一定的事,万一我福大命大,什么事都没有呢对不对?”
“等取完碎片,我就生龙活虎了,或许过年还能去云州呢。”
陆听寒深深望她一眼,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嗯。”
他不想听什么托孤或者取而代之的话,他只想要她好好活着,只想时时刻刻都守着她,哪怕只是在角落里。
萧无玉转身看着一池碧绿的湖水,冬日鱼儿们都惫懒,没有鱼食做诱饵,连水面都懒得浮出来了。
细碎的雪花又开始随风往下飘,她低沉的嗓音融在冰冷的天地间,但他还是听见了那一句。
“谢谢。”
陆听寒别开头,退婚书还贴在胸膛,在刺骨的寒风中,那卷明黄却烧得滚烫。
动刀的前一天夜晚,萧无玉提笔写了一封信,她嘱咐薛翎,若是她真醒不过来,就把信送去晟国。
薛翎红着眼应下,佯作嗔怪她不相信自己的医术,被萧无玉一笑带过。
大雪那日,她服了麻沸散,这次的剂量比之前都要多,防止她中途再痛醒过来。
陆听寒在廊下守了一天一夜,雪落无声,他如同一具僵直的木偶,连腿都站得麻木了也没有挪开半步。
直至快天明,薛翎才神色疲倦地推开门。
陆听寒急着上前,虽然害怕薛翎开口就是判刑,可他仍是颤抖着问出了声:“如何了?”
薛翎虽累,但并不是一副哀戚的神色。
“碎片都取出来了,但是失血过多,暂时还醒不过来。”
那就是,还没有脱离危险。
陆听寒眉头深锁,告诫自己稳住心神。
他推开门行至内室,尽管芷瑶已经清理过,但残留的血腥气仍是毫无防备地侵入他的鼻尖。
床上的女子紧闭着双眼,惨白的脸颊毫无血色,像是睡着了一样。
他在床边矗立良久,指尖只敢轻轻触了触她的手背,喃喃道:
“你一定要,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