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进兵西藏(3)

  罗卜藏出师不利,却不知他是力拼还是败回,这只要看椎椎是不是马上回来,便可以知道。

  当然,延信是要作罗卜藏败回的准备的,因为这一下等于实现了诱敌之计,反败为胜的大好良机,岂容错过?

  当即下令,前队仍以火枪保护大营,压住阵脚;中队、后队迅即向两翼疏散,等索伦人绝了敌人的归路,估计罗卜藏会回师反扑时,两翼即向中间收束,完成包围,聚而歼之。

  不过,右翼的兵力较为单薄,延信准备敌人可由此突围。

  围城必留缺口,是稍知兵法的人都了解的,否则就逼得对方拼命到底,固守不下;相反地有个缺口留在那里,恰好助长了他的贪生之念,便无恋战之心,更易得手。

  延信对诱敌之计,考虑过很久了,认为围城如此,围人亦复如此,所以调兵遣将时特意在右翼示弱。

  但在示弱的同时,亦打了个如意算盘。想法是从三国演义上来的:从延信的曾祖父——太宗皇太极在位的年代起始,便拿这部小说视作兵法,特别译成满文,分发到八旗去研读。延信亦曾熟读满文三国演义。想到赤壁鏖兵,诸葛孔明遣关云长华容挡曹的故事,认为不妨师其意而略加变通,事半而功倍,很值得一试。

  他的想法是,敌人被诱入伏,在四面合围之下,必定向阻力较少的右翼突围。官军自东往西进击,右翼是在北面,敌人由这方面夺路而走,回老巢也近些,所以论势论理,乃至于论情,都以冲破右翼为上策。

  既然如此,何不在他们必经之路上设伏?

  打定了主意,延信找向导来细问了山川、道路的艰险难易,决定派亲兵等候在一处必经的山口,待敌人夺围成功,喘息未定之际,迎头痛击。

  部署甫定,椎椎疾驰而来,身后跟着二十多人马,所有的骑哨都自动撤回来了。

  “怎么样?”延信直迎到马头前,“敌人有多少?”

  “一万有余。”椎椎气喘得很厉害,所以答语简单,无法多说。

  “罗卜藏呢?损失重不重?”

  “不重。几乎是全师而退。”

  “喔!”延信不解,“既然没有什么伤亡,何以撤退?”

  “我不知道。”

  延信心想,这话问得确似多余,便问敌人的距离。

  “很近了。”

  “有二十里路没有?”

  “那差不多。”椎椎喘息已定,接着往下说。

  “青海公告打得很好,忽然就往后退了。看来罗卜藏是有意取败的。”

  “为什么?”

  “我不知道。”椎椎忽然凝视着延信,仿佛有难言之隐似的。

  “说嘛!尽管实说。”

  “我不敢说。”椎椎使劲摇着头,“那是决不会有的事!”

  “什么事决不会有?”

  “将军,”椎椎翻着他那双碧绿的眼睛,“你请试想,罗卜藏还能引着敌人来冲阵吗?”

  一听这话,延信大惊,不过脸色却还平静:“妤吧!”他说,“你又立了一功。请先回帐休息。”

  “是!”椎椎行了礼告退。

  延信却认为椎椎的忠告,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凝神细想一会儿,认为罗卜藏有趁火打劫的企图。

  原来罗卜藏本就对延信不满,及至领兵出发,在马上思量,败既不愿,胜了不能穷追,就无法大获全胜,也没有什么意思。这个仗打得窝囊,越想越气,便起了个不顾大局的开搅捣乱的心思。

  他的做法是,与敌甫一接战,便全师而退,引敌来冲阵,如果廷信抵挡不住,是自取之尤。反正他是奉了将令的,情形不妙,不妨撤回,并无战败之罪。如果到时候看情势于己有利,更不妨挥师回攻,由败而胜,也是一场功劳。

  但是策零敦多布,亦很机警,怕中了埋伏,追了一阵,下令收兵;罗卜藏便又转回去攻击,杀声震天,夹领着各种刻薄的辱骂。等对方回身一挡,他却又赶紧撤退。如是三次撩拨得策零敦多布怒不可遏,便将计就计,选派精锐,绕道到罗卜藏的后方,去截他的归路。这一着很厉害,却不知延信军中有个异人在。

  延信接得椎椎的报告,本以为罗卜藏很快地就会赶回来。谁知左等右等等不到,心知情势有异,罗卜藏不是已经反扑,便是被围,因而又命椎椎照老法子去侦察。

  这一次椎椎是特派第一队的骑哨,直接来向延信报告,只有八个字:屡进屡退,实力无损。延信细细研究,大致了解了罗卜藏的用意。越发加强戒备,以便等罗卜藏引得敌到时,可以聚歼。

  转眼间,太阳已经偏西;但见夕阳里一骑飞驰,起先只是一个小黑点,眨眨眼之间,已能辨形,小矮如猴,必是椎椎。他亲自来报军情,可知情势严重,延信便亲自策骑迎了上去。

  两马相遇,各自勒住,椎椎跳下马来,廷信亦即下马,走到一处,椎椎说道:“敌人另外派了一支兵,绕道而来,怕是来截罗卜藏台吉的归路!”

  “喔!”延信问道:“有多少人?”

  “约莫一千五百。”

  “在哪个方向?”

  “右面。”椎椎指着右前方说,“离罗卜藏台吉侧面,只有里把路。”

  “你看到黑龙江的马队没有?”

  “看到了。”

  “他们在哪里?”

  椎椎将身子转过来,往北面一指:“十里之外。”

  “如果他们往南来遮挡,能拦住那一千五百人吗?”

  椎椎想了一下说:“要快。”

  “当然要快!”延信接口说道,“你的判断不错,他们是来截罗卜藏的归路,幸亏让你发现了,还来得及对付。”他又问说,“你的马快不快?”

  “快虽快,不及将军的马快。”

  “你骑我的马去。请你通知虎尔木,立即南下迎敌,我另外派人增援。”延信又说,“这本不该是你的差使,不过派别人去,一怕找不到虎尔木,二怕说不清楚,只好请你辛苦一趟。”

  “这也无所谓!”椎椎从延信的护兵手中接过缰绳,不由得笑逐颜开。因为延信的坐骑是一匹异种名驹,雪白的毛片上,散布着好些制钱大小的红点子,大概是所谓“纯驷”的白马与胭脂马交配而生的名种。延信有个幕友,替它起的名字跟它的名字一样漂亮,叫做“桃花浪”。

  桃花浪不但漂亮,而且跑得快,不但跑得快,而且通灵性。有主人在,它如何肯让人骑。尽管椎惟通骑术,也制服不住它,乱踢乱咬,像匹野马。

  “乖!”延信走上去拍拍马股,“别撒野了!快送了椎椎去,也记你的大功,给你酒喝。”

  原来桃花浪也会喝酒。每逢它奔驰格外出力,回到槽上,必得在水中加少许白干,气力才恢复得快。

  说也奇怪,经延信这样拍马屁抚慰之后,桃花浪帖然就范。不过仍然淘气,等椎椎一跃上马背,立即一冲而前,亮开四蹄,如飞而去。亏得椎椎机警,一把死抓住它的鬃毛,才没有被掀了下来。

  马快路熟,骑术又精,真是眨眨眼的工夫,便发现了黑龙江马队派出来的警哨。椎椎生具异相,全军皆知,所以不须盘诘,很快地找到了虎尔木。

  听得椎椎所传达的延信的命令,虎尔木大感兴奋,立即下令集合。

  但沙漠辽阔,随处都是大路,要怎么样才不致错失,恰好截住,是个绝大难题。这就又要靠椎椎的奇能了。

  行军原有伏地听声的法子,不过在沙漠中,只有像椎椎这样的异人,才能用这个法子。

  他将身子伏了下去,右耳贴地,听了好一会儿,一跃而起,向虎尔木问道:“可有罗盘借来一用。”

  “有,有!”虎尔木将随身携带的一个精巧小罗盘,递了过去。

  椎椎面北而立,身子左右移动,看罗盘指针笔直下垂,指着正南方向,确定了自己面向正北的位置,方招招手将虎尔木唤过来,指点敌人的方位。

  “你看,对方由西往东,是在西北西的位置,距离大概十五里。”

  “只有十五里,那不很快就到了吗?”虎尔木说,“待我领着弟兄迎上前去,给他来个迎头痛击。”

  “那是你的事!”椎椎笑道,“不过,对方要拦的不是你!”

  虎尔木被提醒了,“你是说,对方发现我们,不会接战,会——”他问,“会转而向北,去拦截罗卜藏?”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

  虎尔木想了一下说:“你的顾虑不错!我大可以逸待劳。”

  左前方大概三里以外,有个沙堆,虎尔木领着他的部下,就埋伏在沙堆后面。

  椎椎认为他的部署很妥当,便跨上桃花浪,很快地又回到了延信身边。

  天色快黑了,策零敦多布颇为困惑。照道理说,对方的归路已断,不是四下溃散,便是回师反扑。谁知追了几十里下来,遥遥望去,对方仍是保持着完整的队伍,怎么样也看不出有受惊的迹象。莫非没有拦住?

  倘或未曾拦住,自己一味穷追,变成孤军深入,犯了兵家的大忌,也许伏兵已绕道到了敌后腹背,有夹击的机会,随时可以到来。如果自己撤兵而回,则派出去截敌的一支人马,即成对方夹击的目标。这一出一入,关系太大了。

  策零敦多布始终踌躇不决,但马蹄甚疾,这样蹉跎着,不知不觉又追下十几里路去。转过一个沙堆,在身后都兰山巅余晖照映之下,隐隐发现五色旗影。蓦地醒悟,不由得大惊失色——怕已入伏了!

  于是他立即勒住了马,从随从手里夺过一具笳角,面向着都兰山的残日,呜呜地吹了起来——这是后队改为前队,迅速撤退的号音。

  五千人马,乱成一片,原地打了几个转,终于一起往西,在归途上疾驰而去。走出五六里外,只见南北两面,旌旗飘拂,万马奔腾,往后回顾,似乎罗卜藏又赶上来了。三面受敌,惟有全力而冲,希望在对方南北两面伏兵未会合以前,逃出“袋口”。否则就等于被封在口袋中,将有全军覆灭之厄。

  就这时,只见迎面又有一路人马,滚滚而来,策零敦多布倒是一喜,只当去拦截罗卜藏归途的那一千多人,回师相救。心里这样想着,不由得勒一勒缰绳,为的是让马蹄稍缓一缓,好看个仔细。

  急切间哪看得清楚?金红色的残晖,正面射来,耀眼生花,望出去是人是马,无非一片黑影。而就在这眨眨眼的工夫,情势已经大变。不但清兵的左右两翼,已将会师,而且发觉迎面冲来的竟是敌人——虎尔木的马队,退敌功成,收军回营,恰好填补了正面的缺口。

  策零敦多布心知已经入伏,对光作战,视线不佳;入敌阵地,虚实不明;三面被围,寡不敌众,天时、地利、人和,都处劣势,看来只有突围逃命了。

  念头在转,身子也转了。策零敦多布心想,清军都调遣在外,后路空虚;刚才诱敌的那支兵,追追打打逃逃,也是疲惫之师,不足为惧,倒不妨假夺围以冲阵,说不定活捉延信,或者俘获了新达赖,挟为人质,则反败为胜,指顾间事。

  起了这个侥幸的念头,顿觉精神一振,一叩马腹,往前直冲,口中大喊“杀啊,杀啊”!

  这股重来的余勇,一开头倒也气势惊人。无奈延信胜算在握,十分沉着——看敌人冲了过来,第一道命令,稳守阵脚,不准妄动;第二道命令,前列的弓箭手,单腿跪地,扣弦待命;第三道命令,火枪营与硬弩间隔排列;第四道命令,头通鼓开枪,二通鼓射弩,三通鼓放箭。

  部署已定,将椎椎找到身边问道:“你知道不知道,火枪、硬弩、弓箭能打多远?”

  “当然知道。”

  “好极!请你司鼓发令!”

  椎椎欣然应命。他那一双明察秋毫的碧眼,见光不畏,向前看得非常清楚。预先估计好三条界线,等策零敦多布冲到第一条界线,立即将高举着鼓槌的手往下一落,二十来面大鼓一齐惊天动地似的响了起来,洋枪开火乒乒乓乓地,只见对方人仰马翻,队伍大乱。

  策零敦多布却不顾一切,依旧冒死前冲,到得第二条界线,硬弩又在椎椎的鼓声指挥之下,一排一排地射了出去。

  这时三面合围的清军已经赶到,正好截住往回逃命的敌人;而回阵休息的罗卜藏,见此光景,岂肯不凑这个热闹,自失立功的机会?斜刺里领兵冲来,前后夹击,使得最后预备着的弓箭手,竟无用武之地了。

  杀到天色已暗,告一段落,延信吩咐收兵,清点战果,敌人死伤两千有余,投降的亦有三千。自己这面的伤亡,只一百多人。可说大获全胜,美中不足的是,策零敦多布趁黑逃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