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七章 君臣之谊

自从得知了魏可宗对姜无谄的安排之后,赵学尔便一直低头思索着什么。

听了如鱼的话,她摇了摇头道:“人心本就复杂,即使是相识多年之人,亦或是身边最亲近之人,我也不敢说完全了解他们每一个人的所思所想。何况我虽然常常向魏相请教朝政之事,但每次都是让你在中间传话,我与魏相之间连面都没有见过几次,又谈得上什么了解呢?”

平日里她还没有察觉,如今说起来才发现,她嫁到京都三年,除了在重大仪式和重要场合之外,竟然从来没有与魏可宗这位大名鼎鼎的当朝宰辅单独会过面。

不仅如此,自从她嫁给了李复书以后,尤其是做了皇后之后,除了重要的年节日或者她必须出席的其他场合以外,她竟然连后宫都没有出去过了。

赵学尔走到窗边,看着院子里忙忙碌碌的宫人们,和那些被伺候得极好的花花草草,再看看院子外面的朱墙绿瓦,和那天上悠闲自在的蓝天白云,面上有些怀念之色。

“那您怎么还”如鱼十分不解。

若赵学尔是因为了解魏可宗的秉性才这么做,她倒要佩服赵学尔的识人之明。

可若赵学尔根本不了解魏可宗的性情,便冒冒失失地请魏可宗在殿前替姜无谄说话,未免有些病急乱投医,不但帮不了姜无谄,还极有可能得罪魏可宗。

但赵学尔向来做事思虑谨慎,如此贸然行事又实在不是她的风格。

如鱼自问不是蠢人,要不然赵学尔也不会每次遇到重大事件,又不方便出面的时候,都是派她去与人交涉,即使是在王公大臣们面前,她也毫无怯色。可她自诩聪明,却没想到今日竟然接连两次判断失误。

赵学尔背对着如鱼,倚窗眺远,忽然,一只灰色的小麻雀落在了窗户上。

它毛茸茸的,胖乎乎的,在狭窄的窗棂上一蹦一跳,小身子左摇右摆,看起来十分危险。但每次它在快要摔下去的时候,那看似软弱无骨的小细爪子总能紧紧地勾住窗棂的边缘,化险为夷。它似乎对屋子里边的人很是好奇,不时地歪着小脑袋,眨巴着圆溜溜的眼睛盯着赵学尔瞧。

小麻雀举爪挪足之间如此可爱,赵学尔心生欢喜,眼睛也不自觉地黏在了它的身上,一人一鸟,相互对视,十分有趣。这一刻,赵学尔觉得无论姜无谄还是孟夫人的烦心事,似乎都暂时远离了她,轻笑道:“我只不过是觉得魏相任宰相多年,惜才之心当不会比我少,所以才让你去碰碰运气。果然,魏相早有打算,而且比我想得更周到。”

许是被赵学尔的声音吓着了,小麻雀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它身子虽小,本事却不小。小小的翅膀仿佛利剑划破长空,飞过北辰宫的院子,飞过高高的宫墙,飞向蓝天白云,飞向广袤无垠的天空。

“原来如此。”如鱼恍然大悟:“魏相自神武太后在世时便是宰相,为国操劳几十年,其胸襟智慧并非我等可以窥视。而皇后少时便志存高远,如今贵为一国之母,更是高瞻远瞩,事事处处以国为本。育才造士,为国之本。皇后与魏相是一样的人,又处在相同的位子,所以皇后和魏相虽然没有见过几次面,却能够知悉魏相的心意。而我身份低微,见识不足,所以才不能理解皇后和魏相的用心。”

赵学尔还没有说什么,这时送孟夫人出宫的不为刚从外边回来,恰巧听见如鱼的后半句话,插嘴道:“什么一样?魏相虽然厉害,却是臣子,见着皇后还得磕头行礼呢,哪里及得上咱们皇后厉害?”

如鱼心知不为又犯了赵学尔天下第一,谁也不能与其比肩的毛病,也不与她计较,应和道:“啊呀,你说得是,谁也没有咱们皇后厉害,倒是我说错了。”

“那是,这天底下谁也比上咱们皇后。”不为得意洋洋。

如鱼和不为一唱一和,说完之后自己都笑了起来。

她们的笑声极具感染力,方才弥漫在北辰宫中的紧张和不安都被她们的欢笑声驱散殆尽。

但赵学尔却不在其中,她看着那只小麻雀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心想魏可宗可比她强多了。

她觉得魏可宗就像那只小麻雀,虽然身份地位权势都不如她,却能够振翅高飞,自由自在地翱翔于天际。而她就像那些被修整得极为美观的花花草草,虽然被人精心呵护着,却只能困于这小小的四方井之中。

与此同时,安仁殿中,李复书与姚厚德君臣二人相对而坐。

李复书端坐上位,神情严肃:“今早姜无谄弹劾魏可宗的事情,你怎么看?”

姚厚德抬眸觑了李复书一眼,虽然面上并无明显怒色,但李复书向来尊重魏可宗,平日里人前人后都会尊称一声“魏相”,现下却直呼其名,想来是气得不轻。

姚厚德心头微重,斟酌了一会儿,道:“魏相素来以忠直清廉之品行为陛下所信任,因此才能得以重任,官拜尚书令,率领百官辅佐陛下治理国家。无凭无据地便说他以权谋私,纵容族人作恶,臣实在不敢相信。”

“你的意思是姜无谄诬陷魏可宗?”李复书神情淡然,不辨喜怒。

姚厚德摇了摇头:“姜御史向来守法持正,秉性纯直,若说他蓄意诬陷魏相,臣也是不信的。”

“既然如此,那你认为这件事情该如何处置?”李复书身体微微前倾,较之方才不冷不热的态度,多了些讨教之意。

年青大臣们之中,姜无谄和卫亦君本都是他极为看中之人,所以他才会多次破格提拔,让这二人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独当一面。

方才他们在殿前对质,姜无谄执意要求严惩魏可宗,卫亦君又一味地维护魏可宗,双方各自为了各自的利益,或者各自的主张争得面红耳赤,全然无人考虑到他的为难之处。所以他召姚厚德来时,虽然面上绷着看不出来,但实则心里头却憋着火。

若是姚厚德还像他们二人一样各自站队,他此时必然是要生气的。

但好在姚厚德能够不偏不倚,他这才面色稍霁,放下架子虚心询问。

姚厚德虽然不知道这些事情,却能够感受到李复书的变化。在姜无谄弹劾魏可宗的事情上,他虽然看似立场中立,但现下魏可宗因为被弹劾而名声受损,情势对其极为不利,这时候中立本身可以说就是对魏可宗的维护。

姚厚德见他为魏可宗说话,李复书并没有生气,心里便有了数,道:“魏相是三朝元老,殚精竭虑尽忠报国几十年,其清正廉洁之品性朝野皆知,实为百官之典范。魏相是南唐的功臣,本该受人敬仰,却被一些无知无畏之人诋毁清誉,实在令人心寒。臣请皇上严惩妄言造谣者,以还魏相清白。”

“你的意思是魏相无罪,要朕严惩姜无谄?”李复书大吃一惊,没想到姚厚德不但半句不提如何查明魏可宗被弹劾以权谋私之事的真相,反倒先要严惩弹劾他的姜无谄?

无论魏可宗究竟有没有德行有失,姜无谄身为御史,弹劾官员的不当之处是他的本分,断没有因为他弹劾的这个人是魏可宗便要受罚的道理。

“不,姜御史只不过是被外间的流言蜚语给蒙蔽了,真正的罪魁祸首是那些故意散播谣言,恶意诋毁魏相之人。不过姜御史仅凭一些风言风语便跟风指摘魏相,也未免太不严谨了些。”

“你说得有理。”李复书点了点头,心知自己方才会错了意,只是姚厚德的处理办法,他却又不能完全赞同。他想了想,道:“但你说姜无谄是被风言风语给蒙蔽了,可空穴不来风,或许这其中还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隐情呢?”

姚厚德道:“魏相居尚书令之职,为百官之首,不但一举一动都会备受人关注,他身边周围的人,甚至只要是能够与他扯上一丁点儿关系的人,但凡有点儿风吹草动,都会被放大,被揣测,最终牵连到魏相身上。皇上,魏相是南唐的功臣,是国之脊柱,可不能让他被这些歪风、邪风给吹走了。”

李复书频频点头:“你说得对,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才左右为难,”他叹了口气道:“我自然是相信魏可宗的,可姜无谄直臣之名亦是朝野上下皆知。他在为政殿上弹劾魏可宗,此事若是不查,恐怕魏可宗日后污名缠身,也恐臣民不安。”

魏可宗是他最为倚重之人,他本就不相信魏可宗会做这样的事情,只不过因为魏敬事之事太过恶劣,再加之他对姜无谄的信任,这才心中起了怀疑。此时经过姚厚德一番游说,他对魏可宗的那一丁点儿怀疑也消失殆尽。

这个案子查与不查于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但朝廷之所以设御史台,便是为了监察百官。如今姜无谄弹劾魏可宗,若是他置之不理,日后还有谁会冒着得罪权贵的风险直言进谏?若是其他御史和忠诚敢谏之人因此而寒了心,日后没了这些人在他身边进言,恐怕他就真的成为孤家寡人了。

姚厚德自然明白李复书的担心,但他却另有考量:“这件事情要查清楚不难,但皇上可曾想过,若是最终查明魏相确实是被冤枉的,皇上日后该如何和魏相相处?魏相一生为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一旦想到皇上仅因为一些无凭无据的流言便怀疑他,岂不令君臣生隙?”

李复书面露为难之色:“我便是因为此事难办,所以才问你。”

若不是顾及他与魏可宗的君臣之谊,他早就派人去彻查此事了,又何必在这里烦恼?

姚厚德见君臣二人想到一块儿去了,很是欣慰,想了想,道:“神武太后在世的时候说这世上没有比魏相更懂礼的人,让魏相身兼尚书令和礼部尚书二职。因着这份信任和看重,无论那些人对魏相如何威逼利诱,还是骂他奴颜婢膝,毁他清誉,魏相始终尽心尽力辅佐神武太后稳定朝局,使百姓免于动乱之苦。”

“神武太后去后,太上皇拜魏相为辅政大臣,凡事必与其商量之后才做决定,魏相旦有所说,太上皇无不听之,即使是最得圣宠的康宁公主进谗言污蔑魏相,太上皇也从来不怀疑魏相。因着这份信赖和托付,君臣上下一心,南唐才能在当年内忧外患的汹涌情势下得以保全。”

“也正因为如此,皇上对魏相越发看重和信任,竟然让魏相身兼尚书令、吏部尚书和礼部尚书三要职,这样的信任和重托可以说史无前例。而魏相也不负皇上所托,每日忙于公务,事无巨细,直至累倒在了病床上。皇上,由此可见,只要君臣一心,便能够救万民于水火,救国家于颓势,使国家繁荣昌盛,泽披四海。如此看来,这份君臣之谊岂不是太可贵了吗?如此宝贵的东西,应该悉心爱护,切不可因为一些风言风语就毁了呀。”

若重大臣而不重御史,则恐怕大臣犯错而无人敢谏;若重御史而不重大臣,则又恐怕伤害了君臣情谊。

姚厚德历数魏可宗与三代君主的君臣之谊,他在这件事情上的态度不言而喻。

“可姜无谄”李复书自然明白姚厚德说得有理,只是究竟是广开言路,还是维系君臣情谊,他仍然心中犹豫。

姚厚德道:“委大臣办大事,责小臣办小事,为治之道也。若陛下信小臣而疑大臣,委以重任而求其细过,则刀笔之吏必将顺从旨意舞文弄法,诬告成风,百般构陷其罪。姜无谄听信流言,没有查清事情的真伪便指摘当朝宰相,虽然并不见得是他本意,但皇上若是顺从其意追查深究,则无疑是给别有用心之人开了一扇迫害忠良的通天大门。”

“这难道朕像是那不辨忠奸不明是非的昏君,会被奸佞之人蒙蔽?”李复书不高兴地道:“被弹劾之人若有冤屈,他们在被调查之时自可陈情。”

姚厚德道:“可往往官员们若陈述辩解,会被认为内心不伏罪;若不辩解,又会被认为犯罪属实。进退两难之下便会造成官员们为免于灾祸而欺上瞒下,尸位素餐,无所作为。最终的结果还是皇上受蒙蔽,而百姓饱受疾苦。”

李复书本就相信魏可宗不会做这样的事情,只不过是因为担心言路堵塞,所以才会犹豫不决。

但他没想到即便他顺从姜无谄的意思彻查此事,最终还是会受蒙蔽,甚至会造成比这更严重的后果,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冒着与魏可宗生隙的风险而去追查此事呢?

李复书心中兀自揣度许久,已然有了盘算:“魏相忠心耿耿,劳苦功高,这些我都看在眼里,说他以权谋私,纵容族人作恶,我也是不信的。只是这件事情终究是他治家不严,没有管理好族人引起,朕可以不深究,但总要小惩大诫一番。”

姚厚德道:“魏姓是大姓,尤其常州魏家,本就是名门望族,嫡系旁支的加起来恐怕不少于数千人。如今因为魏相的缘故,同宗连族之人更是不计其数。这些人良莠不齐,即使有一二个人私底下擅自利用魏相的名号谋利,魏相常年身居京都,又如何能够知晓呢?”

“可这件事情都闹到为政殿上来了,若是一点儿交代都没有,总不好服众。”况且他这个皇帝为这事烦恼了许久,若是罪魁祸首一点儿惩罚都没有,如何能够让他舒心?

李复书是皇帝,他决定的事情,谁敢有异议?姚厚德看出李复书的小心思,笑道:“皇上说得是,事情闹大了,总要有个结果才好交代。姜御史先前代天子巡视地方之时犯了众怒,弹劾他的奏折每天像纸片一样飞进宫。但姜御史又向来都是按照礼法办事,从无逾矩之处,皇上若是处置他,未免显得太过独断,但若是不处置他,又难以平息众怒。”

“如今他未查明真相便在为政殿上当众弹劾魏相,诋毁魏相清誉,实在影响恶劣。但若说他做错了,闻风奏事是御史之责,姜御史弹劾魏相也并无僭越之处。姜御史所行之事,每次都是不足罚,却又不能不罚,既然如此,不如就将这两个半罪并作一罪,罚一罚姜御史,这样无论是先前犯了众怒,还是这次诋毁魏相清誉的事情,便都有交代了。”

往日赵学尔每日里除了关心朝政便是看书,或者花些时间处理宫务,只有很少的时间会用来练字或者小憩。但是今日自从得知魏可宗对姜无谄的安排之后,她便命人搬了把太师椅坐在窗边,目光空洞洞地看着窗外,已经半日光景了。

如鱼以为赵学尔还在为姜无谄的事情烦忧,也没有上前打扰,只命人去政事堂那边听着消息,一旦有任何关于姜无谄的消息,即刻来报。

连赵学尔都解决不了的事情,她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只好听天由命了。

只是她却不知道,姜无谄什么时候已经在赵学尔那里有如此分量了。

她在赵学尔身边这么多年,除了神武太后驾崩那会儿,她还从来没有见到过赵学尔这副模样。

许久,一个侍从来报,说李复书决定调遣姜无谄去宿州做刺史,已经着中书那边拟诏了。

如鱼听了,欢天喜地地来报赵学尔,高兴道:“宿州虽然偏远,但比起咱们承州和小公子去的粱州可好多了。刺史虽然比不上御史大夫的品级高,但也不小了,而且主理一方政务,很是能够磨练人。皇后,这下您该放心了。”

赵学尔听了也高兴,收回方才不知道在看哪里的目光,笑道:“魏相早就说了他会替姜无谄安排的,我又有什么不放心的?”

“咦,那您方才在想什么?”如鱼诧异道。这两日来除了姜无谄的事情,并没有什么大事发生,若不是担心姜无谄,那她是在为什么事情烦忧?

“我?”赵学尔的目光又放回空无一物的天空,想了想,道:“我在想在想弗思。”

她说想柳弗思,倒也不全是假话。

只不过她想的不止是柳弗思,还有曾经在承州之时的点点滴滴。

那时候她虽然没有皇后的尊位,也不像如今可以名正言顺地参与朝政之事,却常常能够出去微服私访,体察民情;亦或是亲自向官员们请教朝政、民生之事;身边还有柳弗思这个至交好友,二人促膝长谈,把盏言欢,向对方讲述自己的理想和心事。

虽然那时候她也有许多想做却做不到的事情,和许多其他的烦恼琐事,却不妨碍她意气风发,自由自在。

如今若不是她身边的人还能持令出入后宫,给她带来些与朝政之事相关的消息,尤其如鱼聪慧过人,即使与朝中的大臣们相比也毫不逊色,她无法出面的事情交给如鱼办也能放心,只怕她就要成为后宫这口大井里面的青蛙了。

想到这里,赵学尔不由得心中自嘲,可怜她身为皇后之尊,却远不如不为和如鱼这些丫头们自在。

怀念旧时生活的赵学尔不由得在心中计较起来,当初她究竟为什么要舍弃承州自由自在的生活,不远千里地来到京都,将自己困于这四方井之中呢?

她是嫁给了李复书才会来京都,可李复书真的有这么好吗?

好到她可以为了他而放弃自由,心甘情愿地一辈子困在这小小的后宫吗?

赵学尔不停地问自己,她究竟为什么会落到如此被动的境地?

明明她走过的每一步路都是遵循她自己的心意,经过极其慎重的考虑才决定的。明明她觉得自己离自己的理想越来越近,可为什么结果却反而离她的期望越来越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