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早朝,李复书十分严肃地与文武百官们道:“朕听闻如今民间江南多有父母卖女儿的事情发生,前些日子甚至还有人从几百里之外的江南把定了亲的女儿绑到了京都来卖,道德沦丧和人性泯灭之程度令人心惊。究其原因,竟然是因为如今京都的达官显贵们都盛行纳会吴语唱歌的江南女子为妾。”
立在下面的大臣们一听,李复书说的“达官显贵们”不就是他们吗?
一半儿的大臣们顿时低下了头,不敢直视李复书的目光。
李复书继续道:“如今边关战事未平,京都却已经有人在卖女儿,且到处都是哀思颓废之声,这岂不是乱世亡国之兆?从即日起,民间不得高价买卖江南女子,更不得传唱靡靡之音,若有违者,必将严惩。”
持身正直的大臣们早就对这样的行径看不过去了,只是因为李复书宠爱郑妙音,甚至与其在安仁殿唱歌嬉乐,以至于他们敢怒而不敢言。
如今李复书既然主动下了禁令,他们自然十分欢喜,雀跃道:“陛下圣明。”
而那些爱跟风随大流的大臣们,一大早就听见李复书说什么“乱世亡国”的话,则是心惊胆战,唯恐被李复书责难。
此时听得他并没有追究过往的意思,便也附和道:“陛下圣明。”
众人的恭维之声刚落,李复书又道:“近日来朕得了些奇巧玩物,初时觉得有趣,便常常拿来把玩,时间久了,才发现朕在这些玩物上耗时过久。古人云‘玩人丧德,玩物丧志。’于玩物上花费过多的时间与精力,实非明君所为。”
“一年前朕曾在为政殿前焚烧珠玉锦绣以示节俭,今日朕同样在为政殿前焚烧这些精巧玩物以做警示。禁止任何人再以任何理由送任何东西进宫,同时也希望各位臣公们能够由此自省,勤于政务,乐于民事,造福百姓,而不要寄情于这些身外之物。”
他话音刚落,外面便有几个侍从抬来一个火盆,和一箩筐精巧玩物。
火盆中燃起熊熊大火,侍从们则把箩筐中的精巧玩物一个一个地投入火盆中。
其中,最上面的那个是李复书之前赏玩了许久的小马车。
那些曾经给李复书送过礼的大臣们,看着他们送的礼物逐渐被火光吞噬,他们的心也仿佛被火星溅到,不忍直视。
李复书接连下了两道禁令,令一些官员们惶惶不安,直到散了朝,他们还在议论这件事情。
一位十分机警的官员道:“咦,今日怎么没有看到余少卿?”
今日李复书提到的两项禁令,实则都与余力脱不开关系。
一来,若非余力把郑妙音进献给了李复书,李复书便不会宠爱郑妙音,更不会与其在安仁殿唱歌嬉乐。京都的达官显贵们也不会以有一个会吴语唱歌的妾室为荣,江南的女子不会身价百倍,便不会有江南的老汉把定了亲的女儿卖来京都了。
二来,若非余力因为进献郑妙音而被李复书升了太府少卿,便不会有官员眼红他的晋升速度,从而纷纷效仿他给李复书送礼,企图得到李复书的青眼,平步青云。
所以,究其原因,如今朝野内外之所以风气败坏,都是因为这个余力始作俑者。
而今,在李复书连下两道禁令的敏感时期,竟然没有看见余力来上朝,不由引得众人纷纷猜测。
因为李复书是直接下旨贬黜的余力,中途没有经过中书省和吏部的商议,所以朝中还有许多人不知道余力昨天被连贬十级的事情。
吏部侍郎藏都听他们说起余力,凑上来笑呵呵地道:“如今哪里还有什么余少卿,只有余牧监啦。”
余力当初升太府少卿的时候,是李复书直接任命,而没有经过中书省和吏部的考核与商议。藏都身为吏部侍郎,自然对这样的人深恶痛绝。
虽然余力的升降都没有经过吏部,但所有官员的任命和罢黜,最终都会在吏部备案,所以他昨天就知道余力被连贬十级的事情了。
为此,他昨日晚上还特意与藏夫人小酌了几杯,感叹世道终于清明了。
“余牧监!?这么说余力被贬了?”
众人一片哗然,没想到前些日子余力还炙手可热,如今竟然不声不响地就被贬去养马了。
藏都道:“何止被贬了?是连贬十级!如今只不过是司农寺的下牧监啦。”
牧监也有上中下等之分,他特特提醒这些人,余力如今只是最下等的牧监。
“什么?连贬十级!?”
官员们一下炸开了锅,竟然比方才李复书在为政殿上连下两道禁令更加震惊。
毕竟余力可是引领了纳江南女子为妾,和给李复书送礼这两项时尚潮流的人物,这些日子以来在京都可谓风头无两,怎么说贬就贬了,而且还连贬十级?
他们此时才意识到,李复书执行这两项禁令的决心。
若是他们无视李复书的禁令,继续纳江南的女子为妾,或者给李复书送礼,恐怕下一个被连贬十级的人就是他们其中之一了。
一时间许多大臣们纷纷埋头沉思,想着该如何安置家中新纳的小妾。
还有被他们派去全国各地搜罗奇巧玩物的下人们,也该让他们回来了。
这就是李复书的处理办法,先是重重地处置余力,对其他的官员们形成威慑。
然后再下禁令,有余力这个典型在前面,官员们必然不敢违抗。
别有用心之人确实被李复书的一些列举动给吓得不轻,而平心持正之人则认为李复书能够反躬自省,知错能改,也不失为仁人贤君了。
只是所有人都没有意识到,李复书这一连两道禁令,给出的理由实则都十分冠冕堂皇。
他不是借与京都之事根本八竿子打不着的南部边境的战事说话,便是以圣人言为依托来推行禁令,丝毫没有提及如今之所以朝野风气败坏,是因为他宠爱郑妙音无度,并且随意给余力等讨他欢心的官员们安排官职导致的。
他特意在下禁令之前将余力连贬十级,实际就是在间接地告诉所有人,这一切不良后果都是余力造成的,而他自己是没有丝毫错处的。
这也是为什么他明明能以贿赂罪贬黜余力,却非要给余力安一个莫须有罪名的原因。
因为他若是给余力定了贿赂罪,那么他这个受贿的人也必然有罪。
而李复书是绝对不会把自己的错误公之于众的。
下午,本该去司农寺报到的余力,却窝在房中的圈椅上睡觉。
一夜过去了,他仍然接受不了被连贬十级的事实,更接受不了出去被人嘲笑,如论余夫人怎么劝,他都不肯去司农寺上任,余夫人只好着人去司农寺替余力报病。
管家把今日朝廷的邸报送了进来,余力没精打采地看了两眼。这一看不得了,他惊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把桌上的杯盘撞得叮当作响。
余夫人道:“做什么这么慌里慌张?”
“这这”
余力指着邸报,惊慌得说不出话来。
余夫人见他这个样子,也跟着紧张了起来,颤声问道:“又出了什么事?”
余力已经被连贬了十级,可见李复书厌恶他到了什么程度。余夫人心中明白,余府是再也没有出头之日了,只是这样的话她却不敢在余力面前提起。
余府已经败落成这个样子了,实在是经不起任何风浪了。
余力急得说不出话来,只得把邸报给余夫人自己看。
“这这”
余夫人一眼就看到了李复书今日下的两道禁令,立马变成了跟余力一个样儿,连话都说不清了。
余力瘫坐在椅子上,喃喃地道:“幸好你昨日没有进得宫去,不然我可真是连个下牧监都做不了。”
他总算知道,李复书为什么要将他连贬十级了。
因为李复书这接连两道禁令,都与他十分相关。
李复书前些日子还十分宠爱郑妙音,甚至常在安仁殿与郑妙音唱歌嬉戏。而那些给他送礼讨他欢心的官员们,他也都给安排了很是不错的职务。
忽然之间,他就禁止官员们买卖江南的女子做妾,禁止民间用吴语唱歌,并且禁止官员给他送礼,无非两个理由。
一是李复书真的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示范,想要改变如今的不良风气。
那么余力若是此时再与郑妙音联系,必定会惹得李复书不悦,再把他连贬十级也说不定会。
二是郑妙音做了什么事情惹怒了李复书,他这两道禁令,只不过生气之后才做的决定。
那么余力这个时候去找郑妙音,同样会惹得李复书不高兴,弄不好又会把他再连贬十级。
若李复书是因为第二个原因才下的禁令,李复书这些日子宠爱郑妙音也不是假的,却突然对郑妙音厌恶起来,余力不由得想到,这可能又是赵学尔的手笔。
他不由得再一次在心中感叹赵学尔的权势和受宠程度。
近些日子以来,因为李复书宠爱郑妙音,达官贵人们争相纳江南女子做妾,以至于江南女子身价百倍的事情,由此知道便可以知道郑妙音有多受李复书的宠爱了。余力曾经无数次为自己的这个美人计英明决定窃喜。
谁知如此受宠的郑妙音,却还是敌不过赵学尔。
所以李复书无论是出于什么样的理由做的这个决定,他此时去找郑妙的决定都是十分不正确。
不仅如此,他恐怕他要郑妙音保持距离才行,否则日后赵学尔再想起他来,恐怕他遭殃的日子还在后面。
一想到这里,余力便不由得庆幸余夫人昨日还能进宫找郑妙音。
虽然他昨天有想过,就押定郑妙音这个宝,无论成败,他都认了,但那是因为他认为郑妙音还有可能帮他东山再起。
现在他知道如论如何此时都不能再跟郑妙音有联系的时候,他还是十分惜命,也十分在意他现在的位子的。
一想到他今天因为赌气,没有去司农寺上任,便心中焦急,赶忙嘱咐余夫人道:“快备衣服,我现在要去司农寺!”
余夫人奇怪道:“夫君不是请了病假,这个时候去司农寺做什么?”
余力着急道:“哎呀,这个时候还请什么假,若是被人抓住把柄,恐怕连下牧监都做不成了。”
他此时十分后悔今日发脾气,或许李复书或者赵学尔正等着抓他的把柄呢。
余夫人道:“可现在都快下值了,就算夫君去了,别人也都回去了。你今天第一天上任,哪里知道要做什么?”
余力愣住,看了看外间的天色,确实不早了,这才打消了现在去司农寺报到的念头,道:“那你明天早点叫我。”
近日许多大臣们向李复书送礼,讨得了他的欢心,李复书便直接给他们任命官职,而不与中书省和吏部商议,藏都对这样的事情不满已久。
今日李复书下令禁止任何人再以任何理由送任何东西进宫,那么他便再也再不会随意任命官员了。藏都十分高兴,晚上下了值回家,又去找藏夫人喝酒庆祝。
藏夫人一边给藏都斟酒,一边笑道:“今日又有什么高兴事儿,又来找我喝酒?”
藏都先十分畅快地笑了一通,然后才道:“我说昨日皇上怎么突然把余力那厮连贬十级,原来是为了今天的禁令做准备。”
藏夫人今日也看了朝中的邸报,一听藏都提起禁令,便意味深长地笑道:“我说什么事情呢,原来这件事?那你打算如何处置姬小娘?”
“姬小娘?”
藏都愣道:“这与她又有什么关系?”
藏夫人道:“怎么没关?皇上禁止民间高价买卖江南女子,禁止民间传唱靡靡之音,咱们府中却还有个擅唱靡靡之音的姬小娘,难道你忘了?”
藏都虽不耻余力用美人换取官职,却也没能逃过美人关,早早地就纳了一位江南来的小蹄子做妾,让藏夫人添了好些日子的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