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事终

出宫传召钟长凌太监没过多久就急慌慌地回来了,顾不得擦一头的汗,只往大殿帘门边一跪,便道,“皇上恕罪,奴才到京尹府时钟公子在牢中已晕阙多时了,且脸上身上都是血痕,惨不忍睹。奴才不敢擅动,只留了几人候着便赶宫回禀。皇上,钟公子伤怕是进不得宫啊。”

“……传太医!先把长凌送回钟府,待太医诊断前莫要惊动长公主。”皇帝吩咐完,阴沉地看了一眼王肃宁,然后重重一掌拍在了那叠卷宗上,怒道,“王肃宁,你真是好大的胆子!可有将朕和大启律法放在眼里?”

王肃宁全然没预料到这般形势变化,他看着已经快步出去小太监,转头又对上了皇帝阴鸷目光,一时间恨不得自己多长双眼睛也去瞧瞧钟长凌究竟为何多了一身伤?

“皇上!微臣确实没有动钟公子啊。莫说用刑屈打成招了,就是审讯时都未曾让他膝盖沾过地。这、这如何他会重伤晕阙,微臣也实在不知,还请皇上明鉴啊!”

看着王肃宁跪趴在地声声叫屈,楚瑜走近一步,俯身道,“王大人,这人是在你京尹府里出的事,你这做府尹的竟说不知情,未免?些荒唐吧?杀人之罪可是要一命偿一命的,大人用刑逼供,轻率定罪,那一纸公文上就是两条性命。王大人行事实在辜负了皇上信任,也教我为钟公子不平啊。”

王肃宁气得直瞪双眼,可皇帝还没作声,他就只能继续磕着头求情。心里却想着,他是确确实实没动过钟长凌一根汗毛,所谓一身伤肯定和楚子玦脱不开关系。而楚子玦到底是何时开始这番算计,还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对人做手脚。难道楚家与长公主府亲近都是假不成,为了对付他连自己人都能下狠手?

“来人,将他押下去,听候发落。”皇帝一语罢,殿外应声进来了两个侍卫动作干脆地将王肃宁拖了出去,在殿门合上一瞬,王肃宁只匆忙地喊了一句,“皇上,权臣坐大必将蒙蔽君主啊!”

被影射楚瑜微耷着眼睑不作反应,见事情了结,拱手正要告退时,案后的皇帝却突然摇着头冷笑了一声,冠上珠冕也轻轻晃动,问道,“这一切可在爱卿的预料之中?”

他站了起来,大的身影遮住了身后半幅山河图。“朕令长凌去明机府见你时,你就想好这一出了?朕以为凭你俩的交情你会想出两全之策保他,没想到他却成了你报复旧敌棋子。”

他越走越近,明黄龙袍上云岫与深色的官服只差一毫。看着默然不言楚瑜,皇帝长眉一拧,话音也沉了下来,“你若真?如此大怨,何不与朕明说?非做这般行径,让钟家和长公主知道了要如何想你?”

楚瑜讶然地看向皇帝,声音微涩,“皇上怎不怪罪微臣欺上瞒下?”

王肃宁任职之前,她就在京尹府里审了长达半月先太子一党,刑堂、地牢等处处都有她的人手在,想做些什再容易不过了。钟长凌伤也确实是她做手脚,手段粗糙却也行之?效,端看皇帝要不要仔细追究。她虽早已想好了后策,但皇帝这话岂不坦白了要“包庇”她?

她又轻叹一声,后退了两步弯身行礼,“皇上息怒,凶手确实是所捕之人,但钟长凌伤势并无大碍。微臣犯下欺君之罪,自甘领罚。”

皇帝绷着脸细看了她好一会儿,终于还是摆了摆手道,“回丹和殿去,殿试未终,你这考官怎可离位。”

楚瑜要再开口时,皇帝已然拂袖转身往后阁而去,她只得应了声,“……是。”

然而她的长眉却依旧紧紧地蹙起,唇角也抿成了一条直线。看着皇帝离去背影,心里无数个念头翻然而过,最终又都沉寂下来。扫了一眼案上公文后,大步出了勤政阁。

此刻皇宫外钟府正一片慌乱。太监将钟长凌用一顶软轿抬回钟府时,本要嘱咐钟家长媳先瞒住宁平长公主,谁知刚迈钟家大门就见长公主已站在弄堂下等着了,一旁除了钟家上下外,还?早早来此等候消息的靖安侯府人。数十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小太监也只能如实说来了。

长公主看着钟长凌脸上和手上红痕,愣在原地,眼眶红了几回,还是楚老夫人劝道,“快将人抬进屋里,小心些,叫太医先来看看。”左右的人才忙慌招呼起来,引着太监们往府内去。

抬水、换衣丫鬟们匆匆忙忙在正厢进出着,刚把伤者轻手轻脚地移到榻上,太医也正巧赶到了,医箱刚放下就被长公主唤到了榻前为钟长凌看伤。只见榻上之人面色苍白,唇上没有一丝血色,脸上还浮现着数条狰狞红痕,犹如鞭伤,且坦露在外胳膊和脖颈上也?类似痕迹,看着触目惊心。

太医诊了几次脉象,眼神又是凝重又是疑惑,看得长公主几人更加心急。

“赵太医,长凌究竟如何了?伤势重不重,几时能醒过来?”长公主耐不住担忧开口询问。

赵太医沉吟了几声,眉头越锁越紧。长公主差点以为钟长凌是不行了,一时昏昏欲坠,被楚老夫人一把扶住。楚老夫人低头安慰了她几句,转头对太医道,“赵太医,你?话不妨直说,不论情况如何都不会怪罪到你身上。”

“这……”赵太医赶忙答话,“非也。老夫是觉得钟公子这伤奇怪。他脉象平和?力,不像是重伤之人。但为何面色青白,昏迷不醒,老夫也是实在不解啊。”他又指了指钟长凌身上血痕,疑惑道,“这些伤通红却不肿胀,非青非瘀,怪哉怪哉。”

楚老夫人依赵太医的话又端详了一番钟长凌,这一看也觉出几分蹊跷了。便伸手让丫鬟递来一方浸湿的帕巾,在钟长凌脸侧红痕上擦拭了两下,果然洁白的帕子上着染上一块红印。

“这是……”长公主接过帕子低头闻了闻,半晌后才惊异道,“这是胭脂?”

厢房外连廊上立了数道身影,正或凭或倚地等在门外。钟家长媳已经料理家事多年了,却也头一回遇见这样的事。瞧着太医已经进去了好一会却还未有消息,不免焦急了几分,对着手边的丫鬟道,“叫人去衙门打听打听大爷何时能回府。”

说完她又看向今早才从娘家赶回来的二夫人,见对方正一脸平和地逗着檐间的鸟雀,还与谢如盈?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没有半点担忧之情,便将到嘴边话咽了下去。又在廊内踱步了几个来回后,就等不及去了前院操持。

“听说夫人才从齐山州回来,一路之景如何?我自小长在京城,对他地风景向来好奇很,夫人可否与我讲讲?”钟二夫人相貌端庄?余,美艳不足,但浅时也带着京都贵女的气度,倒不像外边传是个无颜妒妇。只是此刻她夫君躺在屋内生死不知,她却要与她聊着游览之事,二人的夫妻之情也可见一斑了。

谢如盈扶着蓝玉手在廊边坐下后,客气地答道,“齐山州一行来去匆忙,未曾留意有何景色。二夫人若是喜欢,不如亲自出门瞧瞧,定然比旁人的几句言语有趣。”

钟二夫人拿着鸟食手停在半空中,突然回头看了她一眼,无声地笑了,眼底苦涩一闪而过,点头道,“侯夫人说是。”

“但,又谈何容易呢……”她偏头时发间一支素钗流苏垂落,银白的珠子贴在脸侧显出几分哀怨来。“未嫁从父,出嫁从夫,竟是连出趟远门都不能自己做主。一生数载,我竟不知有哪一天是为自己活的。”

“二夫人。”谢如盈听出她话里孤绝顿时惊得起身,走至钟二夫人面前时,才发觉其已经满面泪水,“夫人这是有何苦楚?”

钟二夫人飞快地低头擦去泪水,一旁丫鬟也似见惯了,只站在身后装作没看见。

“侯夫人……”她擦过泪后,一把拉住了谢如盈手腕,眼神既希翼又暗淡,呐呐道,“假若我能与您一样,可以夫妻和离、再觅良人就好了……”

谢如盈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只能任由钟二夫人握着她的手,一句句抱怨着钟长凌浪荡行事与她娘家的无情。温热的泪水连连滴落在她手背上,让她无言以对。正无措之际,却见长廊上?一个小和尚正由侍女领着往厢房处过来了,经过她们身边时还执手行了佛礼。

“这位小师父是?”谢如盈多问了一句,领路的侍女忙停下步子,福了福身道,“回侯夫人,这位是普慈寺的僧人,奉空明国师之令前来拜访二公子,奴婢依大夫人的话将人带了来。”

小和尚一直性子腼腆地低着头,但听见侍女的答话后,也抬起头看了一眼谢如盈,道了一声,“施主?礼了。”

谢如盈回了礼,一旁钟二夫人已经收敛好情绪,正呆呆地望着笼中鸟雀,待小和尚了屋后,她才歉然道,“夫人见了。”

谢如盈摇了摇头,目光落在了镂空雕花的门扇上。在二人各自的沉默中,正厢里?动静传出来了。是不知何人高喊道“醒了醒了……”,接着就是一阵零碎脚步和说话声,起起落落。

厢门再被推开时才过了几句话功夫,方才屋小和尚又被蜂拥着出来了,脸色涨红,手忙脚乱地对众人行礼道,“药已送到,一日三次服下即可,小僧告辞,几位施主留步留步。”说完就推辞了各色答谢,脚步匆匆离去。

“他醒了?”钟二夫人这才问了一句,问完后也不等仆从答话,便也带着丫鬟走了。

倒是蓝玉忍不住摇了摇头,凑在谢如盈耳边小声道,“夫人,看来这位二夫人心是真没在钟二公子身上,可她又偏偏脱不得身,倒也?些可怜。”

谢如盈也清楚此中纠葛,叹道,“当初以她家世能嫁入钟家,还让京都城里不少女子羡艳呢。”只说了这一句后,她就止了话语。回身见长公主与楚老夫人已经出来了,也迎上前问候了几句钟长凌情况。

长公主眼中皆是一言难尽复杂,连带着楚老夫人也紧皱着眉。

他们亲眼看见原本气息奄奄、面无人色的钟长凌在用了小和尚送来的药后,立即变得脸色红润,神情舒展,咳了一阵后眼睛也缓缓睁开了。即使人还?些迷糊,但太医说他身上并无大碍,反之身子还更加康健了。就如同曾吃下什变虚弱的药物后,再服了解药一般。

她们一想此事前后,也就把钟长凌这“重伤”来由想通了。

松一口气同时,未免觉得楚瑜行事太过大胆。这若让人知晓了,欺君之罪可是逃不了啊!

于是长公主多次要求太医慎言,又将要起身钟长凌按回榻上,让他好生在府中“休养”三月,就连屋内丫鬟也被一一叮嘱,对外皆道“二公子伤势严重”,势必要将此事瞒住。

谢如盈不知此节,还以为钟长凌确实情况不妙,忙安慰了长公主一番,等回府后还记挂着,又从库房中挑了好些药材送去钟府。结果正巧被刚回来的楚瑜撞在眼里,她忍着夸赞谢如盈“秀外慧中,深明大义”,被那双杏眸斜睨了一眼后,才终于正经起来给她解释了事由真假。

“你怎敢这做?”谢如盈惊叹出声,“万一被察觉了……”

楚瑜轻笑了一声,伸手抱住了谢如盈,又顺势埋首在她颈侧,声音有些模糊地说道,“至多不过是辞官,或者回定州守疆罢了。前者我能离了公事带你处游山玩水,至于后者天高地远,草野无界,可能就要你受苦了,我侯夫人。”

谢如盈听完心间一软,轻抚着楚瑜束得齐整的长发,眼带意,故作思虑地沉吟了一会儿,问道,“听着倒比在京都城有趣,那敢问夫君何时能被罢黜呢?”

“啧,怕是要再等上十年八年了。”楚瑜抬起头来,长眸敛着烛光,额间渐渐贴近,轻缓呼吸两相交织,“夫人可等了?”

谢如盈两手勾住了楚瑜肩膀,唇边绽开了一朵梨涡,轻声道,“自然等得。”

“百年、余生,都是你。等什会等不了呢?”

烛火噼啪一声腾起了几点火花,落在玉兔制样的琉璃灯罩内,灯影跳跃,照得屋内明亮。然,下一刻灯就被吹熄了。月色悄然而临,流连过无数的屋瓦檐台,却悄然避过了一角小楼中轻纱帷幕遮掩两道相偎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