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惧内

他们一行人到余家门外时已临天黑,隔着院门依然能听见里边喜庆的喧闹声。推杯换盏,高呼打趣。两只通红的大灯笼挂在门柱上,随着清凉的夜风绕圈转着,探出院墙的树枝也系着几缕红绦。

马车在余家门前停了一会儿,两个护卫搬下了两口木箱子进去了,片刻后又急急退了出来,身后跟着余仲江和他的几位亲友。

“小生拜见侯爷,也替内人谢过侯爷和夫人的重礼,还请侯爷移步入寒舍饮几杯喜酒。”余仲江将腰弯了下去,深深一拜,莫不是两侧的护卫拦着,他早已经膝盖着地为之前的事大行跪礼了。

楚瑜从车窗露出半张脸,眼眸和嘴角都带着笑意,说道,“与你的岳丈已约了酒,就不在你这叨唠了。快进去吧,新郎官若不在其他客人岂不是喝酒都无味?”

听到楚瑜要去李家,余仲江也就不敢多留了,站在墙沿处对着碌碌行去的马车再拜道“恭送侯爷”,等马车拐上另一条巷道后才带着身后的亲友回了院子。

几条巷外的李家果然亮着灯笼,连平日里鲜少用上的长烛灯都拿了出来,堂上堂下里里外外摆了不少灯座。庭中安置好了几副桌椅,桌上堆着碗筷和数样下酒菜。李岁在天黑前就在堂下候着了,等来了几个伙计运来一坛坛的酒酿堆在墙角,却还是不见贵客的踪影。

直到月上树梢,院外才有不疾不徐的脚步声传来。李岁立马开了院门,就见几个明机卫神情松弛地站在门边,见他开门二话不说就是拱手道喜。李岁连忙应谢,又请着几位进院里坐下,再转身时楚瑜已牵着谢如盈走到了他的跟前。

李岁刚要行礼,就被楚瑜托住了手臂,“今夜只喝酒,不论身份。你要是多礼了,可别怪他们等会灌你的酒。”

“是,是,小的差点忘了……”李岁跛着脚往前面带路,将楚瑜二人引到空着的主位上。又想坐到邻桌去,却被楚瑜硬留了下来,再要推辞时,其余明机卫已将空席坐满了,他只好激动又忐忑地坐了下来。

“这是北边特产的酒,名为“瓮中云”,口感辛辣,与京中的酒相比,别有一番风味。我在定州时最常饮此酒,你也尝尝?”楚瑜边说着边给谢如盈倒了浅浅半杯酒水,又道,“不过这酒太醉人,后劲也大,你稍稍饮些就好。”

谢如盈闻了闻清冽的酒香后,果真只端着酒杯抿了一小口。酒水刚入喉,尚未品出一丝甜意,浓烈又呛人的酒味就在口中砰然乍开,沿着喉间往下竟似火烧一般。

“咳……咳咳……”她连声咳嗽,好不容易止住了就见楚瑜一边轻拍着她的后背,一边又笑个不停,还凑在她耳边说道,“它也称“风沙醉”,有人说将酒杯搁在大漠之中,月亮升起时就能在杯中看见天下第一美人的脸。我也试过,你猜猜我看见谁了?”

谢如盈一看楚瑜的眼神就知她想说什么,斜睨了一眼,轻哼一声道,“管你看见什么人了,这酒倒是不错,回京时给我爹爹带些。”

楚瑜忍着笑,瞥见一旁的李岁后也不再逗着谢如盈,点点头应下了。转而对李岁道,“你我数年未见,当初西境之战犹历历在目,此刻还能同席饮酒,也算是老天厚待了。”

李岁红着眼,自觉嘴笨不会答话,于是将杯中的酒水一口饮尽,杯子倒过来时流不出一滴余酒。

楚瑜举杯站了起来,环视了一圈众人,高声道,“在座都与我几经生死,论情谊,几天几夜也说不完。所以今日以酒代话,与诸位大醉一场。”说完,她高举着酒杯,酒水似银线斜倾而下灌入口中,还有不少顺着她的脖颈流下浸湿了前襟。

暗卫们大叫着好,几个已经一脚踩在了条凳上换了大碗,瓷碗碰撞,银沫飞溅。同时好几杯酒敬到了楚瑜跟前,楚瑜一一喝了,引得院里的气氛更是热闹高涨。小山高的酒坛转眼间矮了大半,砸碎在地上的陶罐涌着浓厚的酒香,被吸引来的贪嘴小猫舔舐得晕头转向。

谢如盈目不转睛地盯着场中的楚瑜看了许久,好一会儿才醒过神,忽而对着李岁问道,“能与我说说方才提到的“西境之战”吗?”

李岁没喝多少酒,神情依旧清醒。听谢如盈这么问,立马放下了杯子,道,“夫、夫人想听什么?”

“所有。”她从前也听楚瑜说起不少次,其中似乎还牵扯了京都城现任的府尹王肃宁。只是每当她想再细问时,楚瑜便以都是过往云烟为由盖了过去。她倒不是非想知道,只是越摸不清事实就越好奇罢了,这会儿也是随口问起。

李岁没有多想,只当谢如盈闷了于是说来打发时间,眯着眼就开始回忆。

“那是与梁国在平丘原打的战,梁国大军退驻山琥城闭城不出,将军便带着兵马围城。僵持了大半月,眼见梁国大军就要兵尽粮绝开城迎战之时,哪知我军后方也传来了兵粮殆尽的消息。”

“也是后来才知,原来是大启北边受了旱灾,朝中有人提议,将运送在途中的军粮拐道送去了受灾之地救急……”

于是原本一场敌弱我强的稳赢之战,瞬间变成了毫无退路的困战。若是退军,恐怕难抵敌方追袭,若是强攻,也要付出不小的代价。战势瞬变,任何一方露出怯意便难以全身而退,甚至可能变成敌军裹腹的口粮。因而不等梁军先有动作,楚瑜便决定率军攻城。

山琥城易守难攻,梁军更是把城中百姓的口粮搜刮得一粒不剩,决心要在城里苦熬。楚瑜却知拖得越久胜算越小,真等到敌方援军来援,就成了他们两面受敌了。

于是下令屠杀战马五千匹让军下饱餐一顿,第二日不惜代价也要攻下城池。几年过去了,那被血染红的城墙依旧时不时出现在李岁的梦中。

他们顶着箭雨,脚下踩着弟兄的尸体,攀着铁索往上爬。烹油烈火随风而起,黄土尘沙填满沟壑。叫喊拼杀声,刀戮交接声,半边的晚霞比鲜血还要红艳。

但那一战他们终归是赢了,半数大军葬身于山琥城外,他断了一条腿,无数人丢了一条命。楚瑜身中数刀流血不止,一刀斩下敌将的头颅后也倒了下去。元副将带着人连夜翻遍了战场才把楚瑜找了回来,在大帐中养了数月后终于下令班师回朝。

他们是带着满身血煞回京的,那时四王争位京中局势诡谲。而提出挪用军粮的人正属太子麾下,他们以军粮收买民心,前去北边救灾布粮的几位官员无一不被民间奉为青天老爷,其中正有户部尚书王肃宁。

先帝已经体力不支,褒奖了大军后迟迟没对擅挪军粮之人做出惩处,只因一旦下旨彻查,便是质疑太子难得的功绩。所以那些本不该流的血和不该送的命,全被几纸烧毁的文书掩去。楚瑜也被匆匆派去了与北昊国毗邻的边城驻守。

不久后,新帝登基,一干党羽被清缴干净,唯有王肃宁因及时弃暗投明归于新帝势力,至今仍然手握权势。皇帝想彰显仁爱宽和之名,识趣的王肃宁就成了不二之选。最擅心术的帝王也最懂得权衡利弊,虽知道楚瑜对王肃宁等人恨意不小,也依然留着此人,只是渐渐将他从户部往外调任做个所谓的京都府尹。

十多年来都春风得意的楚瑜因这一场战争沉寂了下来,从锋芒毕露的宝剑变成了静息于鞘中的刀。

“原来如此。”谢如盈听完只觉得喉间哽咽,万般情绪交错,丝丝绕绕透不过气来。说不出其他的话,只能拿起杯盏将剩下的酒一口一口喝完了。

他们言语之时,其他几桌已经喝得颠三倒四了。楚瑜被穆启拉着跃上了墙头,两人各一壶酒一把剑相互比划着,虽都半醉却也看得出所挥舞的招式,手腕翻转间,一刺一挑就是一个来回。

有的人在看剑招,有的已经划起拳来了,个个红着脸大声囔囔着输赢。也不知其中一个是不是走了霉运,几圈下了居然没赢过一局,被人笑着连接灌酒,还道,“你这小子平日见了媳妇跟鼠见了猫儿一样,还被媳妇管着不敢喝酒,今日大伙让你喝个痛快。等回去了,弟妹要是打骂你,你就说是哥几个硬灌的酒。”

那人一听差点跳了起来,他喝了不少,舌头都捋不直了却依旧大声辩驳,“什么叫鼠和猫啊?我可不是怕她,我那是为了给她面子。再说了,怕媳妇的你怎么不说主子啊?你是没看见,当初夫人都还没进门呢,一巴掌打下去,主子不仅半点脾气没有,还笑着对人伏低做小呢!”

舞着剑的楚瑜手一抖差点将长剑飞了出去:“……”

此人的声音不小,说到后半段时全场的人都默契地不动不响地听着。灌他酒的人已经换上了一脸自求多福的表情,默默趴在了桌子上装醉。但他还没有半点警觉,见没人应和他,就左右拉着人证实他的话,“老吴,老七,你俩当时也在场,你们说是不是?我可没说半句假话,要说惧内我怎能和主子比……”

谢如盈片刻前还因听了往事而愁绪满怀,这下她既不哽咽也不郁结了,见众人都随着暗卫的话朝她看来,只得支支吾吾偏过头,两朵红云骤然浮上了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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