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将尽

这场宴会一直持续到日暮时分,乐伎下台换上了戏班子,接连演了几出齐山州的老戏文。而特意请来的客人早已没有了看戏的心思,奈何只能坐在席位上,焦灼惶恐地看着明机卫在园中进进出出。

而另一边正要去翻查县衙库卷的穆启刚出府就被白府的门房躬身拦住了。这门房的腰弯得极低,小心抬起的脸上挂着恭维的笑容,“大人,大人请容许小的耽误片刻……”

穆启的脸色分明沉了下来,双手抱剑一声不响地看着门房。一旁的明机卫见了这人大胆的举动也不由止步,各异的目光令门房也浑身不自在起来,他正要再说话时,其中一个明机卫手疾眼快地上前将他拉走了。

路刚让开,穆启就已大步离去,擦肩而过时他眼睑上的刀痕从发丝下露了出来,登时显出悍将的杀气。门房看了一眼就看得愣住了,等左右的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才醒了神。

“你倒是无知者无畏,拦谁不好拦我们老大。”一个年轻的明机卫指了指远去的穆启,嬉笑道,“他那双耳朵只能听见我家主子说话,凭你也敢让他留步?哈哈……”

“不敢,不敢!是小的越矩了。”门房赶忙道歉,他脑中闪过方才穆启看他的眼神只觉得不寒而栗。

那个明机卫也没为难他的意思,调侃了几句后转而问道,“你拦人做甚?”

门房一脸为难地往西角门看了看,对着问话的明机卫又是一拜,说道,“大人,小的是受人所托想问句话。”几人顺着门房望过的方向看去,见有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正站在西边的墙角下,此人身形消瘦,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衣,相貌倒算英俊。

“他叫余仲江,年前刚和李家的姑娘也就是李月儿订了亲,他说今早瞧见李月儿和她父亲与几位大人一起进了白府,心里惦记非常,于是想询问一二。”门房一边说着一边朝余仲江挥手将人叫了过来。

余仲江快步走近,话还没说就先端端正正地行了礼数,“小生余仲江,叨唠几位大人了。”他的眉眼低敛着,吐字都带着读书人的斯文,出身清贫却不见有半点寒酸气。

“小生知道当下靖安侯爷与知府知县都在府上,不敢多打扰。只是这个月来李家音讯全无,月儿又掺进了官司争议之中,小生实在担心。大人能否告知李家现状如何?莫不是要再开庭审案?”说到这里,余仲江的神色着急了许多,“小生知道白公子是被诬陷的,只是万万不能教月儿再上堂作证了啊!”

正对着余仲江的明机卫将他脸上的害怕看得一清二楚,有意追问道,“为何不能上堂?白家想讨回公道自然要公堂上辩是非,李姑娘是人证之一,哪有不去之理?”

“大人不知,这覃城的衙门是个吃人的地方!”余仲江恨声道,“范知县审案不等问话就先把被告打上三十大板,甚至对作证之人也毫不手软,证人的供词还得挨了刑后不改口才算是真话。月儿上次是碰巧了才免受了一回苦,可这次她若是翻供,衙门怎可能轻饶她?”

他这几句话直接牵扯出了范田照滥用私刑的罪名。大启皇帝以仁治世,登基以来就三次大赦天下,废止了半数的死刑,自喻大启定然不会重蹈前朝严刑峻法之辙。可没想到的是覃城知县却是这般做父母官的,以刑逼供,明摆着未将圣意放在眼里。

几个明机卫偏头低语了两三句后就有一人往前走了两步,上下打量了一番余仲江,说道,“你随我来。”说完,他就转身进了白府大门,一刻不停地往后园而去。余仲江忙举步跟上,一路上都谨慎地注意着四周想寻到李月儿的身影。然而白府内的人都受了吩咐,今日除了在园子里伺候的其余皆不能随意走动。因而走到了园外时,他也未曾瞧见半个人影。

明机卫嘱咐他在原地稍候,自已先进去通传。余仲江只得直挺挺地站在半月门外,耳边是从墙内传来的欢闹戏腔,咚咚的鼓锣声好似掩盖住了他忐忑的心跳。

片刻时间后,有一名侍女低着头出来了,也不容他打听几句就引他往里走去。刚进了园子,一眼便看见了坐在西席的李月儿,后者也讶然又惊喜地看着他,无声地喊了一句“余二哥。”

余仲江朝李月儿与李岁点了点头,见他们面无异色才掀了衣摆跪倒在地,“小生余仲江拜见大人。”而坐在另一边的张知府与范知县他只当不曾看见,向主位行了礼听见一声“起”后,就施施然起身了。

带他进来的明机卫这时已站到了楚瑜身后,正弯腰俯在她耳侧说着话,也不知说了什么让楚瑜摇头笑了起来,连带着她身旁的谢如盈也弯了弯眼眸。

“坐吧。”楚瑜指着李月儿左右的位置示意余仲江坐下,她的脸上还挂着笑,使得说话也温和了不少,“李岁,这位是你的女婿吧?”

李岁看着李月儿一脸羞涩的笑意点头道,“回侯爷,仲江与我家小女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她年幼时也多亏余家二老帮忙照看,我一家实在是亏欠他们良多。”因而李月儿被白袁两家的争斗波及时,他们选择悄无声息地连夜离家也是怕连累了余家。

“青梅竹马,两情相悦……”谢如盈感叹了一声,又突然问道,“这般说来袁家还差点坏人姻缘?”

“是啊。”楚瑜的目光又落到了范田照身上,唇边笑意犹存,“想必范大人会为他们主持公道吧?”

范田照已不知擦了多少汗了,脸上依旧汗津津的,听到问话连连点头,“自然自然,这是下官职者所在。”

“听闻范大人审案自有一手,不论多硬的嘴都能撬开,薄薄几张状纸落满了血手印,断案数年从未失误。本侯也想找个机会见识一番。”楚瑜这几句话说完范田照就愣住了,他哼哧了许久接不上话来。再看对面几人,特别是刚坐下的余仲江已经明晃晃地将痛快的笑摆在了脸上。

张知府瞥了眼露出一脸愚相的范田照,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眸。

“本侯乏了,各位自便吧。”楚瑜再饮了一杯酒后,就将酒杯倒扣在了席案上,留下一圈晶莹的水迹。谢如盈也拂了拂衣袖随楚瑜一同离席,转身时对着戏台评了一句,“这出戏不错,只可惜终局不圆满。”因着她的这句话,本也想请辞的张知府与范田照又硬生生地捱到了这曲戏文唱完。

“是台上的戏好看,还是台下的好看?”出了园子,闲走在一条回小院的僻静独径上时,楚瑜失笑着问道,“你又不曾看过那折戏,怎知最后不圆满?”

谢如盈拢了拢耳畔的碎发,露出莹白的一张俏脸,眼底还藏着捉弄人后的得意,“无人有心听戏,那戏班子岂不是可怜?让他们听一听也好,难道会有人来和我争论收场的好坏不成?”

“你啊。”楚瑜的神色松乏了下来,再加上此刻笑容轻柔,眸底也似一汪绿水春池,温柔得似乎可以包涵万物。

往常谢如盈看着这样的楚瑜总忍不住娇纵几分,以让自己被所爱之人无底线地宠着惯着,然后心里填满了沾沾自喜的满足踏实。但自从那夜她的手指沾到了楚瑜的眼泪,就像一同沾到了心上一样,时不时就会因楚瑜露出的疲态而心疼。

她的手指点在楚瑜的眉心轻轻揉按着,见四下无人还踮起脚尖在她唇上落下一吻,“白家的事算完了吗?我们什么时候启程回家?”

“快了。”楚瑜感受着一触即离的温热笑了笑,“齐山知府若是聪明的话,会将范田照抛出来断尾求生,他最多不过远调降职,等料理了范田照后此案也就结了。”

谢如盈对官场中事所知不多,知道她们很快要回京都城后也就满意了。毕竟在白府的几日楚瑜始终不曾真正展颜开怀过,她想着,也许回了京都城后能好些吧?

小径两旁的草木几日前才刚裁剪过,枝叶却依旧繁密如云,不少的花枝缠绵到石子路上,顶着一朵朵千姿百媚的娇花。她们二人并肩走着,脚步不时就要为避开花草而停顿下来。谢如盈牵着裙角叹了口气,心想还不如往正院的廊道回来,抬首却看见一个少年郎挺直着腰板跪在她们的院门前。

“白琪给表哥表嫂请安,多谢表哥为我洗清污名。是我自己行事莽撞招来的祸端,却让表哥为我辛苦,白琪实在羞愧难当。”少年低着头涨红了脸,咬字却十分清晰,说完还朝着她们二人磕了三个响头。

楚瑜倒是看见了白琪嘴唇上有几道干裂的小口子,清楚他在这里已经跪了不短的时辰了。只可惜她对生人淡薄惯了,不仅没有为此动容,反而觉得他这举动烦人的很。

“你与其谢我,不如多想想自己为何会到此境地。你父亲好歹还算有识有谋,知道趋利避害。再看白瓒与你,一个是不敢见人的懦夫,一个是鼠目寸光的莽夫。白家果然落败矣。”楚瑜毫不掩饰话语中的讽刺,一番话让白琪咬着牙颤抖起来。他想出声反驳,翻遍了脑海也说不出一个字,一滴眼泪从眼眶滑落砸进了尘土里。

谢如盈蹙眉看着,到底没说什么话,绕过白琪进了院落。丫鬟进城到了白府后就在这座院子里伺候了,她们自然也听见了门外的声响,只是当做不知而已。见谢如盈进屋后丫鬟立刻迎了上来,端茶递水了好几回直到谢如盈噗嗤笑了一声,说道,“你们有话就说吧,茶都摆了三杯了,莫不是我有三张嘴吧?”

丫鬟们不好意思地相互催促着,终于还是清然上前拿开了两杯茶,又小声问道,“夫人,侯爷前头刚训完县官,回来就当着人家的面说他们家落败了,侯爷是不是不待见白家呀?”

谢如盈看着面前一双双好奇的眼睛有些好笑,“都看出来了,怎么还问我呢?”可惜关于楚瑜为何不待见白家就不太好解释了,于是她含糊地归结为白世衡教子无方,楚瑜这是在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唉,也是。白府虽说是老夫人的娘家,但与咱们素不来往,如今危急时还能求得侯爷相助,也是侯爷宅心仁厚。”小丫鬟们感慨着入了神,以至于楚瑜进门都没察觉,让最后一句话落进了她的耳中。

“宅心仁厚?”楚瑜倒是第一次听见用这个词形容她的,对着眼下几个被她的出现吓住的丫鬟正要多问时,屋外突然传来了一声嘹亮的鹰啼。

苍鹰在小院上空徘徊了几圈,很快被闻声而来的明机卫唤了下来,轻巧地落在屋宇下,腿边绑着一个手指大小的圆筒。明机卫将圆筒中的信取出,瞄了两眼就立即到厢门外禀报,“主子,皇上急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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