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贡曰: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
——《论语·子张篇》
马尔林斯基咖啡馆坐落在天津英租界伦敦道西头,是座三层的新殖民地式建筑,下边是店堂,上边有客房。在东西方世界最隐密的深处,这座不起眼的小楼却享有极大的名声,因为,它正是了不起的远东情报俱乐部所在地。
姚千里是沿着伦敦道步行过来的,由东向西。街道两边的墙壁上,还可以随处见到刚刚退去的洪水的痕迹,地面却早已干燥起来,给他半旧的皮鞋沾了些秋天的尘土。偶一转目,他望见一对日本母女走进街边花园,身上穿着雅致的和服,女孩子大约只有三岁,玩偶似的。望着这母女宛若画中人物一般,很难让人联想到外边正驻扎着十几万如狼似虎的日本兵,随时都可能冲进租界来。
咖啡馆的经理,前白俄军官别斯土舍夫给了姚千里一个大熊般的拥抱,两只手敲鼓似地锤打他的后背,口中却道:“姚爷,我尊贵的朋友,您也太不够意思啦,有日子没来瞧我。”他是情报俱乐部管理委员会的秘书,在本地居住了20年,土语讲得像土著。
姚千里好不容易抽出身来,抱拳拱手重新见礼,道:“不提也罢!一言难尽哪。”自从他三个月前犯下了大错,或者说自从他犯下了那桩滔天大罪,他便再没有登过俱乐部的门。四百多名八路军干部是因为他才牺牲的,而他自己却还活得好好的,所以,这件事对于他,绝不是用“耻辱”两个字便能描绘得清楚的,它应该有更深刻的意义。
他取出厚厚一叠联银券,放在桌上道:“这是到年底的会费,我下个礼拜一重新回到俱乐部。”
别斯土舍夫将两只肥手紧紧地夹在腋下,叹了口气:“您这是何苦?自从情报市场开张,卖了住宅交会费的,您大概是头一位。”姚千里道:“你知道我是谁,也知道我代表谁,所以应该明白,钱对于我没有意义。”前白俄军官两眼湿润起来,道:“但是钱对您的女儿有意义,没有家,您就不是一个尽责的父亲。”姚千里没有回应这个话题,因为他确实无言以对。别斯土舍夫接着道:“人的面子可不能拿来当饭吃,还是算了吧。以您的善良和好名声,根本不用开口,只要使个眼色,便会有那受过您恩惠的同行前来帮忙,甚至犹太人都会替您大开吝囊,更何况那些您救过他们性命的各国间谍?”
姚千里知道自己无法对他讲明内心的一切。别斯土舍夫又道:“或者,您也可以像别人那样,把这笔钱拿出一半来,了结那桩出错的生意,您的俱乐部会员资格也就自动恢复了。”见他只是摇头,别斯土舍夫锲而不舍:“如果您难为情,我可以替您出面了结这件事,也省得您到了那天受辱。”
姚千里静静地望着这个性情忧郁的俄国人,深知他是一番好意,然而,他自己却不能逃避,也无可逃避。那个污辱性的仪式,是他自己的选择,也是情报俱乐部的规矩——这是一个促狭的法国人在20年前想出来的馊主意,时至今日,只有一个间谍真正接受过这种处罚,而到了那天,他姚千里将会是第二个。
1939年的夏天来得很早,6月的天气已然热得让人们换上了夏装。11日,在河北省深县发生了一桩惨案,国民党张荫梧部偷袭了八路军后方机关,惨杀干部战士四百多人。
其实,早在5月底,姚千里就得到了一份相关情报,是他用日军尚未公布的《战时外币管理细则》从一个意大利人手中换来的。那家伙给德国军火商与在华北的国民党军队牵线,顺便也拿德国人的消息和国民党军队的动向在俱乐部里卖几个小钱,作为他逛白扇子俄国妓馆的买花之资。意大利人说,张荫梧的军队在6月上旬将由驻地向东移动,到德石线东边一个叫青兰的四等小站上,接一批伪装成筑路机械的德国军火。
张荫梧是臭名昭著的“摩擦”专家,他的军队从不与日军照面,却专门与八路军打摩擦战,所以,八路军总部早便有指示下来,让姚千里留意有关他的情报。但意大利人给他的并不算是什么重要情报,国共合作期间,八路军也不可能去抢劫这批军火,所以,他也就没太上心,只是按常规让交通员送出去便了。
事后回想起来,姚千里发现,他当时之所以没有像往日那般多疑,一来是因为意大利人只是个业余间谍,所卖的情报虽然不太重要,但他还没学会往里边掺水分;二来是因为他当时正在进行一项重要的研究工作,如果得出正确的结论,必将对抗战进程起到巨大的影响,这也就很自然地分了他的心。
所以,等到6月8日上级要求他紧急证实张荫梧的动向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犯下了第一个错误,因为,作为一名“职业间谍”,他没有资格轻信任何人,也没有理由在未加证实的情况下,将情报草率上报,以至于混淆上级的视听。
他犯下的第二个错误,是中了对手的圈套。
那天他赶到俱乐部的时候,正值囊中羞涩。冀东根据地急需的一批盘尼西林,花去了他最后的一笔家财。
侍者引他到常坐的位置,一路上,多数重要的间谍都特地起身与他打招呼。他很满意自己在这里得到的尊重——那不是来源于财产或者所代表的势力,而是来源于他的品格与自尊自爱。
他发现今天的客人非常多,脸上都带着激动的神色,想必是德国人即将进攻波兰的传闻让间谍们发现了商机。他点手叫一个专门在各桌之间贩卖小道消息的“油子”,那家伙一步懒似一步地蹭过来,坐到他对面,正眼也不朝他看。
他道:“替我在各桌传个话,我想听石德线上的消息。”他摸出一张两元的纸币,用咖啡杯压住。等一会儿给这家伙付过小费,他便没有钱给咖啡买单了。
不想,那家伙却撇了撇嘴,径自去了。近几个月来,因为他的数十万家财已然消耗殆尽,这些往日趋奉在他身边蹭小钱儿的家伙们便迅速地将他抛弃了。
那天,最先坐到他对面的,居然是日本参谋总部在本地的间谍头子宫口贤二。“姚君,”日本人鞠躬,姚千里也起身还礼。
有件事情让他想起来很可笑。自从他毁家纾难,把家财全部支援了八路军之后,俱乐部里只有日本人不嫌弃他穷。那是因为日本人自己也穷,这位宫口贤二是本地“狗不理”肉包子的狂热爱好者,但每个月里,他也只能偷偷地换上中式长衫,挤在三轮车夫和小店员中间去解一回馋。
日本人轻声细语:“您想好了么?还是把东西给我吧。”他还在纠缠一件旧事,但显然不是此刻的目的。日本人说话办事转弯抹角,已然成为他们的民族性格。
姚千里半合着眼道:“别再费那没用的心思啦。”
日本人有耐心:“其实那也不是什么大事,再说,我们肯出个好价钱。”
他道:“把你们参谋总部的《对华计划书》给我。”
日本人笑了:“那东西我见不着,还是换点别的吧。”日本人也像今天的姚千里一样,不到万不得已,不动现钱。
他不想再与宫口贤二纠缠那件事,便转头向另一桌望去。那里有几个英国人和德国人正可疑地将脑袋顶在一处密谈,样子仿佛斗蟋蟀。不想他的举动却让侍者误会了,端着托盘过来收取他们成交的中人费,被宫口贤二挡了回去。
他不是不想和日本人交易,但与他们做交易非常的不容易。日本人“爱小”,总想用最少的情报,换取最大的收益。所以,他得让这老家伙的热情凉一凉。
不想,宫口贤二却突然做出一件叫姚千里大吃一惊的事。他让侍者给他们送来了一只俄国茶炊,还有砂糖、奶油、果酱和烤得焦脆的面包片。
“请用。”宫口贤二向他举举茶杯。“不客气。”姚千里也举了举茶杯。他深信,这老家伙的身上必定正在流血。日本人的钱,都是穿在肋条骨上的,即使是对他们自己发行的联银券也是如此。不过,奶油融化在红茶里确实很香。
宫口贤二接着劝说,语气像是劝人入教:“我知道您今天想要什么。我对国民党也没有好感,现在,我们终于有了共同的对手啦。”姚千里一摇头:“我们的政策是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日本老人笑了:“等您到了我这个年纪,便不会这样思考。合作伙伴往往比敌人更可怕,这世上能真正毁掉您的,只有您的朋友。”姚千里道:“但我们之间不会有这种机会。”老人又笑:“所以我们只有生意。您把那个东西给我,华北地区所有的日本间谍,全都会谦恭地听候您的调遣。”姚千里也笑道:“可惜,你要的那个东西,我手里也没有。”日本人继续劝说:“任何情报都有个时间效应,过期可就没有价值了。我们在你们的正规军,或是游击队手中缴获那个东西,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姚千里大笑:“不会很快的,等到你们被赶回日本的时候,我会把那东西寄给你。”
宫口贤二突然把词锋一转,问:“您喜欢打赌么?你们中国人的赌性很大的。”姚千里很好奇:“赌什么?”老人道:“赌三个月之内,我必能得手。”
“这是个笑话,你们没有机会。”姚千里口中应对,心下却在暗喜。这个老家伙无意间泄露了一个极为重要的情报——三个月之内,日军必将对抗日根据地有所行动。
一年前,毛泽东在延安抗日战争研究会上作过一次名为《论持久战》的讲演,此后这个讲演稿被印发给各个抗日部队。到了今天宫口贤二仍然在紧追这本书,说明他们用了一年的时间也没能得手。今天他又说三个月之内必有结果,那结果会在哪?因为只有抗日武装的手中会有这部书,所以,他们必定正在酝酿大的军事行动。
这样以来,与姚千里正在加紧研究的那个题目也恰好吻合了——今年日军如果进攻根据地,他们将使用哪种战术。
“好吧,就这么定了。”他对根据地的同志们很有信心。宫口贤二问:“您说,把赌注定在一千元,可以吗?”
一千元可以在租界买一间不带厨房的小公寓,吝啬的日本人今天要发疯。但姚千里却不能示弱,况且他坚信对手不会得逞。于是,两个人写过字据,并请个英国间谍当中间人,也都签字画押了。这时,宫口贤二才慢吞吞地从和服宽大的袖筒里摸出两本书来,放在姚千里的眼前,一本是粗糙的连史纸印刷,黄封皮上印着《论持久战》,另一本上边是日文,印刷精良,是《论持久战》的翻译本。
姚千里立刻感到羞愤难当。这一千元钱,即使放在废弃银元改用法币之前,也只能算是他的零用,然而,放在今天,对他便是个天大的窟窿。便何况,他是输在俱乐部里两大对手之一的日本人手上。
日本间谍面上依然谦和,道:“说是赌资毕竟不雅,还是算购买情报的费用吧。”姚千里一时无地自容。宫口贤二又道:“交易总得有内容,我送给你一条情报,算是投桃报李。我听说,张荫梧的军队过几天会有动作,目标可能是深县。”
这个老家伙曾无数次试图通过他利用假情报来愚弄八路军,但都被他成功地挫败了。这次他同样不会给宫口贤二任何机会。
第二拨坐到姚千里对面的,是个白俄,自称是红色苏联的间谍,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只是个有奶便是娘的情报贩子。
这就是情报俱乐部最奇特的地方,不论是中国人、日本人、英国人、德国人、法国人,犹太人或者苏联人,那些最重要的,代表着国家或党派的间谍,几乎都是半公开的身份。做这行生意,想瞒住其他人也不容易,人们可以轻易地从你所购买的情报上来判断出你的真实身份。俱乐部里除了这些少数的重要人物,剩下的是大批不领政府薪水,靠买卖情报为生,自行开业的职业间谍。
姚千里是共产党的代表,同行中每个人都知道,这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所以,白俄一开口便道:“请替我问候组织上的同志们。我昨天刚得到一条重要消息,打算送给您,可您昨天没来。”姚千里道:“请讲。”白俄却先给自己倒了杯茶,又往面包片上抹果酱,等到食物塞进嘴里,这才道:“昨天没找到您,结果却被几个朋友约去打牌,不想,手气那叫差,输了我一千多块钱,弄得我今天连早饭也没得吃。”食物终于咽了下去,他又道:“我听说,日本人要从德州调军队去打饶阳。”
饶阳离宫口贤二说的深县不远,都在石家庄、保定和德州这个三角区内,是冀中抗日根据地的区域。
他问:“具体怎么动作?”白俄道:“听说,国民党的军队也得到了消息,正往这边调动,可能有大战。”姚千里摇头道:“是吗?”白俄晃着俄国大胖脸笑道:“我就知道你不信我。可我要是告诉你另一条消息,你就知道苏联同志的真诚了。”
姚千里对他并不是不信,而是不全信。这家伙在俱乐部里有些名声,时常能弄来些出奇准确的情报,但是,他担心这家伙被人收买,前来向他传递假情报。每个间谍都清楚,有的时候,假情报比真情报的作用更大,但对买主来讲,那却是最坏的作用。
白俄神秘地四下扫了两眼,方道:“昨天的牌友里边有一个人,你一定感兴趣,他的名字叫周小轩。”姚千里问:“他说些什么?”白俄道:“他没说什么,但我却没有空手而归,带回来两份有关根据地的重要文件。国民党要对你们下毒手啦。”
这是个必须要引起重视的消息,同时也佐证了八路军领导的担心与宫口贤二方才的暗示。
周小轩是姚千里的亲表弟,也是国民党军统局驻天津站的特派员,少将军衔,国民党在华北地区搜集到的所有重要情报,都要经过他的手,才会送往重庆。于是,他便对白俄有了兴趣,问:“什么价钱?”白俄连连摆手:“都是革命同志,谈钱损伤革命友谊。不过,我近日确是为难,实在不成,您就替我把昨天的赌债给填上。”
“多少?”“不多,才一千块。”“不值那么多。”“要不九百块?反正都是革命同志,我本来也是打算送给您的。”
讨价还价的结果是250元法币,外加日本关东军正往满洲国与苏联接壤的哈勒欣河增兵的情报——上个月的月初,苏联军队刚刚在哈勒欣河与日军发生过严重的军事冲突。
姚千里要求先行收货,等情报证实了再付款。白俄耍了半天活宝,吃净了果酱和奶油,这才勉强答应,给他留下了两份文件。这是两份国民党的正式文件,一份是蒋介石手令的复本,命令所有沦陷区的部队,尽一切力量切断八路军的供给线,并寻找时机,突袭各抗日根据地的机关所在地;第二份文件是张地图,在冀东、冀中几个抗日根据地上,都用红笔做了重点标示。从地理位置上判断,这极有可能就是根据地八路军的各个机关所在地。他之所以不能有准确的结论,这是因为他自己也并不清楚八路军的机关在什么地方,况且,以他现在的工作和处境,如果知道了那些,反而更危险。
地图上标示冀中的重点,是从安国县一路向西的曲阳和阜平,并没有宫口贤二所说的深县。
对如此重要的情报,万万轻忽不得,必需要经过其它渠道的情报加以佐证,方能最终得出结论并汇报给上级。而促使他不得不草率行事的,是第三拨出现在他桌边的人,他的表弟周小轩。
周小轩的口气亲热:“表哥,小蓉最近好吗?”小蓉是姚千里的女儿,只有13岁。
“她挺好的。”即使国共决裂,姚千里也不能拒绝周小轩坐到他的桌边,因为这一行毕竟是有行规的,况且,他们也偶尔做些交易,交换有关日军的情报。
“表哥,俄国人卖给您的东西,我加倍买回来好吗?”周小轩依旧亲热。姚千里一摇头。周小轩接着道:“那个俄国佬从我的皮包里偷了东西,有违行规,所以您不能用。”姚千里道:“但我是真金白银买的,没有道理不用。”他很替那个白俄担心,情报俱乐部的规矩是只许买卖,不得窃取,一旦违规,也就等于失去了行业内部的人身保障。
周小轩道:“咱们不论国事,只说亲情。如果被上峰得知我丢失了文件,哪怕是像他卖给你的那种作废的文件,我都将会受到严厉的处罚。在这件事上,表哥您一定得帮我。”
谈判的结果自然不愉快,周小轩最后只能威胁:“如果您不肯帮忙,我只好自己动手。”言罢他便出门去了,在门边留下四五个运动员般粗壮的汉子。
在已经成为孤岛的租界中,只有两股势力最为猖狂——日本间谍与国民党特务,租界当局对他们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姚千里深知他此刻的危险。
不过,他最终还是机智地将情报送了出去,为此他悔恨不已。
二楼的卫生间里,有一个他与组织约定的秘密“保险箱”,在一只被掏空了的灭火器里。他相信,这座小楼虽然不大,但类似的供各路间谍使用的隐秘“保险箱”,没有一百也得有八十。他在马桶上把蒋介石短短的手令抄下来,并附上地图所标示的几处地名,便藏在了“保险箱”里,并在约定处留下记号。等他走后,组织上派到俱乐部里的交通员一定会将这份情报送出去。虽然他并不知晓交通员是谁,但此人办事很可靠,这是经过多次行动检验过的。
果然,周小轩的威胁一丝不假。姚千里走出马尔林斯基咖啡馆没多远,便被劫上一辆汽车,两份文件也给搜了去。不过,周小轩很客气,特地用车将他送回到家门口,分手时道了句:“国共合作期间,我们大家可都要真诚相待啊!”
姚千里当时认定,国民党特务如此气急败坏,只能说明一件事——那两份文件不假。而另一件事的发生,便越发地证实了他的这个想法,所以他很安心。
在第二天早报的角落里,刊登出一条小消息:《白俄争风,殃及性命》。文中透露出来的信息很明白,卖给姚千里文件的白俄被周小轩雇用的另一名白俄杀死在妓院中。
事后证明,周小轩之所以用这些大费周章的手段,甚至先用意大利人铺垫,过后又不惜对那个白俄先雇后杀,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将姚千里的注意力从深县和张荫梧身上引开。而宫口贤二肯把真实情报故意透露给他,也绝不是什么善心,因为,日本人做梦都想共产党与国民党早日决裂。如果八路军伏击了张荫梧前来偷袭的部队,他必定会喜出望外,甚至不惜破费,到“狗不理”包子铺去犒劳自己一顿。
这就是间谍的生活。不论你多么善良,多么机智,在俱乐部中多么地受人尊重,都不能阻止其他人来欺骗你,因为,设局欺骗和传播假情报是这个行业中的日常生活,是游戏规则范围内的“智力”活动,策划者会得到同行的赞叹,即使是受骗者也必须得表现出恰当的绅士风度,因为他自己日后也要骗人的。欺骗在这里不会损伤间谍的道德。
能给间谍造成道德损伤的只有一件事,就是买了情报赖账不还。姚千里这次被骗欠下了一千多元的债,让他根本无力偿还,而宫口贤二又一口咬定不要情报交换,只收现钱。
虽然他的人格深受各国间谍的尊敬,同时他又是受人尊重的共产党的代表,但那也不能允许他破坏规则。无法如期还账,他在俱乐部的会员资格便会被自动取消,再也不能进入圈内交易了。
日本人和国民党花了10年的时间,用尽无数花样也没能把他排挤出俱乐部,这一次他们勾结在一处,终于让他落入了圈套,而且是高明的一石二鸟。
一周之后,坏消息传了过来,张荫梧的军队偷袭八路军在深县的机关,惨杀干部战士四百多人,造成了抗战史上著名的“深县惨案”。
于是,姚千里想到了死。
最先赶来安慰他的,是组织上派来的同志,一位南开大学外文系的老教授,因为身体的原因,他没有随校南迁。
老教授引经据典,“马基雅维里在《君主论》中对间谍的论述大为可观。他认为,将对手引导向错误与错觉,是间谍最重要的工作。……然而,不论是欺骗还是被骗,其作用与结果都是相对的。这是马克思的辩证法。”
“但我们的抗日力量有限,没有足够的资本让我犯错误,更没有理由用战士的生命为我的错误买单。”姚千里无法原谅自己。
教授道:“组织上并不这么认为。他们让我向你传达的意见是:你在敌后工作十几年,只犯下这一次错误,不足以抹煞你的功绩。”姚千里道:“组织上的宽宏大量并不能让我释怀。那些年轻的干部不应该牺牲,该死的应该是我。”教授道:“组织上给了你新的命令:命令你将那项研究工作尽快完成,特别是日军对晋察冀根据地采取军事行动的时间、地点与战术,必须要有详尽准确的分析。”姚千里道:“请组织上放心,工作未完成之前,我不会去死。”
老教授正色道:“你最好不要做傻事。上级给了我明确的指示,如果你胆敢故意伤害自己,甚至自杀,你将被开除党籍。”
姚千里不禁长叹。党组织对他的性情和品质的了解深入骨髓,也深知他的弱点所在,他们知道他此刻所想的,必定是要用他的生命来告慰在深县牺牲的干部战士。于是他道:“犯错误的人,不是得到受害者的原谅就可以心安理得的。有些错误,即使上帝出面来宽恕你,也无法减轻你的罪恶。”
第二个来劝慰他的,是当年引导他进入间谍世界的老师,情报俱乐部创办人,也是现在的情报委员会主席,英国新教牧师艾伦·吉格斯。
老吉格斯四下瞧了瞧他小小的公寓,道:“作一个共产党人很辛苦啊!不过,你们的理想主义却着实让人敬重。”
姚千里道:“所以,我从来也没有后悔过。”老吉格斯是他在间谍世界里唯一的朋友,值得他讲一点真话。
老吉格斯道:“我担心的不是你后悔,而是担心你身上中国文人的那种偏执性情。”姚千里道:“性情是无法改变的。”老吉格斯大为不满:“我不喜欢你的这种性情。不肯变通是缺陷,可不是什么优点。”姚千里道:“能变通的只有利益,与品格和尊严无关。”
“以我在中国几十年的阅历,我发现你们中国有两种截然不同的人,一种人重实利,擅权变,手段灵活,头脑中没有任何偏执自守的想法,这种人在生活中往往能够取得成功。另一种人,就是你现在这个样子,执着于一个不切实际的观念,不管它是道德的,还是理想的,它给你带来的只会是伤害。我不喜欢你这样。”老吉格斯难得生气。
“您所看到的只是表面现象。汉文化传统下,其实只有一种人,就是道德的人。之所以被您误认为是两种,那是因为有些人信奉的是坏道德,而我的道德是传统的精髓。”姚千里希望老师能理解他日后的行为,不会因此而伤心,反而能够替他感到骄傲。
老吉格斯一时语塞。姚千里又道:“对于中国人来讲,自觉的死并不是肉体泯灭这么简单,它的象征意义远远大于实际意义。”老吉格斯问:“象征什么?”姚千里笑道:“很多,根据特定条件不同,它的意义也不同。”
“比如?”“比如贞节、义、爱情,还有尊严。”
老吉格斯无奈之下,又换了个角度:“其实你知道的,你一向都是我最看重的后辈。我已经老了,很快就要回国,我原本打算让你接替我的位子,光大我创办的这项事业。这对你们的事业也大有益处。”
姚千里很受感动,道:“希望您能像关照我一样,关照我的继任者。”
“但自杀是一种罪恶呀!,基督绝不会原谅你。”吉格斯牧师终于承认了自己劝说的失败。
姚千里的那项重要的研究工作,从1937年晋察冀抗日根据地建立之初便开始了。他从多年的情报工作中早便认识到,日本人对共产党的仇视与惧怕,远甚于国民党,因为,威胁、利诱等一切在国民党身上大见成效的手段,在共产党身上毫无作用。共产党人对私利的痛恨使日本人认定,只有军事手段才能解决他们与共产党之间的难题,所以,抗日根据地必将面临严峻的军事考验。
日本人进攻根据地的时间,他能通过情报来掌握,但日本人会采用什么样的战术,却很难从俱乐部中得到,因为,如此重要的军事计划,不可能会泄露出来。这就要求他必须得自行分析研究。
战术问题表面上看是军事科学,但姚千里认为,一个国家的军队会采用什么样的战术,应该能够从他们本民族的文化传统中找到答案。也正因为有了这个观念,他在大学的历史专业出身和在日本的留学经历,使他有信心能够挖掘到日本军人内心的最深处。
1938年春天,他完成了第一份研究报告——《从织田信长到丰臣秀吉和德川加康》,副标题是《幕府交替时期对反抗武士的清除工作》。他在报告中第一次提出了“扫荡”这个词。这份研究报告据说得到了中央领导的高度赞扬,并印发给各级领导干部。
此后不久,他又完成了另一个专题研究——《岛国山地战与中国山地战的异同》。这是以日本山地战专家阿部规秀的专著《山地战》和中国传统兵书为基础完成的。
1938年9月至11月间,日军对晋察冀根据地的大举围攻,被八路军彻底粉碎。此后不久,中央领导特地传令嘉奖姚千里为此所做的研究工作。
据国民党在台湾解密的历史文件分析,1939年2月国民党中央秘密颁布的《沦陷区防范共党活动办法草案》,便是针对毛泽东的《论持久战》和像姚千里这样的情报人员的活动所制定的反共方案。
如今,1939年的秋天很快就要到了,山路干燥,粮食收获。姚千里认定,日军对根据地的进攻仍然会是从9月开始——那是个死心眼儿的民族。
1939年9月下旬,共产党人姚千里要用自杀来洗血耻辱的消息传遍了整个租界,小报记者们极尽渲染之能事,将事情的前因后果编造出几十个大不相同的故事,惹来无数市民同情的热泪。
至于说他要在自杀之前,先去接受情报俱乐部那个因违规而带来的污辱性惩罚这件事,外人并不知晓,但是,它却搅动起了各国间谍们微弱的同情心。
在这个只讲行规,不论道德的行业里,他的行为让他们一时间心乱如麻。
姚千里那天上午出现得比较晚,依旧是步行沿着伦敦道由东向西,偶一转目,又望见那对穿和服的日本母女从花园中走出来,依旧是画一般的景象。
离家之前,他把最后一份研究报告给了交通员,连同他的手表。
交通员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大约也听说了他要自杀的消息,临别时,跪下来给他磕了几个响头。
如果说姚千里此刻还有什么遗憾的话,那就是他没有机会与革命同志话别。不论是他的上级领导,还是他自己发展的那批秘密工作者,此时如果来与他相会,便等于是自动暴露在日本人和国民党的威胁之下。他已经害了一大批革命同志,如果再伤害到其他同志,他的罪孽便更大了。
同时,他也深切地了解他的上级和同志们,他们像他一样视牺牲于无物,所以,他们必定会来劝阻他,或是前来为他壮行。于是,昨天晚上他给上级写了一封短信,今天他们就应该能够看到了。他在信中说:
“……我是一个普通的知识分子,没有更大的勇气背负着耻辱继续战斗,因为,只有英雄才能做到那样的壮举,而我只是个以自我为中心的懦弱之人。……愿我们的事业成功于理想,愿我们的理想与事业交汇于纯净的道德之中,我会永远和你们在一起,从尊严走向荣耀。”
他最后不得不欺骗组织,声称他将在一周后的9月25日自杀。他在信中道:“我那微不足道的生命虽然不能唤醒任何人,但我可以用我的鲜血为反扫荡的八路军战士祭旗。”
当他走进马尔林斯基咖啡馆的时候,大厅里已经挤得满坑满谷,仍然留在本地的俱乐部会员几乎全部到齐了,有许多人没有座位,便一团团地挤在一处,两眼望着大门,等候他出现。今天每个人都穿着素服,有些间谍甚至带来了送葬的花束。他们不理解他的行为,但他们知道,这是一个中国人在维护自己的名声。
靠近吧台的空地上摆着一把扶手椅。别斯土舍夫当先上前给了姚千里一个有力的拥抱,然后将他引到椅子上坐下。
就在这个时候,老吉格斯出现了,穿着牧师的黑袍,戴着硬领,颈上垂下雪白的丝巾。
“当我们的祖先被从天国放逐的时候,只是一男一女,赤裸着身体,手心里攥着一把苹果的种子。”吉格斯牧师走到吧台里边,转身面对众间谍,仿佛在教堂中面对教众。“今天,我们的一个兄弟也即将被放逐,手中紧握着他的尊严。我们并不理解这种使人自杀的尊严是哪种内涵,我们甚至从基督的经典中也无法找到理由为他祈祷,但是,作为同样的被放逐者的子孙,我们能够感觉到切肤之痛,感觉到亚里斯多德所宣称的美感,那就是崇高……”
众人肃然无声,两眼望着坐在椅子上的姚千里,耳间听着老吉格斯的布道。
“基督要求我们爱惜耶和华为我们创造的身体,爱惜我们有限的生命,于是,我们便误以为生命是活着的根本,是生活的一切缘由。我们错了,大错了。今天,从我们的兄弟身上,我们发现了一个从未思索过的问题——舍弃生命的理由。这种对主的律条的公然背叛,却让我们感动,让我们心痛不已。到底是什么原因使我们如此?我们无从解释,所以,我们不得不罪孽深重……”
布道结束后,老吉格斯走下“讲坛”,来到姚千里身边,率先将手放在他的头上。
20年前那个发明这条规则的法国人,也不知道从哪里听说的,说是中国人身上最尊贵的地方就是头,既然俱乐部开办在中国地面上,这个惩罚的仪式就依了中国人的规矩吧。让每一个间谍都去摸那受惩罚者的头,也可算作是一种批判性的隐喻。
几百名间谍自觉地排起了长队,先是英国人,后边是苏联人、日本人、中国人、德国人……,都先后将手放到他的头上。
于是,这个原本滑稽的玩笑,在一刹那间被改造成宗教仪式般的庄严。
别斯土舍夫两手抚在脸上,嚎啕大哭。为数不多的女士们也纷纷掏出精致的手帕。
日本人在宫口贤二带领下,每个人伸出手之前,都先向姚千里深鞠一躬。但是,没有人会将这个动作理解为敬意,自从日本礼仪的习惯性被人识破之后,它已经被认定为是一种故意隐藏的表情。
抚摸受辱者的仪式仍在继续,慢慢地,有秩序地,沉重地,人们压抑在内心的情绪被这种缓慢与沉重所激发,终于达到了高潮:
英国间谍们唱起了《他是一个快乐的好汉》,每个人手中一大杯苏格兰威士忌;
俄国间谍们唱起了忧伤的《船夫曲》,每个人手中一大杯伏特加;
日本间谍们唱起了怀乡的《拉网小调》,每个人手中一大杯中国二锅头;
……
于是,这个污辱性的仪式又从宗教般的庄严,转化为每个人对个人生命的自省。
此后多年,这个场景被作为一段佳话,广泛传播于东西方世界最隐密的深处。直至冷战结束之前,美国FBI匡第科训练中心的教材中,还一直保留着这段中国人为了荣誉而自杀的故事,被用来教育美国特工。然而,那段教材的主旨却是对姚千里明显的误读,就如同他们误读《雷锋日记》一般。
姚千里让交通员送出去的最后一份研究报告,只有两个关键内容:一个是日军进攻晋察冀根据地的时间与方向,另一个是战术。这是他两年来倾尽了无数心力的成果,如今终于完成了,他便可以心安理得地去死。
他的观点是,日军今年必定会吸取去年将全部力量集中于秋季而失败的教训,所以,今年秋季的扫荡规模不会很大,目的只是探明八路军的主力,并试验新战术。他们将在对秋季扫荡的经验教训总结分析之后,才会倾尽全力于11月开始的冬季大扫荡。而他们此次的目标非常明确,就是要在这个冬天里,消灭八路军主力,将共产党的势力从晋察冀边区清除出去。
借用宫口贤二的话说:“山西距离北京太近了,以八路军的脚力,三天急行军就能赶到北京城下,所以,我们不能允许你们在那里扎下根来。”
姚千里在报告中对此提供了详细的情报:担任秋季扫荡任务的将是日军驻太原的第36和108师团的一部分,还有独立混成第9旅团,他们将分成9路对根据地发动进攻。对于他们的战斗序列,姚千里在报告中附有详细指示图。根据日本人以往的习惯和军队调动的进程判断,他认为,日军发动进攻的时间将在9月20日至25日之间。
这将是一次短促的进攻。姚千里在报告中反复强调。
日军今年的重点是冬季大扫荡,届时,驻蒙疆的著名山地战专家阿部规秀将率所部第2独立混成旅团和骑兵集团从北面对根据地进行偷袭,而太原方面也将把增援的第20师团和第4混成旅团调来参战。
此次大战,日军将分成十三路进击,而且必定会采用他们的最新战术——拉网式扫荡。
姚千里知道自己的这个推测太过大胆,而且他关于“拉网式”战术的两个主要论证也由于文化味过浓,而难以轻易说服别人。其一,他认为一个民族的思维方式主要来源于他们的生产方式,而日本的渔业文化远远先进于农业文化。第二个论据是,刚刚接替寺内寿一担任日军华北方面军司令的多田俊中将出生于北海道的扎幌,家中世代都是渔船主,而他的参谋长笠原幸雄少将,父辈则是四国的渔民。
也正是因为心中的这份不安稳,当姚千里听到日本人唱起《拉网小调》时,他不禁感慨良多。
关于姚千里研究报告的准确性,抗战胜利后缴获的日军档案给予了有力的证明——日军华北方面军参谋部关于“拉网式战术”的研究报告,只比姚千里的研究成果早一个月完成。
他们是步行而去的。
大队穿着丧服的间谍,簇拥着前去赴死的姚千里,走出英租界,穿过法租界,沿着德大夫路,来到了与日租界接壤的秋山街路口。
隔着秋山街,法租界这边只摆了一架可以移动的木栅栏,两名安南巡捕腰上挂着漆成黑白两种颜色的木制警棍,正蹲在阴凉处吸烟。而日租界那边,则用沙包垒起了两座坚固的掩体,一个班的日本兵在掩体后面狐疑地望着这支神色忧郁的队伍,刺刀闪亮,子弹上膛。
姚千里已经一年多没有离开过英法租界了,日军的宪兵队、警察局和各大特务机关中到处张贴着他的照片,对他悬赏的价格比老吉格斯还高——活捉赏6000元联银券,杀死一分不给。
他在木栅栏前停住脚步,送行的队伍停在他身后。正午的阳光白亮亮的,连布满尘土的树叶也反射出光来。
他转身拱手与众人道别,跟在后面的几百名间谍也依着各自民族的习惯行礼,乱糟糟的场面居然有了几分喜剧色彩。
他指挥众人向右靠墙站好,这才转过身来,向左走了几步,面对掩体中的日本兵,从怀中取出一颗手榴弹。
对面掩体里,七八只威力巨大的“三八大盖”步枪指向了他,枪口在阳光的照射下,一眨一眨地,目光阴狠。
众间谍嗡嗡议论,却没有人退缩,依然靠墙站在那里,目光追随着姚千里走出法租界。
一辆汽车飞也似地驰来,吱地一声停下,将木栅栏撞翻在地。车上跳下三个男人,其中之一便是那位精通外文的老教授。
“姚先生且慢,组织上来人啦。”老教授大叫。
姚千里站在秋山街中央,手中紧握着手榴弹,转过身来,对来人道:“你们不应该来。”
到了此刻才他认识到,自己并没有真正了解他的同志们,没有透彻地了解他们的勇气和牺牲精神,没有了解他们的友谊——那位从司机座位上跳下来,手中挥舞着手枪,正抢步上前来解救他的中年人,正是党组织在本地的最高领导。
同时他也痛苦地发觉,他自己仍然是个俗人,是个不彻底的革命者,没有参破“名闻利养”这人生的两大关口。他虽然毁家纾难,破除了“利养”的滞障,但“名闻”这一关却始终跟随着他。
他把自己微不足道的死弄得这般复杂、热闹,便是对身后个人名誉的追逐,而非摆脱。于是,他发现自己仍然不觉悟,很愚昧。
枪响了。在他举起“手榴弹”的一刹那,七八只三八大盖步枪同时响起,巨大的冲击力让他向后跃起,跌落在人行道上。组织上的同志与众间谍一拥而上,抢回了他的身体。
姚千里的遗体被老吉格斯安葬在英国侨民公墓中。这块墓地上现在已经建起了写字楼,不再有任何去世者的痕迹。
作为一名秘密工作者,他隐姓埋名,直至今日。只有那只“手榴弹”——一只被染上墨汁的大号蒜锤,如今存放在一个偏远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的展览馆中,与乡村民兵使用的裹着红布的笤帚疙瘩一起,被误认为是抗日英雄智勇双全的见证。
附注:1939年9月25日,日军对晋察冀根据地开始秋季大扫荡,八路军120师经过6天5夜激战,歼敌二千余人。11月,两万多日军分十三路,开始冬季大扫荡,被八路军歼灭四千余人。日军著名的山地战专家,蒙疆国驻屯军司令,第2独立混成旅团长,被誉为“名将之花”的阿部规秀中将,在这次战役中被八路军击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