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克尔已经离开了重症监护室,住在楼上的一间单人病房。他醒着,脸色苍白,胡子拉碴的。
凯辛走到床前,笨拙地碰了碰他哥哥的肩膀。“你把我们大家都吓坏了,老兄。”他说。
“抱歉。”嘶哑的声音,有气无力的。
“觉得好点了吗?”
迈克尔眼神恍惚地看着他。“糟透了。”他说,“我感觉自己像个废物,在浪费别人的时间。我病了。”
凯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你做了个后果很严重的决定。”他说。
“其实不是个决定,就那么发生了,我当时很难过。”
“你之前有没有这么想过?”
“想过,是的。”他闭上眼睛,“我一直很抑郁。”
时间在流逝,迈克尔似乎是睡着了,这使凯辛有机会仔细打量他,他从没这样做过。你通常不会很仔细地观察别人的样貌,而只是注视他们的眼睛,动物们不会盯着彼此的鼻子或下巴,额头,发际线,它们会盯着能发出信号的东西——眼睛,还有嘴巴。
迈克尔闭着眼睛说:“我三周前被解雇了,当时我正在进行一宗大的收购案,有人泄了密,整个事情都搞砸了,他们认为是我的责任。”
“为什么?”
他的眼睛依然紧闭着:“他们拿到了一张我跟对方一个人的照片,被收购那家公司的人。”
“什么样的照片?”
“不是很过分的那种,只是简简单单的一个吻,在我家外面的台阶上。”
“嗯?”
迈克尔睁开他的黑眼睛,眨了几下,他的睫毛很长,他努力地转过头来看向凯辛。
“是个男的。”他说。
凯辛想抽支烟,这种渴望不知从何而来,很强烈。他从来没想过迈克尔会是同性恋。迈克尔曾与一位医生订过婚,西比尔给他看了一张在订婚宴会上拍的照片,是个瘦瘦的金发女人,有个翘鼻子,她手上握着香槟酒杯,指甲很短。
“一个吻?”他说。
“我们开会到很晚,晚上十一点,在停车场,我们又见面了,他到我家里喝了一杯。”
“你们……”
“是的。”
“你跟他说了什么?”
“没有。”
“好吧。”凯辛说,“我听过更糟的事情。”
他哥哥又闭上了眼睛,眉间挤出了深深的沟壑。“他自杀了。”他说,“就在他妻子离开他的第二天,他的三个孩子也被她一并带走了。他的岳父是一名法官,和我们公司主管是法学院的同学。”
凯辛也闭上了眼睛,头向后仰着,低弱的电子嗡鸣声、楼下车流的嘈杂声、远处直升机的轰鸣声交织在他的耳边。他就那样静静地待了很久,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迈克尔正在看着他。
“你还好吧?”他说。
“我没事。”凯辛说,“这件事情很严重。”
“是的,他们跟我说你凌晨就来了。谢谢你,乔。”
“没什么好谢的。”
“我不是个好哥哥。”
“我也不是个好弟弟,需要找人谈谈吗?找个心理医生?”
“不,我去找过心理医生,在心理咨询方面花了很多钱。因为我,他们都能在拜伦湾这样的地方买得起房子了,可他们帮不了我。我是个抑郁的人,就是这么回事,抑郁是我根深蒂固的一部分,这是一种大脑紊乱,可能是遗传的。”
凯辛感到有些不安。“药物。”他说,“他们大概有药物能够治疗。”
“那会把我的世界变成一团糨糊,如果服用抗抑郁药物,就不能每天工作十六小时,翻阅成堆的文件,发现漏洞,找出答案。我的这种抑郁,不像是帐篷塌下来把人罩住了那种。它就在那里,我只有不停地工作,那是唯一能压制它的东西,不能有一刻空闲。但生活没有什么乐趣可言,做什么工作都行,我不知道,洗盘子也行。”
迈克尔默默地哭泣,眼泪顺着脸颊淌下来,像两道晶莹的溪流。
凯辛把手放在哥哥的前臂上,没有用力握,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不懂用什么肢体语言来安慰一个男人。
迈克尔说:“他们把照片的事情和金的死讯同时告诉了我。我决定出去走走,上了飞机,从那以后我开始喝酒,喝醉了就睡,醒了再喝,情况越来越糟,再后来我吃了药。”
他努力挤出一丝微笑:“我想这次咱俩说的话,比我这辈子跟你说过的话加起来都多。”
一个护士来到门口。“保持液体摄入量了吗?”她问,表情严厉,“这很重要,你知道的。”
“我在喝。”迈克尔说,他吞咽了一口,“这个时间喝金汤力鸡尾酒是不是太早了?”
她摇了摇头,他的玩世不恭让她感到很无奈。凯辛看得出她喜欢迈克尔的长相,她后来就走了。
“谁拍的照片?”他说。
迈克尔耸了耸肩:“我不知道,连拍的一组照片,五六张,我猜是从街对面拍摄的吧。”
“有人在监视你或他,谁会那样做?”
他又耸了耸肩。
“泄密是什么时间?照片之前还是之后?”
迈克尔一只手挠了挠头:“你是警察,我都忘记了。是之后,差不多第二天吧,他们得知了我们第二天早上会议的内容。不管怎样,现在都已经不重要了,金死了,我没有了事业,一切都玩了。二十年的努力化为乌有。”
“你选择了一个危险的职业。”
迈克尔记得这是自己曾经对凯辛说过的话,他笑了,一个很苦涩的笑容。
“你最好回去西比尔那里住一段时间。”凯辛说,“帮她丈夫用喷火枪消灭玫瑰。”
“不,我会好起来的。我会和一个朋友住在一起,她有很多空房间。我会继续药物治疗,不再喝酒,锻炼身体,多做运动,我会好起来的。”
沉默。
“我不会有事的,乔,真的。”
“我能做些什么吗?”凯辛说。
“什么都不用。”迈克尔伸出左手,凯辛抓住他的手,他们别扭地握了握手。
“你可别抑郁,你应该不会的吧?”迈克尔说。
“不会。”这是个谎言。
“好,那就好,你逃过了凯辛家族的诅咒。”
“逃过了什么?”
“爸爸,我,可能在我们之前还有很多人,汤米·凯辛肯定也是,妈妈说你在重建他的房子。我们都一样,他只是更极端一些,他想带走他的房子。”
“爸爸怎么了?”
迈克尔把他的手抽了回去:“妈妈已经告诉你了吧?”
“告诉我什么?”
“她以前跟我说过,说等你再大一点的时候告诉你。”
“什么事情?”
“关于爸爸。”
“爸爸怎么了?”
“他是自杀的。”
“哦。”凯辛说,“那件事。嗯,我知道。”
“好的,你听着,跟妈妈讲我很好,乔。告诉她这次只是一个愚蠢的错误,只是意外用药过量,好吗?”
“我会的。”
“代我向她问好,明天我会打电话给她,今天有些累了。”
凯辛跟他告别,他吻了哥哥的额头,一股盐的味道。他突然意识到当年自己一家四口,包括未成年的孩子在内,每个人都很抑郁。到了一楼,他找到厕所,在一个隔间里颓然坐下,双手搭在大腿之间。世界静了下来。小便器不时地流出清水,在清洁着自己。
他看到自己坐在那辆霍顿车里,一个小男孩坐在他妈妈旁边,漫无目的地去往陌生的远方。
他爸爸的事,并没有人跟他说过,他们都知道,但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