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坐在审讯室里,等待唐尼和律师的到来。凯辛自从到了蒙罗港,就没再穿过制服。
“我刚到这里没多久,就已经开始痛恨这座城市了。”达夫说。他把前臂放在桌子上,制服里面衬衫的袖口露了出来,银色的柱形袖扣。他看着自己的双手,伸展着长长的手指。
“气候不是很好。”凯辛说。
“跟气候无关,气候是气候,是这个地方本身有问题。”
“大一点的乡村小镇,仅此而已。”
“不,不是一个大一点的乡村小镇,这是个缩小版的城市。但是完全没有城市的优点,却浓缩了城市的所有缺点。我们在这儿等什么呢?从什么时候起,警察要坐在这儿等犯人了?”
有人敲门,随后一名警察走了进来,带着凯辛曾在夺命十字路口小货车副驾驶位置上见过的那个男孩,紧接着又进来一个警察。唐尼·科尔特有着一张瘦削而悲伤的脸,鼻子紧贴着他的上唇,那是一张孩子的脸,充满了惊恐。他的眼睛是肿的,看上去很紧张,不时地舔着自己的嘴唇。
“坐下,唐尼。”
又是一阵敲门声,凯辛身后的那扇门。
“进来。”他说。
“海伦·卡斯尔曼,为土著居民提供法律服务,我代表唐尼。”
凯辛转过身来,那是一个看起来很年轻的女人,又细又黑的头发披在后背上。
他们打了个照面。“你好,”他说,“好久不见。”
她不解地皱了皱眉。
“乔·凯辛,”他说,“我们以前是同学。”
“啊,是啊。”她说,脸上没有一丝笑意,“这真是个惊喜。”
他们彼此握了手,气氛有些尴尬。
“这位是达夫警探。”凯辛介绍道。
她向达夫点头示意。
“我不知道你在这里生活。”凯辛说。
“我好久没有回去过了,你呢,怎么样?”
“我在蒙罗港工作。”
“好的,所以这个案子谁负责呢?”
“是我。你已经跟委托人谈过了吧?”
“是的,谈过了。”
“那我们现在可以开始了吗?”
“可以。”
唐尼坐在凯辛的对面,达夫打开审讯室的录音录像设备,把日期、时间和在场人员名单都记了下来。
“你是家住克罗马迪土著居民区,弗雷泽街27号的唐纳德·查尔斯·科尔特,对吗?”
“是的。”
“唐尼,”凯辛说,“我现在要跟你交代一下审讯过程中你的权利,我必须告知你:你有权保持沉默,但是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将作为法庭上的呈堂证供,明白我的意思吗?”
唐尼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桌子。
“我再说一遍。”凯辛说,“你可以不回答我的问题,或拒绝告知我任何事情,但如果你愿意说的话,我们会把你所说的一切都陈述给法庭。明白吗,唐尼?”
他始终没有抬起头,紧张地舔着自己的嘴唇。
“卡斯尔曼女士。”凯辛示意道。
“唐尼,”她说,“你能明白警官跟你说的话吗?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些什么吗?你不用告诉他们任何事情。”
唐尼看向她,木讷地点了点头。
“唐尼,你能开口说一下你懂我的意思了吗?”凯辛说。
“懂了。”
他的指节不自觉地在桌子上轻敲着。
“我还要跟你申明一下你的以下权利。”凯辛说,“你有权与家人或朋友取得联系,告知他们你的行踪;你有权联系或会见律师,寻求帮助。”
“关于这一点,”海伦·卡斯尔曼说,“我想说,我的委托人对这些权利事前已经有所了解,他不会在审讯过程中回答任何提问。”
“上午九点四十七分,审讯结束。”凯辛说道。
达夫关了设备。
“速战速决。”凯辛说,“卡斯尔曼女士,您介不介意我们到外面借一步说话?”
他们来到外面的走廊。“十二点十五分的保释听证会上,”凯辛开门见山地说道,“要是唐尼愿意把他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应该不会有人反对他的保释。”
她的两只眼睛有着截然不同的颜色,一只是灰色的,另一只是蓝色的,这让她看上去有些凌厉和冷峻。凯辛还记得,离开学校很多年后,他曾在高中毕业照片上仔细端详过她的脸。
“我需要了解一下委托人家属的意见。”她说。
凯辛和达夫打算去街上逛逛,他们在一个叫耶米玛阿姨的甜品店买了咖啡,店里的桌布是清一色的格子图案,墙上还贴着彼得兔的画报。
“碰到老同学啦。”达夫说,“运气不错啊你。”
“她可是那种我高攀不起的女孩。”凯辛说,“他们家是克罗马迪当地的老牌权贵。她爸爸是个医生,他们家族过去掌握着报刊行业,还有冷冻链行业,她之所以没有去贵族学校,就只是因为不想离开她的那些马。”
回去的路上,达夫打开杯子喝了一大口咖啡。“老天,这是什么破玩意儿啊?”他抱怨道。
“这就是你说的,没一点城市的好处,浓缩了所有垃圾。”
海伦·卡斯尔曼站在警局外面,正在跟人打电话。她一边说话,一边看着他们走过来,眼里看不出一丝涟漪。就在他们准备迈上台阶的时候,她叫住了他:“凯辛警探。”
“卡斯尔曼女士。”
“唐尼的妈妈说布戈尼遇袭的那一晚,他一直在家。我们法庭上见。”
“好的,法庭见。”凯辛走进警署,给公诉人打了个电话,“警方强烈反对保释。”他说,“调查还在进行中,保释可能导致相关案件的真凶胁迫证人或逃遁。”
十一点十五分,达夫和凯辛走进警局。
“有你电话。”一进门,值班警察就把电话递给了他,“维拉尼督察打来的。”
“你的手机怎么了?”维拉尼问。
“不好意思,关机了。”
“你听好,同意这个孩子的保释申请。”
“为什么?”
“因为这是首相交代给警务署长,警务署长传达给刑事科警督,刑事科警督又交代给我的。这是政治问题,唐尼在牢里哪怕是流一丁点鼻血,我们都会被推上舆论的风口浪尖,他们不想冒这个险。”
“他们满意就好。”
“他们不反对唐尼的保释。”凯辛对达夫说。
“包。”达夫愤慨地说道,“这就妥协了,简直是透了。”
值班警员指着门的方向:“外面来了好多记者,我们需要接待一下,是现场直播的。”
凯辛有点怯场,他从没想过要应对这种场面。“你来应付他们吧。”他对达夫说,“你是大城市来的。”
达夫摇了摇头:“这才没几天,你的官架子就都摆上啦?”
他们一起走了出去,迎面而来的,是密密麻麻的相机闪光灯和电视摄影机闪着光的黑眼睛,还有向他们猛扑过来的各式各样的麦克风,至少有几十个人一齐挤向他们,互相推搡着。
“唐尼·科尔特是被以什么样的罪名起诉的?”一个穿着黑色衣服的女人问,她那金色的头发都让发胶喷成了一尊雕塑。
“无可奉告。”达夫说,“官方很快就会发布公告。”
他们好不容易才在一群人的推推搡搡中走下楼梯,摄制组的工作人员早早地跑到了前面,镜头跟随着他们走向冬日里阴郁的街道。天空中,滚滚的乌云压了过来,绕过弯道,他们发现法庭外面也同样人头攒动。
“卡斯尔曼女士散布了消息。”达夫说道。
人群自觉地分开,给他们让出了一条狭窄的通道,他们就在两边投来的无数怨毒的表情中并肩走着。这些激愤的民众一直沉默着注视两人,直到他们快走到最上面的那层台阶时,谩骂如海啸一般吞噬了他们。
“谋杀犯。”凯辛的左边,一个戴着卷边套头帽的男人首先发了难,“你们这些杂碎只会残杀小孩。”
“浑蛋。”达夫旁边一个女人咬着牙说道,“杂种!”
大厅里也是人山人海,小小的法庭挤满了人,他们好不容易才走到公诉人身边,那是一位高级别警察。“上头改主意了。”凯辛说,“不反对科尔特的保释。”
她点了点头:“我听说了。”
他们在法庭的观摩席上找到自己的位置,达夫四下里看了看。“只有我们两个是代表警方坐在这里的。”他说,“那个社区之友——霍普古德哪儿去了?”
“应该是打着顶替凯利和普雷斯顿工作的旗号,避风头去了吧。”凯辛说。
达夫盯着他看了一秒钟,他的圆框眼镜反射着灯光。
海伦·卡斯尔曼跟一位年纪稍长的妇人一起到了法庭,凯辛觉得他看到了一个女版的唐尼。
十二点一刻整,唐尼被从拘留所里带了出来,像一位接受观众夹道欢迎的英雄。除了跟海伦·卡斯尔曼一起的那个女人,他没有看向任何人,她微笑地看着他,眨了眨眼睛,一副英勇无畏的神情。
观众们被要求肃静,然后全体起立,地方法官走进来坐了下来。他长着一张胖乎乎、红扑扑的圆脸,灰白色的头发被梳得一绺一绺的,服帖地趴在秃了顶的头皮上,这让他看上去像一个患有早衰症的婴儿。
公诉人确认了唐尼的身份,宣称他被控蓄意谋杀,观众席立即嘘声一片,法官不得不再次提醒大家保持肃静。
“法官阁下,很显然我们只是在走流程,”她说,“但我们对于保释申请不持异议。”
法官看着海伦·卡斯尔曼,点了点头。
她站起身来:“尊敬的法官阁下,我是海伦·卡斯尔曼,我谨代表科尔特先生,向法院提出保释申请。我的委托人没有任何犯罪记录。阁下,在这个被指控的时刻,他刚刚经历了一场惨绝人寰的人间悲剧。几天前,他亲眼看着自己的表兄和一位好友在警方制造的一次意外事故中丧生……”
旁听席上再次传来雷鸣般的掌声,还有一些喝彩,法庭不得不费更大的力气让他们安静下来。
“在法庭这种场合下,卡斯尔曼女士,”法官说,就像一个声音略显沧桑的婴儿,“发表煽情演讲并不合适。”
海伦·卡斯尔曼向他恭敬地欠了欠身:“那不是我的本意,阁下。我的委托人只是一个单纯的男孩,他也是这次事件的受害者。他因为亲历了这件事情受到了严重的心理创伤,我认为他需要跟家人一起在家里恢复正常生活。他承诺将做出并履行法院可能要求的一切承诺。谢谢您,法官阁下。”
法官皱着眉头。“批准保释。”他宣布道,“被告不得在晚上九点至早上六点离开住所。另外,必须每天向克罗马迪警方报到一次。”
掌声再次响起,这次的叫喊声更大了,法官要求肃静的声音也大了很多。
凯辛看着海伦·卡斯尔曼。她侧转过头,嘴唇微张,似乎朝他笑了笑。凯辛感觉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少年时代,对这位漂亮聪慧的富家女孩充满了渴望和憧憬,梦想能够获得她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