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是常规乱七八糟的样子,桌子都挤在一起,文件摆得到处都是,一块脏兮兮的沥水托盘上摆着几个马克杯,角落里放着不知道谁的高尔夫球袋,里面有七根球杆,但并不是成套的。
霍普古德带着达夫进来的时候,凯辛正吃着一块馅饼,刚要蘸桌上的肉酱。
“监工的已经到了。”他交代一声就出去了。
达夫三十出头,高大的身材略显瘦削,浅棕色的短发,一看就是重案组的人,戴着一架圆形的无框眼镜。他把公文包放在桌子上,走上前去同凯辛握手。
“我到这儿来,主要是他们希望能有个土著警员参与此案,尽可能弱化你们在抓捕鲍比·沃尔什的外甥时造成的政治影响。”达夫说,他有着天生沙哑的嗓音,就好像有人在他的声带上重重击过一拳似的。
“你说得再直白不过了。”凯辛说。
达夫盯着凯辛看了一会儿,然后又环顾了整个房间。“我听说过你。”他淡淡地说,“这儿有地方让我坐吗?”
“随便坐。你吃过了吗?”
“嗯,来的路上吃过了。”达夫脱下自己的黑色风衣,里面是一件黑色的皮夹克,“我先了解一下案情。”说着,他打开了自己的公文包。
凯辛并没有理会他,兀自把吃剩的馅饼包起来,丢进垃圾桶,又拿起约瑟夫·康拉德的那本《诺斯托罗莫》读了起来。他一直想把康拉德所有的作品都读一遍,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可能是因为文森蒂亚告诉过他,康拉德是波兰裔英国作家,是少数以非母语写作成名的作家之一。他觉得那正是他所需要的那类书——作者、读者,他们都在不熟悉的领域里寻找问题的答案。
凯辛的手机又响了。
“迈克尔又打电话来了。”他妈妈说。
“我这边现在有点脱不开身,西比尔,一有时间我就去处理这件事,好吗?”
“我很担心,乔,你知道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容易担心的人。”凯辛想说,他深知这一点。
“你最好现在就去处理,乔,只耽误你一分钟,就给他打个电话。”
“马上,我现在就给他打电话,我保证。”
“好孩子,谢谢你,乔。”
打电话给迈克尔。迈克尔来医院看望过他一次,只是站在病房的窗前,远远地跟他说话,后来也没有坐下来。他接了三个电话,又给别人打了一个电话。“嗯。”他要走的时候说,“你选择了一个危险的职业啊,是不是?”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是那种很官方的假笑,好像在说:“我没必要跟你亲近,也许过不了多久我就得来给你收尸了。”
霍普古德向里面探进头来:“已经到了科博汉姆。他们在加油站,三个人都在车里。”
那些孩子已经到了一百四十公里以外的地方。
凯辛决定出去散散心,他拿上了一盒香烟,这算是某种程度上的妥协。在这个寒冷的晚上,西风裹挟着夜雨,凋零的落叶在昏黄的街灯下与飘飞的纸屑共舞。他点燃一根烟,走过两边都是青石建筑的老街,路过肃穆的法院,年轻人终会在那里见到他们期待的一脸严肃的父亲。绕过前面的弯道,是一个上坡,路过几家已经打烊了的店铺,走到另一个拐弯处的共富银行,旁边是一家花店、一家礼品店和一个旅行社。
这里是克罗马迪的一块高地,十九世纪以前一直是富人区,后来——贩卖羊毛和谷物的小贩,做各种生意的商人,经营面粉厂、铸造厂、啤酒厂、麻袋厂、产冰厂、矿泉水瓶厂的厂主们,国内的地产大亨,医生、律师——开始在这里造起了石砖房。
年幼的凯辛觉得能搬到城里来生活简直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那是一个星期六的早上,他们一家四口开着那辆金斯伍德。爸爸特意剃了胡须,头发也梳得油黑光亮,妈妈穿着她最好看的衣服,那条她只有进城才穿的裙子。凯辛还能想起,她的手轻轻地抚过爸爸的后脑勺,指甲上绛红的甲油从他眼前闪过,像一盏灯,点亮了灰白的生活。
在丽晶酒吧旁边的转弯处,昏黄的窗户里传出海潮一样的嘈杂声。买完东西准备回家之前,米克·凯辛去丽晶酒吧见了自己的哥哥伦,兄弟俩一起喝了几杯,他把西比尔和两个儿子留在海边,自己只身前往酒吧。他们在小店里买了薯片,爬上长长的码头,看着远方的船只和正在打鱼的人们。后来他们进城,走上他现在正在走的这条街,凯辛记得当时迈克尔一直跟他们保持着一段距离,晃晃悠悠地跟在后面,不时向商店的橱窗里望去。要找到那辆车很容易,他总是习惯把它停在酒吧附近,他们走进酒吧,在里面等米克·凯辛。迈克尔还有课业没完成,在旁边写他的家庭作业,好像是数学作业,他们的妈妈则在读墙上的那些谜语。乔喜欢那些谜语,他甚至把它们背了下来,但迈克尔从来不参与。
米克·凯辛跟伦伯父一起有说有笑地穿过马路,一只手搭在伦的肩膀上,伦后来也去世了,急性哮喘发作要了他的命。
夜风吹拂在脸上,凯辛突然感到一丝凉意,满脑子都是那股咸涩的味道,他又变回了一个男孩,那个住在他身体里的没长大的孩子。他绕过眼前的拐弯处,回到警局凝滞的空气里,两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在咨询台申诉些什么,值班警员看上去备受困扰,正焦急地挠着头。此时,拘留室里传出哀号一般的悲伤歌声。
霍普古德和四个便衣警察在办公室里,其中一个秃顶的瘦削男人正在吃汉堡,他把薯条蘸进装有番茄酱的盒子,然后裹在汉堡里一起吃掉了。达夫在旁边兀自泡茶,凯辛看到他正把沸水倒进一个泡沫塑料杯里。
“欢迎啊,陌生人。”霍普古德阴阳怪气地说道,“霍斯基森那边的警探传来消息,小货车刚刚经过那里,我们大概有五十分钟的时间。”
霍普古德没有过多解释,径直走到画满各种人物关系的白板前,顺手画了一张路线图。
“我猜这些小混混一定会去唐尼家或者卢克家。”他说,“不过也没多大差别,他们两家就隔着一个街区。他们正在斯托克亚路段行驶,我们有一辆巡逻车在那边,但是出了故障抛锚了,看到他们经过的时候,会及时通知我们。等他们到了安德森路,第二个红绿灯路口,他们可能会向右转,也有可能一直开到这儿来,从卡迪根大街一直向下开,然后右转。”
霍普古德手上的笔比画到了克罗马迪郊外的路段:“出了城再抓他们就难了,所以我们要在城里的单行道路段上实施抓捕。”他指向一个十字路口,“兰宾街和斯托克亚路的交叉路口这里。”
他在那条路更远一点的地方画了个叉:“戈尔丁修车厂,普雷斯顿和KD,你们在那里守着,车头朝向城里,你们是第三组。我会告诉你们什么时候开始行动,这样你们就能拦住他们了,你们到兰宾路口的时候,会是红灯,路段会封锁直到我们行动结束。这些都听清楚了吗?”
大家点了点头,吃汉堡的那个家伙打了个嗝。
“小货车出现在你们后面的时候,”他说,“先不要轻举妄动,耐心等着,明白吗?我、劳埃德和斯泰格斯,我们三个是第一组,我们的警车应该很快就能包抄上来,逼停他们之后再实施抓捕。”
霍普古德伸出一根指头蹭了蹭自己的鼻尖。“劳埃德和斯泰格斯,”他说,“我郑重地告诉你们俩,还有其他所有人,我刚刚接到上面的命令,这几个小子绝对不能受到任何伤害,要确保他们的安全,切记!”
他看向下面的每一个人,唯独没有看凯辛和达夫。
“没错。”他说,“如果有任何意料之外的情况发生,不要跟他们产生直接冲突,把他们困住就可以了,让他们自己出来投降,我们这不是特警队的抓捕行动。凯辛警探,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凯辛沉默了几秒钟:“我已经向维拉尼督察和重案组专员保证过了,这边会派七名经验丰富的警员来提审这三个孩子,保证不会出现任何意外。”
霍普古德点了点头:“凯辛警探,达夫警探,你们在第二组,开车跟在小货车后面,不到万不得已,你们不需要行动,有问题吗?没问题是吧?那我们开始行动!我会和大家保持通话。通信暗号是三明治,三明治,听到了吗?”
“他们会不会收听到我们的电台?”普雷斯顿问。他长着一个大鼻子,嘴角周围是一圈稀疏的小胡子,让他看上去像一只啮齿动物。
“长点心。”霍普古德呵斥道,“他们只是土著片区出来的小混混。”
一个穿制服的警察进来了。“车里坐的第三名乘客。”他说,“可能是他们家的另外一个表亲,科里·帕斯科。他在悉尼待过一阵子。”
他们穿上自己的警员马甲,走到警局后面的停车场,那是山坡上开挖出来的一小块地,被修成一个铺着地砖的院子。
“你开那辆福特猎鹰吧。”霍普古德对凯辛说,“那车的状况比它看上去好得多。”
他们驾车列队开出了警局,霍普古德的陆地巡洋舰打头阵,凯辛和达夫的车跟在后面,最后,普雷斯顿和KD那两个警察开一辆白色霍顿。雨下得很大,街面上穿梭而过的车灯和商铺外闪烁的霓虹相遇,红的、白的、蓝的、绿的、黄的光,在夜雨的帘幕下更显朦胧。他们穿过高速公路驶入郊区,又经过赛马场和会展中心,在老肉联厂处拐了弯,驶上了斯托克亚路,那几个孩子就在这条路上,正朝他们的方向开过来。
“这家伙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达夫说,他低着头,下巴压在自己的大衣领子上。
“但愿吧。”凯辛无奈地说,车里混杂着香烟味、甜味和千滚油炸出来的薯条味儿,令人作呕。
“三明治。”凯辛对着对讲机说道,“三组,目标地点马上要到了,二三十分钟内你们应该会再收到我的消息。”
“三组收到。”对面传来一个声音,可能是KD的。
戈尔丁汽车修理铺在他们的右方,那是一栋银色的大楼,闪着猩红色的霓虹灯,后视镜里,凯辛看到那辆白色霍顿停了下来。
雨越下越大,他加大了雨刷的速度。“三明治一组,”霍普古德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左转。”
“二组收到。”凯辛回应道,他跟着前面那辆陆地巡洋舰钻进了一条污秽的偏道,道路泥泞崎岖。前面的车停了下来,他也跟着停了,前面那辆车做了个U形转弯,凯辛也跟着做了个转弯,前面的车最终停了下来,他跟在后面停车熄了灯。
突然,有人敲了一下他的车窗,他赶紧摇下窗玻璃。
“发动机不要关停,我们走你们跟着。”霍普古德对他说,“从现在起不要用对讲机说话了。”
“好的。”
“不喜欢这该死的下雨天。”霍普古德继续埋怨道,消失在夜色中。
他关上车窗,两个人安静地坐在车里等待,凯辛突然感到盆骨处一阵刺痛,他像往常一样调整呼吸舒缓这种疼痛,可他只要一分心,那痛感就再次袭来,他试图把躯干的重量转移到稍迟钝点的神经上。
“我可以抽根烟吗?”达夫礼貌地问道。
“给我也来一根。”
他从达夫手中接过一根香烟,打着了打火机,把窗玻璃放下了一两厘米。达夫把两根烟一起放到点亮的火苗上,两个人静静地抽了会儿烟,尼古丁让他们放松下来。
“你以前经常做这种事吗?”凯辛问。
达夫转过脸来,昏暗的车里,凯辛只能看到他的两个眼白:“你指什么?”
“作为警方的土著代表。”
“就这一次,算是帮维拉尼的忙,他说他对鲍比·沃尔什的社会关系有些忌惮。我辞去联邦调查局的工作,是因为我不想徒有虚名,做个坐吃等死的土著裔警察。”
“我跟鲍比·沃尔什读的同一所小学。”凯辛说完后有些后悔。
“我还以为他是在土著安置区长大的呢。”
“那时土著区没有学校,孩子们都是来肯梅尔上学的。”
“所以你熟悉他吗?”
“他不可能记得我,他或许还记得我表弟,伯恩,他们只跟自己人玩。”
我为什么要跟他说这个,凯辛心想,难道就为了跟这个人套近乎?
漫长的沉默,车里一片安静,凯辛踩了一脚油门,发动机轰鸣了一声。
“什么样才算是自己人呢?”达夫问。
“就是被叫作黑鬼,土老黑的那些孩子。”
又是一阵沉默,达夫猛地吸了一口烟:“那他们为什么也管你表弟叫黑鬼呢?”
“他妈妈是个原住民,我的舅妈斯黛拉,她是土著片区长大的。”
“照这么说,你算是土著亲戚了。”
“是啊,算是吧。”
住院的那段时间,他就一直在想:为什么他从来没有像亲戚那样,站出来为道格家的那些表亲说话。当他们跟鲍比·沃尔什或土著片区其他孩子一起被白人们骂黑鬼、土老黑、小黑人的时候,他总是默默走开,没有人针对过他,这一切跟他都没有关系。他还记得,小时候跟爸爸说起他们打架的事情,米克·凯辛当时正在修拖拉机,那辆老式的麦赛梅格森,他一边用粗大的手指头往外拧着火花塞,一边说:“你看他们快打输的时候就帮忙踹几脚,做对的事,捍卫你妈妈的家族。”
爸爸去世以后,凯辛曾在舅妈斯黛拉家里寄宿过,那里没有人对任何道格家的孩子指指点点。他们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每个人块头都很大,还很团结,别人根本没机会欺负他们。
凯辛看向主干道,一辆车开了过来,霍普古德那边没有什么动静,这不是他们等的那一辆。他打开了雨刷器,雨越下越大。他脑中闪过念头,现在应该取消行动,在如此疾风骤雨的夜晚根本不适合执行这样的任务。
又一辆车疾驰而过。
前面的警车尾灯亮了起来,霍普古德开始行动了。
“我们走。”凯辛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