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频起,天气渐凉,屈指算来,二人离家外出闯荡,已有小半年了,暑消寒袭,昌欢就有了想家的心思。在上海做了几单,二人收了手,开始打点行装,预订了回家的机票。
早晨昌欢起得晚,洗漱罢,已近九点钟了,她打算吃过早点,上午到南京路那边逛逛,给母亲选几件衣服。
自从在这里收了手,二人白天就很少出门。昌乐往往睡到上午十点才起床,把昌乐一人留在宾馆,昌欢放心不下,打算带他一块上街。眼下又没什么正事要做,昌欢就不想去催二哥起床,一个人站在窗前,俯瞰外面大街上车流如梭,往来行驶。昌欢正看得出神,忽然传来敲门声,吓了她一跳。
“谁?”昌欢下意识问了一句。
敲门的人的却并不回应,只是一个劲儿地敲门。这种敲门声有些怪,不是屈起手指,用指关节轻轻地叩击,而是张开手指,用手掌在门上拍打,发出面点师在案板上摔面的拍打声。昌欢马上断定:这敲门人,肯定不是服务员,也不是二哥,心里就有些惊慌;又向门外问了一声,仍不见回应,就害怕起来,抓起床头柜上的宾馆内部电话,给二哥昌乐打了过去。
昌乐已经睡醒,正赖在床上,抓起电话,懒洋洋问了声,“哪位?”
话刚出口,就听电话里昌欢不安的求助声,“二哥,不知谁在敲我的门,你起来看看吧。”
昌乐吃了一惊,撂下电话,爬出被窝。
昌欢放下电话,心里镇静了一些,走到门边,又问了一声,仍不见门外回应,便壮着胆子,把门打开,刚探出头,迎面撞上一个胖女人。这女人五短身材,烫着卷发,像一头好斗的公狮,怒瞪着昌欢。昌欢正要问一声,“你找谁?”话没出口,只见那胖女人抡圆了胳膊,一巴掌扇将过来。幸亏昌欢心里早有防范,见势不妙,缩回脑袋,胖女人这一巴掌抡空了,只有一个指甲尖在昌欢下巴上划过,留下一道伤痕。
昌欢大吃一惊,刚要把门反锁上,不想哪女人动作异常麻利,力气也大,猛一推门,将昌欢闪了个趔趄,脚下无根,跌坐到壁柜里,却见那胖女人,一迭声地叫骂着,冲了进来,像头闯进房间里的野兽,直奔床边,“杨福来,侬个下三烂瘪三阿混,不得好死的短命鬼,出来!”到了床边,见床上收拾得干净整齐,掉头又奔向卫生间,嘴里不停地喊叫,“出来!侬个乌龟王八羔子,背着老娘干的好事,侬以为阿拉不晓得呀?”见卫生间里并无人影,转身看见坐在壁柜里的昌欢,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叫骂着扑了过去,“侬个贱人,换了衣服,阿拉就不认得侬啦?快把侬那老乌龟交出来!”骂着,就要伸手去薅昌欢的头发,幸亏被及时赶过来的昌乐一把推开。
“你要干什么?”昌乐瞪着眼睛呵斥道。
那胖女人吃了一惊,看昌乐一身的蛮力,也是不好惹的,火气便消了不少,不敢再张狂,指着昌欢哭诉道,“她句引阿拉老公!”
昌乐听这胖女人满口胡话,一股火儿直撞脑门儿,伸手揪住那女人衣领,使劲儿向上提起,咬着牙,一个字儿一个字告诉她,“你再敢胡说八道,小心我打歪你的嘴。”
看昌乐攥紧了拳头,昌欢怕他惹出事端,惊动了警方,赶紧站起身来,喝住了昌乐,“你把手放开,去把门关上。”
听昌欢说了话,昌乐?;了那女人一下,松了手,转身把门关好。
昌欢受此惊吓,心脏嘭嘭乱跳,镇静了一会儿,才平静下来,把裤子上的灰尘拂了拂,抬头望了那胖女人一眼,冷言问了声,“说吧,你到底是干什么的?到这里想干什么?”
经昌乐这一通震唬,胖女人的火气完全消停下来,定睛仔细再看,确信刚才自己弄错了,昌欢是短发,而自己盯梢的那个女人是长发。意识到这一点,心里就有些愧疚,感到心虚,暗自庆幸刚才那一巴掌抡空了,不然,真不知该如何在这里收场。明知自己刚才耍泼有些过了头,表面上却装着无所谓,说了声,“对不起,阿拉认错人了。”抬腿就要往外溜。
“站住!”昌欢看出这胖女人开始心虚,心里也完全平静下来。这会儿才觉得,下巴上有一丝的痛疼,伸手摸了一下,手指上沾了一丝血色,兀然恼怒起来,心想无缘无故,一大早受了这一场惊吓事小,脸上又让这泼女人弄挂了彩,真是晦气,越想越生气,走到窗边,坐到沙发上,冷眼盯着胖女人,半天却不说话。
那女人自知理亏,再看昌欢昌乐都是一副凶煞神的样子,情知不是好惹的,估计自己今天触了霉头,偷鸡不成,怕是要蚀米了,便机灵地跑到昌欢面前,装出一副可怜相,放了小话,“小大姐,可怜可怜阿拉,饶过阿拉吧,阿拉真的不是故意的,是让那两个下三烂的逼的,才不得已,做出这种傻事来。”说着,眼圈先红了,声音也带着哭腔。
到底是女人,经不住眼泪的攻势,不待听这女人解释清楚,看到她的眼泪,昌欢心里先自软了三分,说话也不像刚才那样凶了,开口问道,“你说有人逼你,他到底是谁呀,为啥呢?”
见昌欢放缓了语气,胖女人心里有了底,不再担心什么,扭过屁股,侧身坐到旁边的沙发上,举手抹去眼角的泪珠,看了昌欢几眼,忸怩道,“说起来丢人呢,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今儿个到了这份上,阿拉也顾不上许多了,不把话说透,大小姐也不会饶过阿拉的。”说着,又看了昌欢几眼,顿了顿,叹一口气,“唉,也是阿拉命苦哎,年轻时,还没成人,就赶上文化大革命了,初二的时候,阿拉才十四岁呢,就下放到北大荒插队了,在北大荒,一呆就是十年,好歹熬到回城了,年岁也大了,二十好几了,那会儿,家里人又多,也挤巴,正赶上回城的知青也多,工作不好找,老是待在家里吃闲饭,别人不说,自己心里也过意不去,着急呀。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办法,眼瞅年岁也大了,就想赶紧找个人家,把自己给嫁了,也算给自己找个吃饭的地方。正好这时,家里一个亲戚,来给阿拉提亲,就是眼下这个冤家。那会他也快三十了,比阿拉大两岁,家境也不怎么好,人长得也不十分出息,平日又好吃懒作的,知道底细的姑娘,谁肯嫁他呀?幸亏他生了两片巧嘴,能说会道的,会哄人,到云南插队时,哄好了农场的领导,早早就回城了,分在国棉十四厂当保全工。上海人多精明呀?他那两片巧嘴,哄外码头来的还好使,哄老上海,一点门儿都没有,慢慢的,他那好吃懒作的毛病,就把他弄得一点人缘都没有了,眼瞅三十了,还讨不上个媳妇,就急得四处求人。阿拉那亲戚,也是贪图小利的,图他那几口酒吃,就昧了良心,把阿拉撺掇给他。阿拉那会儿,也是巴望着早点找个吃饭的地儿呀,也没细打听,再加上又是亲戚介绍的,就稀里糊涂嫁给了他。”
“刚结婚时,好歹那阿混还装了几天。几天后,就原形毕露了,每月工资也不交阿拉,只给阿拉十元钱,让阿拉打点一个月的生计,他自个儿三不动拉着酒肉朋友,在外面吃喝,喝多了,回到家里,还夹枪带棒的说些不三不四的,夜里只要想要,也不管阿拉想不想,就上来折腾阿拉……”
这女人越说越伤心,眼泪籁籁落下,说话也不顾忌,“唉,想想那些年,阿拉过的什么日子?连奴隶都不如呢。可也没办法呀,谁让自己没本事,找不到工作呢。好歹忍了几年,把孩子带大了,阿拉看街边有些女工,利用工休日,上街摆摊做买卖,阿拉就活了心,心想,那些女工,一边上班,一边瞅空儿做生意,都能赚钱,阿拉闲在家里,有的是时间,干嘛不去试试呢?有了这个想法,阿拉就留心街边摆摊的人卖的货色,闲着没事,和她们唠扯时,顺便打听些做小买卖的路数,过了些日子,差不多弄清楚了,阿拉就打定主意,自己干。那当儿,阿拉想,卖服装之类的大生意,阿拉做不了,那是要大本钱的,阿拉没有钱,只能在针头线脑上打主意。”
“那个月初,那短命的开了饷,扔给阿拉十块钱,阿拉就拿这十块钱当本钱,进了些鞋垫、袜子、纽扣一类的小东西,摆在街边卖,做起了小本生意。真是没想到呢,兴许阿拉真的是有些财商,一个月下来,侬猜怎么着?阿拉竟赚了三十多块钱呢,差不多和一个工人一个月的工资一样多。阿拉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尝到了甜头儿,阿拉就放不下了,把娃娃送回娘家,自个儿轻身带利的,大干起来。到了年底,一结帐,侬猜阿拉赚了多少?整整一万元!比一般上班工人挣的工资多得多。”
“自打阿拉有了钱,那短命的阿混大概也看出来了,就不再敢给老娘脸色看了,和老娘说话,口气也变温顺了。咳,女人啊,有时就是犯贱,听他说几句好话,平时会哄着侬开心,慢慢的,阿拉就把他以往那些混帐事给忘了,何况夜里寂寞时,还可以拖他过来解解闷儿,就把他当人看待了。”
“后来阿拉觉得老在街边摆摊,勿有出息,就到大商场租了个档口,做起服装生意。做了几年,赚了百八十万,又觉得从别人手里进货,大头让别人赚了,就想自个儿加工服装,自个儿卖。恰巧这时,听说市郊有家服装厂,经营不善,倒闭了。阿拉去看了几回,觉得还行,就把那厂子盘了下来,雇了些员工,重新把厂子办了起来。”
“眼看生意做大了,钱也赚得多了,日子好过了,这当儿,那瘪三却下岗了,灰溜溜地回到家里。那些日子,侬看那瘪三的德性,成天像夹尾巴狗,低声下气的,把家务活全揽了过去,活脱脱一个男保姆。看他那副可怜相,阿拉就心软了下来,忘了他从前是怎么对待阿拉的。唉,要不怎么说,女人啊,就是成不了大气候。阿拉心想,反正自个儿雇了那么多员工,雇谁不是雇啊?何不让那阿混,到厂里来给阿拉做个帮手?这么着,阿拉就叫他到厂子里上班了。开始让人带着他跑供销,后来又让他管生产。幸好那阿混也有些机灵,各种事干过一段时间,就能拿得起来,有些事,阿拉刚刚想到,他就能把这事情做得挺好;有些事情,阿拉还没有想到,他就能抢先把事儿做了,做得正合阿拉的心意。这么一来,阿拉在厂子里,就没什么可干的了,慢慢的,就松闲下来;再往后,阿拉即便不到厂里来,厂子也照样运转得挺好。这会儿,阿拉就有些懒了,年岁也大了,心想一个人在市场打拼这些年,图个啥?这眼瞅快老了,还没好好享受过生活呢,何不趁眼下腿脚还灵便,好好享受享受生活呢?这么一想,阿拉就把厂子全盘托付给那阿混了,不再去厂里上班了,整天闲在家里,逛逛商场,和朋友聚聚,耍耍牌,觉得日子过得蛮有滋味的。再看那阿混,在厂子里干得也挺起劲儿,三不动半夜三更回来,说是在厂子里忙这忙那的,阿拉也不往心里去。谁料想,过了半年,他就惹出事来,把厂子里的一个姑娘的肚子给弄大了。那姑娘是从湖南过来打工的湘妹子,岂是好惹的?侬晓得不?从那边出来的姑娘,心都野得狠,专爱吃花彩的,见到有钱有势的男人,就费尽心思往上靠,靠准了,兴许能赚得个小三儿扶正;靠不准,也要讹一笔钱财,才肯罢休。这不,眼见肚子一天大似一天,这湘妹子就逼那瘪三回家跟阿拉离婚。那阿混心里有数,哪敢跟阿拉提离婚的事?一计不成,那湘妹子又逼阿混出四十万青春补尝费,威胁说,不答应,就告他强奸,送他进班房。”
说到伤心处,胖女人擦了擦眼泪,接着又说,“多亏阿拉当初留了个心眼儿,把厂子里的会计制度订死了,厂子里凡是动用一万元以上的资金,必须得事先告诉阿拉。这样,那阿混想从厂里随便黑下点钱乱花,就不容易了。那阿混最后被那湘妹子逼得没法儿,就老着脸,把事儿告诉了阿拉。阿拉听了,差点儿没气死,着实收拾了那阿混一通,脸也打肿了,嘴也打出血了,阿拉也打累了。再看那阿混,老老实实跪在地上,就像日本军队里长官打士兵似的,一动不动,任侬打。就这样,那阿混在阿拉床边跪了三天三夜,也把阿拉肚里的气跪没了,到底夫妻一场,又有孩子,阿拉哪里忍心送他进班房哎。这样,他写了一份保证书,阿拉又找那湘妹子震唬了一通,最后给了她二十万元,打发她走开了。”
“这一出事后,那阿混着实收敛了不少,每天按时下班回家了,夜里上阿拉床的次数也多了,阿拉就以为他改好了。眼瞅两年过去了,前些日子,厂里的王会计打电话到家里,说是有张单据急等着他签字,打他手机打不通,就以为他在家里。阿拉接过电话,心里挺纳闷,那阿混一早出门时,明明说今天厂里有批货要发运,一大早就去厂里啦,可王会计又说他今天根本没到厂里,阿拉心里就犯了猜疑,担心那阿混老毛病又犯了。这回,阿拉发了狠誓,一旦逮着了,决不轻饶。只是眼下没有十分的证据,不便发作。这些日子,阿拉装着什么也不知道似的,背地里却盯着他。今儿个早上,那阿混又说厂里有事,一大早就出门了,阿拉随后也跟着出来,搭了辆车,跟在他后面。眼见那阿混在复兴路口停了车,接了个女的上车,到宾馆外面,二人下了车,在前台办了手续,就上了楼,阿拉脚跟脚追了上来,眼看他们进了房间,追了过来,谁知搞错了,敲开小大姐的房间……”
“你是说,”昌欢问,“刚才亲眼看见他们进了这家宾馆?”
“唉,那还有假?”胖女人急着说,“阿拉不光看见他们进了宾馆,还亲眼看见那对狗男女上楼了,只是稍稍慢了半步,眼见他们在这里闪了一下,就跟着追了过来,本想捉个现形,谁料误撞了小大姐的房间。”
刚才听这胖女人哭述,昌欢觉得这女人的经历,倒和自己有些像似,同是女人,心里难免戚戚焉,便替他出主意说,“要这样的话,你到前台去查一下,不就清楚了?准能查到他们在哪个房间。”
“侬不晓得哎,小大姐,”胖女人当即摇头说,“像这类乌龟王八,鬼奸鬼奸的,他们哪里会拿自己的真身份证开房?现在街上办证也方便,几百块钱就能办,他们出来,都是拿假身份证开房的,侬哪里查得到?”
经胖女人一提醒,昌欢这才醒过腔来,原来自己一时同情她,把她当了知己,才说出这种不上道儿的蠢话。可不吗?自己和二哥昌乐,就是用假身份证在这里开房的。想到了这一点,昌欢稍作镇静,又帮这胖女人想辙,“你可以给他打个电话,问他现在在哪儿,他要是承认就在这里,你让他马上出来,看他怎么狡辩;他要是说不在这里,那你猜疑的事儿,八成是真的了。”
胖女人经昌欢点拨,立时醒悟过来,拍了下大腿,长舒了口气,“唉呀呀,瞧,阿拉怎么没想到呢?”说着,从包里掏出手机,给丈夫拨了电话。昌欢这会儿才注意到,这胖女人挎的爱马仕手包,再看她手指上,足足戴了三枚戒指,一枚白钻的,一枚鸽血红宝石,一枚猫眼绿宝石,脖子上一挂项链,摆坠是极品翡翠心字造型,光是这几件首饰,就值一百多万,心里不觉嘭然一动,相信这女人刚才说的,必无假话,她确实有钱,当下就生出做她一单的念头。
看这女人侧着耳朵听电话,昌欢向身边的昌乐使了个眼色。昌乐知道昌欢现在有了想法,暗示他别轻易开口说话,要顺着昌欢,见机行事。
电话接通了,胖女人忘了小心,顾不上拿捏盘问,扯开嗓子,破口大骂道,“侬个短命的贼乌龟,一大早不到厂里,钻到宾馆干啥来了?”骂过之后,听电话那端没有回音,静听了一会,正要再骂,才听电话那端有了回应,胖女人听了一会儿,不耐烦起来,又骂道,“去侬娘个鬼,约客户谈生意,谈到床上啦?老娘现在就在四楼客房里呢……”
胖女人还要再骂,电话那端显然又传来哀声叹气的解释,胖女人只好噎住话头,听对方解释。昌欢心里暗笑,这女人果真有些老赶,难怪她男人敢在私下屡屡出轨,本来是来抓奸的,却早早亮出自己的底牌,再笨的男人,也会从容地编出谎话,把她蒙骗过去。
果然,胖女人听了一会儿,关了电话,两眼呆滞下来,完全没了刚才的一脸的怒气,侧过脸,望着昌欢,喃喃自己语道,“难道阿拉看走了眼?”
“你丈夫怎么说的?”昌欢问道。
“那阿混说,他一早约了客户来这里谈生意,现在正在三楼咖啡厅里谈生意呢。”说完,似乎还是有些将信将疑,自语道,“可阿拉明明亲眼看他们上了四楼咧。”
昌欢早就料到会是这个结局,只是心里有了要做她的想法,就不把事儿点破,顺口问道,“那你打算怎么着?”
“那阿混要阿拉现在下去找他,和他们一块喝咖啡呢。”说着,脸上显出有些为难,“可阿拉去,怎么向他们解释呢?”
昌欢听过,笑了笑说,“也没什么好解释的,夫事之间,闹出点小误会,也是常事。”
“可是,阿拉还是觉得挺难为情的,”胖女人望着昌欢,满眼困惑地哀求道,“要不,小大姐陪阿拉一块下去吧。”
“这样不好吧,”昌欢推辞说,“咱们素昧平生,初次相识,就和你的家人一块喝茶,也有失礼貌,再说了,你先生正和客户谈生意呢,这种场合,我们过去了,就更不合适了。”
“不碍事的,”胖女人坚持着,“那乌龟能谈个什么鬼生意呀,阿拉这会儿,心里还画魂儿呢,只是没捉到现行,又到了这地步,不好戳破他面子罢了,再说了,刚刚阿拉冒昧,惊动了小大姐,也正想借这机会,给小大姐压压惊,陪个不是呢,咱们一块去吧。”
昌欢心里正打这胖女人主意呢,见她一个劲儿地邀请,便也不十分推辞,顺风吹火,回头看了昌乐一眼,笑了笑,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一道去叨扰大姐一次了。”说罢,站起身来,就要出屋,走到门口,昌欢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哦,对啦,我还不知怎么称呼大姐呢。”
“阿拉姓郑,叫郑乐梅,侬就喊阿拉郑姐好了,阿拉那阿混姓白,在旗人。”胖女人边走边自我介绍,介绍完自己,又问昌欢,“小大姐怎么称呼?”
“我姓甄。”
“从哪儿来的?”
“东北,大连那边,小地方。”
“啊呀,大连好哎,”郑乐梅说,“大连可是个好地方,冬暖夏凉,住在那里可舒服呢。阿拉插队的时候,从大连路过几次,从那里上船回上海,那里环境可好哩。”夸赞了一会大连,又问道,“小甄在那边做什么生意的?到上海出差?还是来玩的?”
“早先在老家,做了几年粮食生意,利太薄,操心吃力不赚钱,就把公司交给别人打理。这几年,一直在上海做股票。”昌欢信口说道。这些日子踩盘子,二人去了不少证券交易所,对上海这边的证券市场,多少摸出了路数,也能说出个子午卯酉,见郑乐梅紧着问,就随口应答起来。
“哎哟,阿拉听说了,股票那东西,可不是好玩的,阿拉的几个朋友,这几年听说股市赚钱,也试着去炒,结果都赔得灰头土脸的。”郑乐梅说。
“她们大概都是在二级市场上炒作,赚钱当然难了。二级市场上,有句行话,叫一人赚,二人平,七人赔,不是高手,当然赚不到钱的。”昌欢说,“可我从不做二级市场的。”
“那侬做什么?”郑乐梅虽说听不大懂昌欢刚才讲的炒股经,却死要面子,硬充内行,追着问。
“我只做一级市场,至多做一级半市场。”昌欢说。
“咋个做法?”
“一级市场,就是申购原始股,一级半市场,就是从持有即将上市的公司原始股的股东手里,购买原始股,等这公司上市了,再到二级市场抛售。”
“赚钱不?”郑乐梅问。
“还不错。”昌欢说,“我觉着,比做一般的生意,强多了。”
到底不懂股市里的路数,见昌欢越说越玄妙,听得郑乐梅云里雾里的,二人谈了一会儿,郑乐梅就失了兴趣,转头问跟在后面的昌乐,“这位帅哥是做什么的?”
怕昌乐说话不严,走了口,昌欢忙抢着应声道,“这是我的助手,是我本家的哥哥,也姓甄。”昌欢说,“平日我一般都是大单进出,一个女人家,搬运钞票也不方便,有我哥在身边,也靠实多了。”
听昌欢说平日动辄大笔钞票交易,郑乐就有几分动心,心里对昌欢暗生几分敬意,尽管对股市的事儿不太上道儿,却想和昌欢交结,也不再叫昌欢小大姐了,改口称小甄妹妹,俨然相交多年的闺中密友。
说话间,一行人下到三楼,到了咖啡厅。咖啡厅不十分宽敞,统共不过二十来张桌子,每张桌子间,都用齐胸高的屏风隔开,站在门边,只能略略看到每个座间喝咖啡的客人半个脑袋,大厅里的光线又不好,郑乐梅察看了一会儿,没看见丈夫,一股火儿又直撞脑门儿,刚要扯着嗓子叫喊,离门边不远处的一个座间,站起一个男人,兴冲冲地冲她招手,郑乐梅见是丈夫,压住火气,带上昌欢二人,往那边去了。
到了座间,郑乐梅不请自坐,心里堵着气,也忘了向丈夫介绍自己的客人,只是瞪着挂霜的眼睛,盯着丈夫对面的姑娘看。那姑娘约二十来岁,一头披肩长发,额上的头发,尚整齐,脑后的,就有些凌乱了,仿佛早晨起床后,就没梳理过。年纪轻轻,却上着艳妆,手指上涂着墨绿色指甲油。幸亏上了艳妆,见女主人坐在对面盯着她看,别人轻易觉察不到她脸色的些微变化,只是从她的眼神里,能看出她现在正强作镇静,内心却虚泛得厉害,两眼不敢正视女主人,只在桌上的咖啡杯上游动。昌欢看那咖啡杯,正冒着热气,显然是刚叫上来的。
郑乐梅盯着那姑娘看了一会儿,冷言问丈夫,“这就是侬的客户?”
“是呀,是呀,”丈夫咧着嘴笑了笑,介绍说,“这就是外贸公司的业务经理吴小姐。”说着,侧过脸,又冲着吴小姐介绍自己的妻子,“吴经理,这就是阿拉的内人……”
那吴小姐看了郑乐梅一眼,眼角强挤出一丝微笑,迅即又将目光躲闪开来,嘴里轻声嘟囔了一句,“幸会。”
郑乐梅并不去理睬吴小姐,大咧咧地冲昌欢笑了笑,嘲讽道,“小甄妹,看到了没?眼下的大上海,随便扔块砖头,就能砸倒一片经理。”
吴小姐见女主人说话带刺儿,站起身来,拎起挎包,冲着男主人说,“白老板,今天侬有客人,咱们改日再谈吧,阿拉告辞了。”说完,不待主人挽留,急匆匆去了。
男主人正要起身去送一程,屁股刚欠到半空,给妻子一只大手放到肩上一摁,旋即又坐了回去。
妻子的莽撞,令丈夫颇为尴尬,无奈地咧嘴笑了笑。这会儿才注意到,旁边站着两个陌生人,他们是跟妻子一块过来的,好像跟妻子挺熟悉。
妻子注意到丈夫的疑惑,趁机介绍道,“这是阿拉刚结识的好朋友,叫小甄,”又指着昌乐说,“这是小甄的助理,也姓甄。是小甄的哥哥。”
“噢,快请坐,快请坐,”男主起身,殷勤地请客人入座,一边伸手,和二人握了手,转头喊来服务生,又叫了三杯咖啡。随后两眼就不时地在昌欢脸上来回滑动。昌欢原本就气质不凡,这些年在江湖闯荡磨砺,又增添了几分英气,眼下不到三十,肌肤嫩白,保养得也好,身段也没变形,越发仙姿绰约了。男主人常年生活在南方,见过的,多是小鸟依人的江南婀娜佳丽,哪里见过丰腴、健硕又不失风韵的北国丽人?现在见昌欢坐在对面,心脏就有些失频了。
昌欢一眼扫过,当即断定:此人挺色。细一端详,见他下巴上,还留有一块没拭净的椭圆形红印,猜想是刚才那姑娘留下的爱痕,推测这对狗男女,刚才正入佳境,却被鲁莽的妻子搅了春梦。昌欢心里觉得好笑,表面却显得端庄,她知道,要做下郑乐梅这一单,非得这好色的丈夫配合才行,便并不十分抗拒这色鬼挑逗的眼神,佯装不解风情,时而温情地看他一眼。
郑乐梅见那姑娘走过远,火气渐将消停下来,嗔斥丈夫道,“咋样?和那妞挺谈得来吧?要不要老娘把她喊回来,接着耍?”
丈夫听出,妻子嘴里说的不是好话,咧了咧嘴,假装正经地怨怪道,“瞧侬说的啥呢?阿拉是和她谈正事呢。”
“正事?”郑乐梅白了丈夫一眼,“幸亏老娘来得早,稍晚一会儿,怕是要谈到床上了吧?”
丈夫到底心中有鬼,听妻子说出这句腥话,脸上忽地**起来,装出委屈的样子,埋怨妻子,“瞧侬说什么来?当着客人的面,也不知避回。”
“有啥好避回的?”郑乐梅不依不饶,呛着丈夫,“避回了,侬就是个好东西啦?别人不晓得侬,阿拉还不晓得?侬肚子里的花花肠子,能瞒得了别人,却瞒不过老娘的眼睛……”
昌欢暗笑郑乐梅颟顸,当着丈夫的面,居然觉察不到留在丈夫身上现成的证据,却一味地发泼,诈唬丈夫,难怪丈夫敢在背地偷鸡摸狗,眼见郑乐梅火气又起,怕她砸了局,昌欢就势劝解道,“郑姐,姐夫成天在外面忙生意,难免和各色客人打交道,你也别太过认真了,小心伤了姐夫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