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老江湖收山续前缘(1)

恒安忽然记起,早年破译爷爷的书稿,只整理了前半部分,后半部分,关于江相派的论述,因为书稿被雨水泡湿得厉害,已经完全无法辨认了。早先听二大爷说,自己的生父,当年就是被江相派“大师爸”领走的,身受江相派真传,眼下父亲回到家里,正是个机会,恒安就有了完成修编爷爷书稿的意思。

早晨,二大爷上茅厕去了。二大爷现在的生活,习惯性极强,各生活细节,定时定刻,分秒不差,只是这几年人老了,凡事都慢了下来,早晨上趟茅厕,总得半个钟头。恒安趁机到了二大爷屋里,也不拿正眼看父亲一眼,像和陌生人说话一样,低声问了句,“江相派《英耀篇》的全文,你还记得吗?”

世仁见儿子冷丁问了句江湖上行话,吃了一惊,瞪圆眼睛,望着儿子,看了一会儿,硬生生地问道,“你要干什么?”

恒安知道父亲误会了自己,赶忙解释道,“爷爷活着的时候,写了一部江湖秘笈,叫《诡道发凡》,后来书稿让雨水泡湿了,前半部分,勉强还能辨识,我已整理出来了,后半部分,关于江相派的部分,完全粘连到一块儿,无法整理了。我想把它修补出来。”

“恒安,”父亲望着儿子,端详了一会儿,说道,“你现在不挺好吗?一家人团聚在一起,多美呀,还舞弄那些玩艺干什么?”

恒安知道父亲还是没能完全理解自己,解释道,“我不是要去做那种事,只是想把它整理成书。毕竟,那是爷爷一辈子的心血,也算咱们家的家学了,我不想这么白白就糟蹋了。”

世仁听过,想了想,说,“我可以告诉你,不过有一点,你得向我起誓:这书修编成了,你,还有你的孩子们,都不能照着它去做。书这东西是死的,江湖是活的;再说,人不是到了万不得已,切不可走上这条道儿,这是一条不归的道啊。能像你爷爷那样收放自如的高人,江湖上能有几人?我当初,不听他的话,现在后悔,又有什么用呢?”

“放心吧,我不会去做的。”为了让父亲快些把江相派的秘籍传给自己,恒安向父亲发了誓。

世仁自来就觉得有愧于儿子,自打回来后,儿子就没拿正眼看过他一次,儿子现在是体面人,眼下又住在儿子家,见儿子现在总算求他一回,就忘了江湖上的规矩,把江相派的真传讲了出来。讲了一会儿,估计二大爷快从厕所回来了,恒安借口要上班了,让父亲打住,自己赶紧出了房间。

一连几天,利用早上二大爷上茅房的时机,恒安向父亲求教江相派的秘笈,到了班上,赶紧整理出来,大约十天的功夫,江相派的主要秘笈,就整理得差不多了。

世德和兄弟世仁一块住了一段时间,敏锐地察觉到,世仁现在的真实身份,并不像他自己吹嘘的那样,是什么大的跨国公司的董事长;而且,兄弟那个什么环太平洋科贸投资有限公司,实际上也并不一定存在。一天下午,当世仁又往他要十块钱,打算上街买包香烟时,世德从兜里掏出十块钱,递给弟弟,而后一针见血地问他,“老三,你这个董事长的角儿,打算演到什么时候?”

世仁吓了一跳,手里的十块钱掉落到炕上,惊恐地望着世德,过了一会儿,嘴撮着世德的耳朵,悄声问道,“二哥,我做漏了吗?”

“他们现在还不知道,”世德苍老的脸颊上,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撇了下嘴角,向窗外看了一眼,低声说,“其实,那天在宾馆里看你第一眼,我就对你起了疑心,哪有跨国公司的大老板,像你这样还乡的?”世仁张了张嘴,正要说点什么,世德马上打了个手势,阻止了他,接着说,“以你的性格,要是发了大财,能这样空手回来看我吗?天说破了,我也不信。那天,我问你怎么在那边成个家,你说你不喜欢洋女人,可你却忘记了,在上海时,你三不动就带哥到法租界里逛洋窑子,你还告诉我,说就喜欢洋妞那种活泛劲儿,要是你现在真的发了大财,还能干熬这么多年?你说,二哥能信吗?”

眼见世德揭了底儿,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世仁垂下头,寻思了一会儿,抬眼望了望世德,说,“哥,我这次回来,看见你,看见恒安,看见这些孙子孙女,我就改了主意,犹豫起来,下不去手了……”

“我估计,你也是坎住了。你想,你要真做了,我倒没什么,反正也老了,可孩子们怎么在这里安身呀?”

“我正是顾虑这一点,才收了手。”世仁说。

见世仁说了底话儿,世德索性问道,“当年,你到底是为什么,去了美国?”

世仁见问,望着世德,眼里有些发酸,静了一会儿,叹气道,“他妈的,让人家卖了‘猪仔’!”

“怎么?到底是怎么回事?”世德追着问。

“咳,说来也是报应,”世仁说,“那年,在上海套着一个嫩白儿,送到武汉下了店,赚了一笔,回来的江轮上,又遇到一个嫩白儿,本想带回上海下店,再赚一笔,谁曾想,那妞竟是个溜子,和外国蛇头有联系,也是在码头上套货的,把我拉到洋人的公司,就被当成‘猪仔’,给贩到了旧金山。在旧金山干了两年苦力,和几个兄弟商量,想大做一单,逃回中国。当时我们用铜粉当沙金,给金矿老板调了包,不想很快就走了水,老板发现了,兄弟几个刚逃出金矿不远,就让警察捉了回去,说我是主犯,他妈的,他们关了我四十年呀,去年才放我出来,把我送进一家老人公寓,过着社会保障生活。听说这边现在正在开放搞活,就打算回来做一大单,回美国好好享受晚年。谁料家里现在是这样,不光哥哥们还在,自己又有了儿子孙子,这才改了主意,收了手,那天让恒安数落了一通,当时死的心都有了,真的,别看恒安话说得刻薄,可我一点都不生气,孩子说的对呀,连猫狗都知道痛崽子,可这么多年,我哪像个当爹的,想当年,咱爹是怎么痛咱们的?想一想,我真的对不住孩子呀,不配当爹。孩子不肯认我这个爹,是对的。”

“那你打算怎么办?”世德问。

“怎么办?”世仁嘘了口气,说,“纸里包不住火,这种事,哪能瞒得下去?我打算这一两天,寻个由头,回去算了。”

“走?”世德问,“小柳青现在一个人在青海,你就忍心?”

“我也想过了,二哥,”世仁眼睛有此泛红,“可是,我知道,我把她伤得太惨了,恒安都对我这样,你想,她会对我怎么样?我哪里还有脸去见她哟。”

“话也不能这么说,”世德劝导世仁,“当初,你是把事做得太绝,太毒。上回她来时,我也替你赔了不事,替你说了软话儿,虽说她嘴上不服气,心里也会有些想法的,现在,毕竟和那时不一样了,恒安忌恨你们,那也是儿子恨父母,和一般人的仇恨,还是不一样的,可孙子孙女,一点都没把你当外人,这你都看见了,小柳青也喜欢孩子们呢。老话说,五百年修得同船渡,八百年修得同床眠,能留下一堆后人,这也是你俩的缘分,说明你俩的缘分未尽。孙男嫡女的都一大堆了,反倒你俩却天各一方,外人听了,也会笑话孩子们的,让孩子们在人面上抬不起头。我寻思了,既然你回来的,不如把小柳青也接来,和和美美的,从头再来,也算是一家人真正团圆了。”

“我也想这样,就怕她不肯原谅我。”世仁说。

“我看这样吧,”世德想了想,说,“让昌欢陪你一块去,你没看见吗?昌欢这丫头,性格和小柳青像着哪,机灵,也会说话,就是有些任性,也没少惹恒安生气,这几年大了,才好了一些。上回小柳青来时,就特喜欢她,有什么事,她在身边一调和,我看能成。”

世德先把想法跟恒安说了,恒安也不反对,又找昌欢来商量,昌欢高高兴兴应承下来。

下个周二,昌欢带着爷爷,踏上了寻亲的行程。经过一个星期的颠簸,在青海湖南,一个沟谷里的小镇上,世仁找到了那间土坯垒成的小房子。小柳青正坐在火炉前,用牛粪火熬制奶茶。昌欢敲门进来,小柳青看了一眼,还以为是邻居家的孩子。仔细端详一下,并不认识,正要问这丫头来找谁,昌欢抢先一步,上前搂住小柳青,笑着说,“奶奶,你不认得我了?我是昌欢呀!”

“昌欢?”小柳青一时惊喜,觉着像在做梦,愣了片刻,捧着昌欢的脸,声音有些擅抖,“你怎么来了?你爸让你来的?他不生我的气啦?”

“不生了,”昌欢哄着奶奶,“他早就不生你的气啦,哪有儿子生妈的气呀。”

小柳青听了,信以为真,高兴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盯着昌欢看了一会儿,又拿起桌上摆的照片看了看,对比着看了几个来回,笑着说,“长大了,都成大姑娘了。你爸还好吗?”

“好,”昌欢应声道,接过照片,见是他们一家早年照的全家福,是奶奶多年前,离开他们家时带回来的,老人一直摆在桌子上。看来,这些年,这张照片,成了老人唯一的情感寄托。不知怎么,昌欢忽然想起自己的儿子,离婚以后,她和儿子同处一城,却如隔天涯,至今还没见过儿子,心里一酸,眼泪也流了出来。

“昌欢,你爸让你来,干什么?”昌欢哭了一会儿,奶奶问她。

昌欢这才想起,自己是领着爷爷来的,爷爷这会儿,还在门外等着呢,赶紧擦去眼泪,笑着问奶奶,“奶,你猜我和谁一块来的?”

“谁?”小柳青问,眼睛亮了起来,急着又问,“你爸?”

“不对,”昌欢耍娇说。

“你妈?”

“不对。”

“你爷?”

“对啦。”昌欢说着,往门外一指,“奶,你看。”

小柳青转身向门口看过,见一个精神矍铄的老头儿,立在门口,虽然长时间旅途劳顿,却不见一丝疲态,此刻像个知错的孩子,垂手颔颏,立在门口。“世德?”小柳青嘀咕了一声,满眼狐疑地走了过去,轻声问,“几年不见,你怎么变成这样啦?”

昌欢知道奶奶认错人了,喊了一句,“不对,奶奶,这是我亲爷爷!”

“什么?”小柳青倒退一步,惊出一身冷汗,仔细端详眼前的老头儿,早已不见当年油头粉面的光景,倒是两只像似受惊野兽的眼里,依稀闪现出当年善于勾魂一瞥,见世仁扑通跪在她脚前,才相信这是真的。小柳青瞬间像一头受伤的母狼,嗥叫着,扑向世仁,一把薅住世仁的头发,使劲前后扭动,觉得不解气,又松手挥拳,在世仁身上雨点似暴擂。

昌欢心里早有预防,知道二人见面,必会有一番狂风骤雨,却没料想奶奶出手这搬疯狂,害怕弄出人命,赶紧跑过去,抱住奶奶,嘴里不住地哄着,“奶,我爷从美国回来,就是为了向你道歉来的,我爷是诚心的,差不离就行了,别把我爷伤着啦,我爷现在是美国公民,弄不好,会惹出国际纠纷的。”

“大不了,我把老命还了他!”奶奶哭着、骂着,一着急,口里冒出上海话,“侬个雷劈的,阿拉以为这辈子出不了这口气咧,哪里想侬倒自个儿跑上门来啦,侬个断头的,把阿拉这辈子弄得好惨啦……”

世仁见昌欢抱住了小柳青,心里也安实了不少,嘴上却卖乖道,“昌欢啊,爷爷这回是来偿债的,让你奶把气儿都出完吧,就是要了爷爷这条老命,爷爷也甘心啊。”

小柳青听了这几句嗑,心里越发委屈了,哭嚎着,挣脱着,要去惩罚世仁。昌欢那里肯放手,赶紧想出些好话,劝说小柳青,“奶,我爸让我陪我爷来接你回家,一块过日子,你要是万一把我爷伤着了,我回去,怎么向我爸交待呀,我爸要是看你俩这么大岁数了,还这么又打又闹的,心里会怎么想啊。现在咱们一家人,眼看就要团圆了,要是再弄出个好歹,一家人还能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吗?”

昌欢几句话,说着小柳青的心病,嘴上虽说还不饶人,身子却不再挣扎。哭了一会儿,坐了下来,见世仁跪在地上,态度倒也蛮诚恳,毕竟一夜夫妻百日恩,二人现在也是子孙满堂,便是有些冤仇,也不像和外人之间那么深。抽泣了一会儿,消停下来,和昌欢唠起家里的事,无外乎儿孙嫡女的一些琐事。

经过长时间的摇尾乞怜,跪地赔罪,世仁的真诚,获得了回报,小柳青在昌欢的求情下,答应让世仁站了起来。随后,小柳青又领着昌欢上街买菜,招待了世仁。世仁悬着的心,才算落了地。

到底是荒蛮之地,物产匮乏,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菜肴招待客人,简单做了几个菜,吃过后,昌欢帮奶奶收拾完家务,借口上街看看风景,腾出屋子,留给老夫妻促膝交谈。

二人坐在床上,各自把过去的辛酸倒了出来。小柳青说一会儿,哭一会儿,再说一会儿,说到痛处,忍不住在世仁身上捣几下,咬几口。世仁情知过去多是自己的不是,才让小柳青吃了这么多的苦,就忍着疼,让小柳青恣意出气。

在这里住了几天,见小柳青心情平和下来,世仁就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他要和小柳青正式结婚,带小柳青回美国,白头偕老。想想如今已是儿孙满堂,二人却没个像样的名份,这里又地处荒凉,小柳青也从没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却又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家,究竟在哪里,现在世仁来求她了,毕竟又是自己早年刻骨铭心爱过的人,也就不再忸怩,顺水推舟,答应了世仁,和世仁一块去办了结婚登记手续。

昌欢见大功告成,也不想在这里多呆,怂恿爷爷奶奶早点启程回家。小柳青把一应的事情做了交待,星期一早晨,和世仁一块儿,离开了寄身三十多年的青海。

世德见世仁把小柳青领回家来,心里高兴,张罗着要腾出里屋,给兄弟两口子住下,自己搬到西屋,和恒安夫妇住一块儿。

世仁和小柳青心里清楚,儿子恒安和他们的心结,今生恐怕不容易打开了。世仁说已和小柳青商议好了,暂时住到地**府给他们提供的宾馆客房。世德见劝说不住,也不勉强。这样,世仁夫妇在家里吃了饭,就到宾馆住下了。住了几天,世仁又带小柳青去了北京,替小柳青办理了移民手续。

世德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可是,真的听说兄弟两口子要走,心里还是依依不舍。“干脆别回去了,留在家里,一家人和和美美过团圆日子,不好吗?”世仁临去北京前,世德和他商量。

其实,世仁和小柳青,何尝不想留下?只是想到儿子恒安,天天别别扭扭地和他们一块生活,心里就觉得过意不去。想想早先给儿子造成那么大的创伤,老了又要赖在家里,让儿子心里不痛快,岂不是错上加错?寻思来,寻思去,二人一狠心,决定回美国去。见二哥劝他,世仁就强装笑脸,解嘲说,“他们关了我那么多年,把我的好时光都给毁了,如今老了,就这么轻易放过他们?不行,就是死,也得让他们赔口棺材。”说完,转头冲小柳青笑了笑。

“二哥,”小柳青告诉世德,“青海那边,我还有退休金,我临走时,都交待过了,让他们每月把退休金寄给恒安,恒安他们要用,就用吧,他们要不用,你就留着用吧。”

“我都老了,要钱还有什么用?给孩子们用吧。”

听说甄董事长已到北京办理回国手续,可投资的事,还八字没有一撇,县里领导着了急,一天几次往甄家跑,打听甄董事长投资的事儿。“

世仁办好了小柳青的移民手续,二人回来时,世德告诉了世仁,世仁这才想起,自己是以回乡投资的名义回来的。眼见这事,现在做不成了,县里领导又催得急,昌欢帮爷爷出主意说,“爷,其实,县里领导,也并不在意你真投资,还是假投资,只是你给个口话儿,说你已经答应在这里投资了,这叫意向投资,至于将来投不投,是你说了算,他们也未必在意。这样,他们就能向上级请功了,说自己争取了外商意向投资多少多少,给自己捞业绩。这些年,大陆的官员出国招商考察,就是这么干的,实际上,只是借机出国游山玩水罢了,哪里是去招商呀。你别把他们当回事儿。”

经昌欢点拨,世仁心领神会,第二天上午,当县长又来找他时,世仁就显得挺为难的样子,告诉县长,说眼下对这里的形势不判断不准,不敢贸然投资,不过等将来形势好转,政策稳定下来,他倒愿意在家乡投资二十亿美元,为家乡发展做点贡献,这次他能做的,就是先在这里,设立一个环太平洋科贸投资有限责任公司住中国大陆代办处,筹备公司在这里开展业务的前期工作。

果然像昌欢预料的一样,县领导大为满意,当即拿出投资意向书,让世仁填写好意向投资金额,并在下方签了字。

世仁在投资意向书上签了字,指着身边的昌欢,告诉县里领导,说,这就是他的环太平洋科贸投资有限责任公司住中国大陆的总代理。县领导也痛快地在意向书上签了字,答应要全力协助公司在这里开展业务。

一应手续办完,世仁买好返程机票,带着小柳青,来向世德告别。世德让恒安从柜里拿出一个纸包,颤抖着递世仁。

“这是什么?”世仁问。

“你二嫂活着时,怕我老了,没有退休金,会拖累恒安,就给我攒下三万块钱,临终前交给恒安,替我防老。现在我真的老了,眼看蜡头不高了,没有几天蹬踩了,你这一走,不知还能不能再见到我。”世德说着,眼泪先流了下来,声音也擅抖了。抹去眼泪,接着又说,“那边虽说富裕,我想,穷人的日子,也不见得好过呀,恒安他们,眼下日子过得还行,我不愁吃,不愁穿,这钱留着也没用,你带上,万一用急的时候,兴许能用上……”

“二哥!”世仁也流泪了,“那边再不好,好歹也有个社会最低保障,能保证吃喝。咱都老了,也不是花钱的岁数了,我带这,有什么用?这是我二嫂留下的,我怎么敢用?”说着,把钱夺过,扔到炕里边,转身和小柳青走了。

送走了爷爷,昌欢开始忙着环太平洋科贸投资有限责任公司住中国大陆代办处的筹备工作。她先是找到县里领导,指望能帮着解决公司的办公地点。县领导出面,以极便宜的租金,帮她在十字大街,租到了一幢三层小楼。那里以前,是粮食局的办公楼,粮食系统改革,粮食局撤销了,办公楼一直闲置在那儿。接下来,又申请了营业执照、税务登记,雇人粉刷了办公楼,在大门口,竖起三根旗杆,分别挂上中国国旗、美国国旗和自己亲自设计的公司的旗子,制作了金字牌匾,挂在大门旁边。一应准备就绪,选了个皇道吉日,环太平洋科贸投资有限责任公司住中国大陆代办处,在金宁城成立了。昌欢请来县里领导,为代办处剪彩,又花钱雇来吹鼓手,不间断奏乐十二小时,燃放了烟花爆竹,宴请了前来祝贺的宾客,把开业庆典,办得体体面面。

公司开业伧促,大部分员工还没聘请到位,代办处眼下,只有三人打理,必须得一人身兼数职,才能免强符合大跨国公司的运行机制。昌欢任环太平洋科贸投资有限责任公司中国大陆地区总代理,兼财务总监,昌艳任副总代理,兼办公楼内的保洁工作,二大爷恒富任办公室主任兼传达室门卫。

世德得知昌欢把代办处做了起来,心里变得忐忑不安,担心这丫头假戏真唱,一旦透了底,甄家人在金宁城,就不好呆了,埋怨昌欢做事太冒失,不明真相,把爷爷世仁吹起的汽泡,接着往大里吹,早晚有一天吹破了,让城里人看甄家的笑话。

一天晚饭后,恒安到他屋里喝茶看电视时,见身边没有外人,世德把这种担心说了出来,又策略地把世仁在美国的底细,透露给恒安。恒安早就对父亲自诩的实力表示怀疑,根据他的了解,父亲要是真的有像他自己声言的那样的势力,是不会等到今天才回乡的,也不会空手而归。如今听二大爷交了底,心里的怀疑得到了证实,也开始替昌欢捏一把汗。看家里人吃过晚饭,到二大爷屋里看电视,昌欢一人在灶前洗碗,恒安起身出了房间,走到外屋,站到昌欢身边,眼睛看着昌欢正在锅里洗碗,低声提醒昌欢,“公司运作,要有现金流的,万一你爷爷打不来钱,你能行吗?”

“行!”昌欢停下手里的活儿,自信地望着父亲,轻笑着告诉父亲,“爸,我现在的钱,足以应付公司正常运行。”怕父亲不放心,又解释说,“其实,我爷爷,未必像他说的那样有钱。和俺爷一块呆了这么长时间,我对爷爷的老底儿,差不多也知道一些。爸,这回开公司,我压根儿就没指望俺爷帮什么,我只是想借他这块外商的牌子,帮自己做生意。我早就想自己开家公司了,这次有了机会,我想试试。”

听昌欢这么说,恒安心里也有了底,觉得自己小看了女儿。经过几年闯荡,昌欢成熟了,成熟得让他这个当爹的,有时都会感到有些可怕。看来自己得加把劲儿,在理论上,再帮昌欢一把。正是从这时起,恒安打算赶快把从父亲那里得到的江相派的真传,整理出来,完整地复原爷爷生前著成的《诡道发凡》,把这部书稿,送给昌欢,免得她在江湖上栽跟头。

公司办起来了,昌欢才发现,做生意,并不像早先自己想的那么简单,以为公司牌子挂出去了,就会有客户找上门来。在总代理办公室里,一连坐了几天,见没有客户上门,昌欢有些沉不住气了,相信是自己办公司的思路出了问题。到书店去找了些市场营销之类的书籍,买下来,带回家翻了翻,才知道,做生意应当主动走出去找市场,而不是坐在家里等市场。闲着没事,和二大爷恒富、昌艳闲聊时,昌欢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二大爷听了,也说有道理,却一时想不出什么具体的方案。昌艳眨巴了一会眼睛,说,“昌欢,咱现在租的办公楼,原来是粮食局办公楼,粮食系统现在放开了,个人可以经营,可原来的粮食销售渠道,不可能马上就散伙,咱可以找到粮食系统原先搞营销的人来,他们手里有老关系,或许现在手里缺钱,做不起来,咱们去找他们入伙,利用他们往日的关系,咱出钱,这不就做起来了吗?再者说了,做粮食这东西,损耗不大,风险也小,只要不是碰上恶人设局,轻易亏不了,安全。”

昌欢听了,心头一亮,觉着昌艳这主意不错。望着昌艳,看这从前胆小怕事,有点傻气的堂姐,居然能想出这么好的主意,真是应了那句老话,菜包子也能当干粮。笑了笑,对昌艳说,“你这办法挺好,大姐,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早先我在饲料厂时,厂里的供销科长老赵,听说业务上有一套,自打饲料厂黄了,他也下岗了,去年秋天,我在街上碰见过他,问他现在干什么,他说正打算在他家楼下的小仓房里,开个小食杂店,不知现在怎么样了。要是拉他来入伙,让他带咱出去跑跑路子,没准儿能成。”

“就是嘛,”昌艳也吹嘘起来,“我也是这么想的。”

“大姐,你过去也在粮食口儿呆过,也帮着想想,看有没有更合适的人,多找些,人多,路子广。”

“咳,我呆在粮店里,专供专销的,我们那里,哪有什么能人呀?”

昌艳就这德性,遇事,拖他一把一矜矜,昌欢也不和她计较,说现在就去找老赵商量,把公司交给二大爷父女,自己上街去了。

到了东门外,找到老赵家楼下,果然看见一个小仓房门上,支起一块食杂店的牌子。昌欢推开门,见老赵正坐在炉子边烤火。见昌欢进来,先是一愣,跟着站起来招呼昌欢坐下,嘴上笑着说,“什么风把甄老板吹来了?听说你现在是美国大跨国公司的总代理啦,原想把咱给忘了。”边说,边把凳子让给昌欢。

昌欢见小仓房里支了两排货柜,原本就不大的空间,给挤得都快转不开身了,地上堆着一摊杂货,挪一下脚,都不方便,站在炉边,也坐不下身,笑着问了些小店的经营情况,说了一会儿闲话,转过话头,说出自己的打算。

老赵听了,点了根烟,边抽边眨巴着眼睛说,“不背你说,昌欢,前两年,刚下岗那会儿,我不是没有这个打算,货源和销路,我都有,就是手头缺钱,动弹不了,就把这事搁下了。这些关系,都几年没联系了,现在也不知怎么样了?这样吧,得空我给你写几封信,去打听打听,看看还能不能联系上?”

“别写信呀,”昌欢说,“这年月,写封信,前后得十几天,什么菜都凉了,你打电话嘛。”

“打电话?”老赵犹豫起来,“我这些关系,都是大老远的,南边的是广东,北面的是黑龙江。”

昌欢猜出,老赵是怕花长话费,索性从兜里掏出二百块钱,递给老赵,“赵师傅,这些,给你打电话,不够,我再给,你吱声就是了。”

老赵见昌欢这么大方,有些不好意思,推着不肯接钱,笑着说,“当大老板的,真是财大气粗,打个电话,干什么用这么多钱?给你打个电话,还用给钱,你也太小看人了吧?”

“不是,”昌欢把钱硬塞给老赵,说,“赵师傅,你听我说,这是生意上的事,电话费哪能让你出?你放心好了,这生意做成了,我不能让你白出力,分成的事,你说个数,你拿大头,都成。”

一通话,说得老赵心里舒服,发誓说,“昌欢,就冲你这句话,分多分少,我不在乎,现在我就给你联系。”

“成,赵师傅,你就费心吧,我先回去了,公司里还有别的事呢。有了消息,就告诉我。”说完,把钱扔在货架上,转身回去了。

老话说,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见昌欢出手大气,老赵就跟小鬼给阎王爷当差似的,停下小店的生意,忙着给昌欢联系客户。

第二天下半晌,货源联系上了,销路也找到了,就急匆匆去找昌欢报功。

昌欢听完老赵的讲述,觉得在谱,问道,“赵师傅,你看,咱们一次投多少,算是合适?”

老赵眨巴一会儿眼眼,说,“做粮食生意,本大利薄,路途又远,从大北边,跑到大南边,投得太少,跑一趟不值得。”

“一百万,够吗?”昌欢试着问。

老赵听了,吃了一惊,相信昌欢现在果然有势力,心里越发佩服,想了一会儿,说,“别介,我多少年不跑了,两头路数有些生疏,过去在饲料厂,每趟生意,顶多也就几十万,我看这样吧,你头一回经手,太多了,也不一定能照顾过来,就先做五十万吧,等路数熟了,再要多要少,你自个儿拿主意。”

看老赵说话实在,行事稳妥,昌欢心里踏实了不少,又问道,“赵师傅,这两头,咱是不是得先去看看?”

“广东那边不用,那是个老客户,势力大,有信誉;北边货源这边,按说也打过多年交道,只是现在粮食放开了,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能不能及时组织上货,听电话里说,还行,只是我心里不托底。我看这样吧,你先揣上支票,我带你过去,行,咱就做,不行,咱就回来,权当旅游了,成吧?”

“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