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欢和老太太也停下话头,转头向少妇望去。但见少妇身穿一件素灰色的对襟褂,脚登圆口布鞋,表情冷漠,款款下了楼,走到三人面前,扫了三人一眼,低声开口道,“我师傅昨天做法劳累,伤了元气,现在正在修炼内功,补充元气,下午才能设坛做法。师傅说,今天上午会有两位病人家属来求医,一位是肝硬化患者,不知是你们中的哪位?”
“我!我!是来给我爸看病的,他得了肝硬化。”不待少妇话音落地,昌欢一脸的惊讶,抢着自报家门。
少妇看了昌欢一眼,接着不动声色地又问道,“还有一个糖尿病家属。”
“是我。”老太太也一脸惊疑地报了家门,“是我老头,得了那该死的病。”
少妇看着老太太,又问了一句,“你有个儿子,今年快三十了,还没成家吧?”
“对呀,”老太太瞪大眼睛问,“闺女,你怎么知道的?”
少妇冷眼看着老太太,说,“是我家师傅告诉我的,师傅说的,你家茔地风水不好,家族枝叶不旺呀。”
老太太想起丈夫和儿子,都是家里单传,越发对还没见面的老神医佩服得五体投地,都想给少妇跪下了,可怜巴巴地望着少妇哀求,“闺女,行行好,帮大娘去求求你那老神医师傅,帮我们调理调理吧。”
少妇也不理会老太太,望着三人,轻描淡写地说,“你们家里的病人,得的都是些小病,我家师傅一坛法事做下,保你们病除神安。”
“那我家坟地的事呢?我儿子能说上媳妇吗?”老太太急着问。
不妇冷言道,“我刚才不说了吗,你老头儿的病,你儿子的婚事,都是你家茔地风水管的,一场法事做下,就什么都解决了。”
“哟,这回可好。”老太太长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笑来。
少妇又问,“你们的敬仪带来了吗?”
“带了。”昌欢说着,从包里取出一沓钱,当着老太太的面,递给少妇,嘴里大声说道,“朋友告诉我,说钱越多,越灵验,可我来得伧促,只借来了两万。”
老太太见昌欢拿出钱来,眼里立马惊疑起来,问身边的老头,“不是说,不要钱吗?”
老头听过,有些不耐烦,没好气地说,“当然不要钱,这是神医做法事时用来敬神的,做完法事,还要把钱还给你的。我当初也是交来两万,三天后,神医法事做完了,就把钱还给了我,一分也不少。”
少妇冷眼盯着老太太说,“求神降福祛魔,总得对神表示敬意吧。”
“可是,我身上没带这么多钱,钱都在银行里存着。”
少妇要把手里的钱还给昌欢,说道,“师傅在炼内功,我不能一遍又一遍地打扰他,这样吧,这钱你先拿着,等这位大娘把钱取来了,你们再一块交来,我就在这等着。”
“不用了,这钱你就替我保管吧。”昌欢说。
“不行,”那少妇一脸郑重地说,“我现在正在跟师傅修炼,身外之物,不能附身,会影响根业的。”说着,把钱还给昌欢。
昌欢眼里露出几分焦虑,望着老太太问,“大娘,这可怎么办?”
“我得回家去取钱。”老太太说。
“这样吧,大娘,我和你一块去吧,帮帮你,或许能快点。”
“行呀,丫头,快走吧。”老太太说。
二人正要转身,少妇又叮嘱一句,“从现在起,你们就不能再向别人谈论这事,天机不可泄露,不然,可就不灵了。”
“放心吧,”昌欢说,“我们保证一句也不说。”说完,拉着老太太出去了。
到了老太太家,昌欢在门外等着,老太太闭紧嘴吧,一言不发,从柜里找出存折,和昌欢一块去了银行。老太太存折里只有一万五千块,根据少妇说的,钱越多,心就越诚,就越灵验,昌欢劝说老太太把钱取了个净光。随后二人紧闭着嘴巴,闷不作声,急匆匆回到大师家的楼道里。少妇这时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接过二人的钱,嘱咐道,“从这里出去,回家的路上,你们不要转头往回看,一往回看,就不灵验了。等到后天下午三点半,你们再到这里来等我,到时我会把钱还给你们的,再送一张神医画的咒符给你们,回去一烧,病人的病就好了。”
“那我儿子的婚事呢?”老太太盯着小妇问。
“用不了一两个月,就能找到媳妇。”少妇说。
见少妇说了这话,几个人心满意足的转身出去,果真不敢回头看,瞪着眼睛,像木偶似的往前走去。少妇见老太太走远,揣好钱,急匆匆出了楼洞,追上昌欢和恒富。三个人拣了条小路,径直往火车站奔去。恒富见女儿昌艳还穿着素灰色的对襟褂,嘟囔道,“昌艳,把衣服换下吧,这么穿着,太扎眼。”
昌欢笑着说,“着什么急呀,二大爷,俺姐穿着这身衣服,多神气呀,一看就像和法术沾边。”
“像什么呀?”二大爷说,“妖里妖气的。”
知道父亲不喜欢这身打扮,昌艳边走边脱了衣服,把包里的休闲装换上。见昌艳衣服换好了,昌欢又问昌艳,“姐,我在楼道里和那老太太说话,你在上面听得清楚吗?”
昌艳笑了笑,说,“刚开始,心里害怕,心嘭嘭乱跳,害怕被楼里出来的人撞上,听得不十分清楚,后来平静下来,就听清了。”
“我还担心说话声不大,你听不清;又怕声音太大,惊动了楼里的人,引他们出来凑热闹。”昌欢说。
“我看,就像今儿个就挺好,”二大爷说,“往后呀,昌艳也不用躲得太远,别人看不见你就成,免得听岔了头。”
三人说着,到了个僻静处。昌艳把包交给昌欢,昌欢取回自己的本钱,把赚老太太的一万五,平均分了,一人揣了五千。
到金宁城的火车,得下午四点才有,担心老太太醒过腔,会追了过来,三人离开火车站,到长途汽车站,乘过路车返回。
上了车,三人找了座位坐下,心情才放松下来。车到三里屯停下,有乘客上车,上来了的是个瘸子,一歪一扭的,往车厢里边走。走了几步,一不溜神,碰掉了一个旅客的手表,那旅客生得虎背熊腰,相貌凶恶,正坐在那里给手表上弦,不想被刚上车的瘸子碰掉了地上,心中大怒,站起身来,破口大骂,“你妈的,眼瞎呀!”边说边哈腰拾起手表,一眼就看见,表蒙子摔出一道裂痕,怒上加怒,一把把薅过瘸子,举手要打。那瘸子吓得脸色铁青,嘴唇开始抽筋,说话也结巴起来,“大、大哥,对不起,对不起!”
“你妈的,说声对不起就行了?”那汉子豹眼圆睁,把表擎到瘸子眼前,“看,摔碎了,咋办,你说!”
“我赔,我赔!”瘸子说,“大哥,你说多少钱吧。”
“多少钱?”那汉子听瘸子说赔,脸上怒气稍减,口气也缓和下来,“这是大英哥,商场里卖一千二,你要是给我一千二,我就把这表给你算了,算我倒霉,大不了再花车钱,到城里去买块新的,你要是不想要这表,怎么也得给半个数。”那汉子握住五个手指中间的三个,伸出拇指和小手指。
“六百?”瘸子瞪着眼睛问道,“太多了吧?大哥,你看,就表蒙子裂了道小口儿,表芯也没坏,这不,走字走得挺好嘛。”
那汉子闻言,又发起火儿来,骂骂咧咧的、举手要打,瘸子见势不妙,赶紧说小话,“大、大哥,别火呀,六百就六百,我认了,行吧?”
瘸子嘴里这么说着,却不赶快从兜里掏钱,那汉子有些耐他不住,亮开嗓门儿,冲着瘸子大喊,“你他妈的快点啊!耽会儿我要下车了!”
瘸子情知躲不过去,赶紧哀求道,“大哥,等车到站再说,行不行?”
“放你妈的狗屁!想要跑,是不是?老子再有两站就下车了,谁有功夫等你?”说着,那汉子又把瘸子衣领薅住,挥起拳头就要捶下。
瘸子见势不妙,哭丧着脸,哀求道,“给、给、给,大哥,现在就给。”边说,边从兜里掏出一沓钞票,点出六百张,弟给那汉子。
那汉子看瘸子手里拿出的钞票,花花绿绿的,以前从没见过,以为这瘸子又在想什么花招糊弄他,便又动起火儿来,揪住瘸子的衣领狠推了两下,嘴里骂道,“你他妈的欠收拾,是不是?你拿这些破玩艺给我,是不是给死人烧的冥币?想耍弄大爷,是不是?”
“不是、不是,大、大、大哥,你听我给你解释,瘸子带着哭腔哀求说,这是港元,大哥,是我哥刚带回来的。我哥是海员,前天才从香港回来。昨天我和几个朋友玩,输了一万块钱,我心里不服,想把本儿捞回来,就回家跟我哥借钱,我哥知道我好玩,不肯借我,今儿个中午,我趁我哥一家在俺妈家吃饭,就偷偷溜到他家,偷了一万港元。我本想到城里兑换成人民币,再回来找朋友捞本儿,不想刚才遇上麻烦了,给大哥的表碰坏了。不瞒大哥说,这港元,现在到市里的黑市上,一块港元能兑换两块人民币呢。现在给大哥港元,我还真有点不舍得呢。”
那汉子听罢,放开瘸子,接过港元,举到眼前看了看,晃晃头说,“你说是港元,谁能证明啊,这上面花花绿绿的,我一个字儿不认得,一旦要是废纸,我上哪儿找你啊?算了,我也不想沾你的便宜,这钱,你先收着,赶紧想办法淘弄人民币给我,我拿着放心。”边说边把港元还给瘸子。
瘸子一脸的无奈,往车厢里望了望,哭丧着脸说,“这真是港元呀,大哥,我骗你干什么?”
正当二人争执不下,昌欢斜前方的座位上,一个年轻人站起身来,凑上前去,一本正经说道,“你二位先别吵,拿过来,让我看看。”
瘸子见有人在行,赶紧把港元递上。那年轻人接过,看了一眼,轻声嘀咕道,“你别说,还真是港元。”
正等着赔钱的汉子不信,抻着脖子问年轻人,“你是干什么的?”
“我在银行工作,天天经手这种东西。”说完,从兜里掏出工作证,递给那汉子看,那汉子拿过证件,尽量让车里的人都能看得清,众人望过,看见那证件,确实是银行的工作证。待那汉子看完证件,还给年轻人。年轻人接过证件,揣回兜里,转过头,问瘸子,“你现在真要一比一兑换这些港元?”
瘸子哭丧着脸说,“你不都看见啦?这位大哥,非要人民币,我当然不想换啦,可又有什么办法?”
年轻人笑了笑,冲着瘸子说,“我倒可以帮你,不过有个条件,你不能只换六百块,你得把我兜里的钱换完才行,你干吗?”
“那我不亏死了吗?”瘸子嘟囔着。
话音未落,旁边就有几个年轻人跟着起哄,“对,要换,你得把这些港元都和我们换了,不然,我们谁都不跟你换。”
瘸子皱着眉,望了望对面站着的汉子。那汉子铁着脸,并不应声。瘸子一脸的无奈,只好答应,先和刚才鉴定港元的年轻人换了一千,接下来旁边几个年轻人手里握着钱,或多或少,也看不十分清楚,催着瘸子先给自己换。
自称在银行工作的年轻人,换完港元,坐回座位,得意地转过头,对昌欢说,“港元现在正在升值,到银行拿人民币兑换港元,官方排价是一块五角人民币,兑换一港元,要是到黑市上,一块港元,能兑换两块人民币呢。”
坐在身边的昌艳,一听有这等好事,沉不住气了,就要拉着昌欢一块去兑换,昌欢给昌艳使了个眼色,暗示她坐稳了。昌欢见眼前自称在银行工作的年轻人,神色轻浮,心里有些戒备,顺口问了那年轻人一句,“你在哪家银行工作?”
“人民银行。”那年轻人脱口答道。
“平日上班,都做些什么工作?”昌欢又问。
“在柜台上办理存取款业务呗。”年轻人傲气十足地说。
昌欢听了,心里有了底,断定这是一伙设局的。怕昌艳冲动起来,控制不住,就朝昌艳大腿上踢了一脚。不想这一脚,踢得昌艳真的冲动起来,站起身子,训斥昌欢,“看你平时挺机灵的,怎么一时犯起糊涂了?人家在银行工作的人都换了,又有这么多人都抢着换,你怕什么?”说着,从兜里掏出五千块钱,递给那瘸子。恒富也觉着不对劲儿,转回头刚要喊昌艳,昌艳已经麻利地把换回来的五千块钱港元揣进兜里了。
车行驶了一会,有人喊到站了,要下车。车靠道边停了下来,痂子一脸的沮丧,骂骂咧咧地下了车,几个刚才围着瘸子兑换港元的年轻人,也跟着下了车。车又行了一会儿,又有人喊到站了,刚才摔表的男子和声称在银行工作的年轻人,也下了车。
昌欢看了昌艳一眼,轻声说,“你吃局了。”
“什么?”昌艳一脸的不悦,“怎么可能?那么多人都换了。”
“他们是一伙的,你看车里,现在哪有那几个人啦?”昌欢说。
“你怎么知道他们是做局的?”昌艳还不服气。
“我问那个自称在银行工作的年轻人,在哪家银行工作,他说在人民银行,我问他在人民银行具体做什么工作,他说在柜台办理业务,可是他并不知道,人民银行是中国银行业的管理机关,是不经营业务的,哪里会有什么柜台?”
昌欢话音未落,售票员过来给乘客出票,顺口说,“这些人在车上拿假港元行骗,都快一年了,报纸上都登过过这事儿,你们怎么还上当呀?”
“什么?”昌艳张大嘴巴,半天合不上,鼻尖的汗珠,倏的像小气泡一样鼓胀起来。过了一会儿,瞪着眼睛埋怨售票员,“你咋不早说呀?”
售票员见自己的好心,反倒遭来埋怨,气哼哼回了一句,“这些人都是混混,我们还要跑生意呢,得罪了他们,我们还怎么在这线上跑?出门在外,自己得长点精神,不能一见小利就起贪心。”
“你天生是个老赶,大彪子!”恒富气得嘴唇直哆嗦,大骂昌艳,“你个穷头,昌欢看在我面儿上,带你出来赚点钱,容易吗?一边喊你,一边不听,活该!”
昌艳本想再埋怨售票员几句,见父亲出了声,吓得赶紧闭了嘴巴,忍着气,没敢再吱声。昌欢怕二大爷一时气忿,把老底揭开,赶紧冲他使了个眼色。好在老头还算理智,见昌欢使了眼色,把一肚子的气话,憋回肚里。
昌艳嘴上不说,心里却还存侥幸,回城下了车,一个人偷偷跑到银行,摸出一张港元,递进柜台,问柜员,这东西是不是真的。柜员看了半天,也没看出这是什么币种,随后又去找业务经理,经理查阅了相关资料,最后断定,这是香港一家公司早先发行的一种有价证券,早就作废了。
昌欢白天带着二大爷父女到四边的城镇跑生意,回到家里,帮母亲收拾完家务,就到爷爷屋里看电视。家里的电视,是昌欢买的,放在爷爷屋里,一家人吃过饭,就到爷爷屋里看电视。世德耳背,得把电视音量开到最大,才勉强能听到点声音。其他人听了,震得耳膜胀痛。昌欢要再买一台,放到父母屋里,免得一家人天天耳膜受罪。父亲说不中,“人老了,喜欢热闹,将就着看吧,别让你爷心凉。”
昌欢知道父亲是孝子,他怕爷爷会感到孤独,所以才每天让一家人忍受耳膜胀痛,陪着爷爷一块儿看电视,便不再提买电视的事,每天晚上到爷爷屋里,看一会电视,觉得耳朵实在受不了,就回到自己屋里,翻看父亲送她的书稿。
现在有了实战经验,再看书稿时,感悟就比从前不同,更加透彻了。慢慢的,也发现自己眼下做的,不大合江湖规矩。书稿里讲到,小取于民,巧取于商,横取于官。想想自己现在带着二大爷父女,专做城镇的老太太,那些老太太,往往都是平常人家,想想她们,为了积攒点钱,少不得在家里盯紧丈夫,督管着丈夫不乱花一分钱,督管子女,不让子女乱花钱;每天到菜市场,总要挑选一家卖菜最便宜的摊主,再挑三拣四,为省下几分钱,费尽口舌,和摊主讨价还价,才买回可心的菜米。一生从身上、口里省下点钱,经昌欢一番摇唇鼓舌,瞬间化为乌有,这就犯了江湖的大忌,让江湖高人不齿。再想想早先和江祈风合伙做局,那会儿赚钱,真像一边走路,一边哈腰大把捡来似的;而做单雅萍的那单,前后没出两个月,就进帐几十万,照现在这样,三个人成天提心吊胆的,得多少年,才能赚来几十万呀。
渐渐的,昌欢对眼下的生意,有些腻烦了,不想二大爷父女却知足,成天做得蛮有劲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