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安想起,三两粮之前,自己破译爷爷留下的书稿,差不多快完成了一半,后来饥荒来了,成天饿得六神无主,就放下了破译书稿的事,开始忙活肚子,书稿被重新包好,放进了柜子里。眼下饥荒过去了,时光也浪费了几年,日子恢复了正常,恒安又把书稿拿了出来,想尽早把书稿破译出来,便加快了破译的速度,每天夜里忙到很晚,仍嫌时间过得太快。让他生气的是,家中的琐事,常常会干挠他的破译工作。
先是长子昌喜上了小学,学业老不看好。妻子是个要强的人,儿子在学校,学业不能出类拔萃,让她在单位很没面子。回家对丈夫说,“好歹你也是教师,该辅导辅导昌喜了,再这样下去,这孩子怕要废了。”
当父亲的,也觉得有必要在孩子身上下些功夫,便试着辅导了几次,效果却并不看好。关键是这孩子太笨,极其简单的个位数加减运算,到了他这里,竟成了难点。父亲讲了几遍,孩子还是不懂,又讲了几遍,仍然不懂,父亲就拿来一些火柴杆,摆在桌子上,一组三个,另一组四个,指着一组问儿子,“这是几个?”
儿子看了一会儿,说,“三个。”
父亲又指着另一组问,“这是几个?”
儿子又看了一会儿,说,“四个。”
父亲听了,心里挺高兴,觉得这种直观教学法,发生了效力,便将两组火柴杆合到一处,又问儿子,“这总共是几个?”
儿子用手扒拉一遍,数了数火柴杆,说,“七个。”
父亲心里越发高兴,相信儿子已完全掌握了个位数的加减运算,趁热打铁,赶紧在一张纸儿上,写出一道题:3+4=?让儿子写出答案。
儿子皱着眉头,想了想,拿笔在等号后面写上“8”。
父亲一看,暴跳起来,大吼一声,“猪啊!”举手扇下一巴掌,痛得儿子嗷嗷直叫。
小柳红听见孩子哭叫,冲了过来,嗔怪道,“你小时候,很聪明吗?”
一句话,呛得恒安心里隐隐作痛。想起二大和二大娘救他的往事,后悔自己刚才冲动,忘记了儿子出生时,曾向孩子许下的诺言,局促地搓着手,站在二大娘面前,胀红了脸,像一个知道自己干了错事的孩子。小柳红根本不给他悔过的机会,领着昌喜回到自己屋里,说她会很好地教育孩子的。恒安心里清楚,二大娘是在当法院院长后,经过扫盲班学习,才勉强学会识字的,她识的那些字儿,大多还是他教的呢。现在提出由她来亲自辅导昌喜,结果是可以想见的。这样一来,昌喜在奶奶的庇护下,安全地在学校里混日子了。
烦恼看来是无法克服的。妻子又怀孕了。白天上班,下班后还要料理一家人的生活,妻子已经累得不得了,偏偏在这种时候,又怀上了第四个孩子。严重的妊娠反应,把她弄得快撑不住了。小柳红看不过眼,主动帮她担起家务。恒安正是在这时,发现自己原来对妻子的关爱得太少了,便暂时放下破译爷爷书稿的事,开始帮妻子料理家务。
秋天里,第四个孩子出生了,是男孩儿。父亲几乎想都没想,就给儿子起名叫昌庆。家里添丁增口,恒安夫妻的工资却不见涨。早年没结婚时,恒安每月领了薪水,如数交给二大娘,二大娘也不推脱,替他保管下来,到他结婚时,二大娘一分不少地把平日替她保管的钱,交给了他,又格外给了她一千块钱,以便让新婚夫妇,能置办些像样的结婚用品。婚后,二大娘就不再替她保管工资,恒安就把工资如数交给妻子。孩子小时,二人的工资,还能勉强维持家中生活;现在孩子多了,又长大了,家中用钱的地方多了起来,二人的工资,就显得有些紧巴。恒安知道,二大娘手里有钱,却不敢开口去要。家中很快出现了财政赤字,每个月精打细算,还是不能把钱花到月底,时常得到外面去借贷。
夏天里,又来了运动。这回搞的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根据最高指示,要在党内揪出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因为最高指示里,没有指出这个当权派是谁,革命群众急得像无头苍蝇,疯狗一样,瞪着眼睛,四处搜寻攻击目标。
学校里开始停课闹革命。学生们把自己平时讨厌的教员,从教室里拖出,反绑起来,先使用棍棒改造他们的**,然后改造他们的灵魂。他们拿来黑水,给教员涂上黑脸,再拿来一个大木牌子,随便编造一个罪名,写到木牌上,挂在教员的脖子上,戴上纸糊的高帽子,拉到街上游街,说他们是走资派;工厂也开始停产闹革命,工人们把平日监管他们工作的管理人员,说成是走资派,痛打批斗之后,拉到街上游街;各行各业,都在揪斗走资派。
恒安生性胆怯,加上养父二大正在服刑,平日人面上总觉得矮人一截。虽说是党员,为人却极低调,开会时极少发言;因为担心学生会在课堂上顶撞他时,抖出自己家里的底细,上课时,他从不批评学生,甚至有时,还变着法儿,讨好学生,即使有的学生在课堂上犯了错误,他也视而不见,宽容学生,这就为他在学生中赢得了极好的人缘,停课闹革命时,没有一个学生会想到去批斗他。这一时期,不消再给学生上课,每天上班,只是背诵**语录,清闲自在,又能照领工资,恒安觉得,正该好好利用这个时机,抓紧时间,把爷爷留下的书稿破译完。
一天晚上,恒安正在灯下破译书稿,突然有人敲门。恒安迅速关闭台灯,收起书稿,出去开门。见是恒富来了,才放下心来。
恒富老长时间没到家里来了,见了面,小柳红问,“你爹妈还好吗?”问完,不等恒富说话,跟着又嘱咐说,“这阵子外面太乱,叫他们别出门了,老实呆在家里,还安全些。”
“让我姐接到部队里去了,”恒富说,“我姐给他们开了诊断书,交给街道,给他们请了病假。”
“这挺好,”小柳红说,“你嘱咐他们,这阵子,先别回来,等运动过了再说。”
“不能回来了。”恒富说,“便是没有运动,我姐几次三番回来请他们去住,只是我爹不愿意,才拖到现在。眼下正好借着运动,这次去了,我姐不会让他们再回来了。”
恒富见两个屋里都有人,坐着说了会儿闲话,起身说要回去。恒安送他出门,到了院里,恒富低着声音问,“这阵子,厂子里乱了套,工人分成了两派,一派叫主义兵;另一派叫思想兵。两派现在相互对着骂,都说对方是反动的。你说,我该参加哪一派?”
“你哪一派也别参加。”恒安说。
“不行啊,厂里的工人都表了态,加入了其中的一派;只剩下我自己,哪一派也不参加,那不成了不革命的吗?”恒富急着说,“你没听说吗?现在不革命的,就是反革命;我家里,你大爷已经是地主了,成了牛鬼蛇神,好歹让大姐接了去,免受了批斗之苦;我要是不革命,成了反革命,那不也成了牛鬼蛇神?这年月,一个家里出了两个牛鬼蛇神,哪还有好?”
“凭你现在的家庭出身,加入了哪一派,能让他们信任?”恒安问。
恒富想了想,说,“哪一派都不会信任。”
“这不结了吗?”恒安说,“你现在加入了哪一派,都是给人打小旗的,人家都不会信任你。将来一旦不走运,你加入的那一派垮台了,遭难的,却最先是你。”
“可那也比现在就弄个反革命强啊。”恒富说。
恒安想了想,说,“三十六计,走为上!”
“往哪儿走?”恒富问。
“串联去!”
“到哪儿串联?”
“你没听说吗,眼下全国的红卫兵,正在大串联,乘车吃饭都不花钱,中央还鼓励呢。**还亲自出面,接见了进京串联的红卫兵。你明天到厂里去请假,就说要到北京串联,向首都革命群众,学习革命斗争经验。厂里要是敢有人反对,你就拿大话压他,说他反对你去串联,就是反对工人阶级参加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反ao泽东思想,把口气放硬气些,谅他们也不敢阻止你。我明天也去学校请假。这阵子,学校里也闹得厉害,呆在这里不安全,咱俩一块出去走走,长长见识也好。”
“不需要带点什么?”
“不需要,”恒安说,“只带着红卫兵袖标就行,我明天到学校给你弄一副。”
二人商量停当,恒富回家去了。恒安回屋,把刚才和恒富商量的事,给二大娘和妻子说了一下。小柳红知道,两个年轻人,眼下处境不妙,也不阻拦,只叮嘱了些离家在外,要小心的事,就上炕睡下了。
一早起来,恒安到学校请了假,回家等恒富。中午吃过饭,恒富来了,二人挎上军用背包,到火车站去了。车站上挤满了等车的红卫兵。火车进站时,车厢里已挤满了串联的红卫兵,乘务员挤过人群,打开车门,上了车。进了车厢,才发现行李架上,茶几上,坐椅靠背上,都坐着人。想往车厢里挪动一小步,都成了天大的难事。人挨着人,恒安勉强一只脚踩在地板上,另一只脚悬在半空,却怎么也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火车行了一天一夜,第二天上午,到了北京站。下了车,恒安觉得一条腿没有了知觉,像打了石膏,不听使唤。撸起裤腿,才看见,那条腿已经红肿了。出了车站,实在迈不动脚步,只好在石阶上坐了半晌,肿腿才恢复了知觉。
站前广场上,人山人海,全是全国各地进京串联的红卫兵。老远望见广场东边,挂了几幅红卫兵接待处的横幅,恒安二人走了过去,登了记,接待人员给他俩分派到东安的一个进京红卫兵接待站。接待站是一所中学临时改建的。学校已经停课闹革命了,教室里,在学生课桌上铺上草垫子,就成了进京红卫兵的临时住所。住在这里的红卫兵,每日按时领取饭菜,胡乱吃下,就外出闹革命去了。他们时而参加首都人民批斗走资派的斗争大会,时而去各大院校,抄写大字报,时而去**广场,接受伟大领袖**的检阅。恒安二人跟着人群走了几天,觉着无趣,第三天,二人就不再跟红卫兵接待站里的学生各处乱走了,天一亮,吃过接待站送来的饭菜,二人一块上街,漫无目的地瞎逛。
一天,二人走到一家饭店门口,看见里面厨窗里卖的馒头,和接待站发给他们的馒头一模一样。在这里,一个馒头卖两角钱。恒安心里一动,有了想法。这些天他发现,接待站送饭时,各地来的红卫兵,都派专人去领取,像他俩这样,单独去领饭菜的红卫兵极少,分发食物的人,往往还不满意地问他们一声,“你们怎么不派专人来领呀?”负责领饭的红卫兵,只消将自己代领的人数报上,分发的人,也不细查,就照数发给。恒安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和恒富商量了一下,便走进这家饭店,找到饭店经理。经理是个胖矮的中年男人,见了恒安二人,冷冷地说道,“‘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二位有什么事呀?”
这些天在北京街上转悠,恒安发现,北京人现在见面说话时,在说正事前,都要先背一句**语录,便当即回应道,“‘革命是暴力,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我们是辽宁来的红卫兵ao泽东思想宣传队,今天来,要和你说件事。”恒安知道,眼下的红卫兵,个个霸道得不得了,张口闭口,都说自己是**请来的小客人,人面上,越是霸横,越是容易办事。社会上人也清楚,谁要是惹恼了红卫兵,谁就是自找倒霉。
果然,胖经理听恒安的语气,冲劲十足,赶快换上了笑脸,笑着说,“‘要斗私批修。’请问什么事?”
“‘向雷锋同志学习。’我们全体队员,决心到全国各地宣传泽东思想,苦于经费不足。所以决定,每顿饭省下一个馒头,委托你们代卖,以便积攒革命经费。”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吃不饱饭,小将们身体受得了吗?”
“‘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无数革命烈士,为了革命的胜利,连生命都不顾惜;我们饿几天肚子,算得了什么?”
“‘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小将们真是好样的,请把馒头拿来吧。”
“‘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请把三轮车借我们用一下。”恒安指着门口的三轮车说。
“‘将革命进行到底。’请拿去用吧。”
恒安见经理吐了口,也不称谢,二人出门,骑上三轮车就走。
中午送饭的车到了,恒安把三轮车,停在门外的拐角处,和恒富到饭车边上领饭。发饭的人问他们领多少人的饭。恒安报上二百人。分饭的人也不问,如数清点了馒头,装进一个笼屉;正要给他们盛菜,恒安说,他们的人,正在抄写大字报呢,中午只吃馒头,不要菜了。发饭的人也不细问,忙着又给别人发饭。
恒安二人抬着一笼屉馒头出了门,装上三轮车,直接到了那家饭店。胖经理派人清点了馒头,正好四百个,让会计作了帐,出纳就付给二人八十块钱。恒安点了钱,喊了声,“**万岁!”和恒富抬上空笼屉回去了。
以后的几天,都是这样。大约过了一周,胖经理觉着,老这样给人代销馒头,自己饭店就没了利润。一天中午,趁饭店员工清点馒头时,胖经理凑了过来,媚笑着问,“‘抓革命,促生产。’不知小将们的经费,攒够了吗?”
恒安愣了一下,听出胖经理对代销馒头的事,已经有些想法,便回了一句,“‘狠批私字一闪念。’这是最后一次了。”
接过钱,走出饭店,恒富追着恒安问,“兄弟,刚才你怎么说,这是最后一次啦?”
恒安看了恒富一眼,低声说,“这阵子,做得太顺,差一点忘记了风险。长时间在一处做,风险太大,咱该换换地方了。”
二人没再回到红卫兵接待站,而是又回到了火车站,找到进京红卫兵接待处,又换了一家红卫兵接待站。接着,又就近找了家饭店,把相同的故事,重复上演着。
做了一段时间,这生意就有些不好做了。进京串联的红卫兵越来越多,接待站的伙食,却越来越差了。最初,一日三餐的主食,全是馒头;过了些日子,变成了早餐一个馒头一碗粥,午餐两个馒头一碗菜,晚餐只是一个玉米面窝头,一碗菜;又过了几天,只早餐有一个馒头,午餐和晚餐,只有一个窝头一碗菜。一大帮**请来的小客人,心里虽不高兴,嘴上却不便说出,毕竟他们来的理由,是向首都人民学习革命斗争经验的、宣传ao泽东思想的,如今为了馒头和窝头的事去纠缠,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其实,这会儿,最愤怒的,是恒安和恒富,二人正把生意做得如火如荼,现在突然把馒头换成了窝头儿,断了二人的财路,心里自然气愤,无奈地停下手头的生意。
一天上午,二人走进公园,找到一个僻静处,清点了一下近来的收入,总共赚了六千多块。每人分了三千多,虽有遗憾,却也知足。二人把钱包好,装在军用挎包下边,又回到红卫兵接待站,混吃混喝,白天四处闲逛,晚上回接待站睡觉。
在街上逛时,二人发现,时下解放军,远比红卫兵吃香。走到哪里,只要见是解放军,无论老幼,都喊一声解放军叔叔。他们住的红卫兵接待站对面,是一家军队医院,成天有军人进出。接待站里,住了一批沈阳来的红卫兵,声势搞得挺大,自称“东方红ao泽东思想宣传队”。前些日子,因为食物中毒,大部分人住进了对面军队医院。治好了病,就和医院里的军人熟络起来,时不时跑到医院里,找到熟识的军人,借来军装,穿在身上照相。这些天,这群红卫兵们,正在排练节目,打算到医院汇报演出,答谢解放军医院的救助之恩,无非跳一些忠字舞,唱几首革命歌曲罢了。
恒安二人也想弄套军装穿着,觉着眼下是个机会。一天中午,吃过午饭,二人来到对面的军队医院,找到院长,开口道,“‘工业学大庆,家业学大寨,全国学习解放军。’我们是对面红卫兵接待站里的东方红ao泽东思想宣传队……”
院长听完恒安的一大套说词,觉得有些好笑,念他们年青幼稚,也不介意,笑了笑,问道,“小鬼,有事吗?”
恒安这才想起,只是北京当地人,爱耍贫嘴,说话时,愿在正事前,先背一句**语录。不是老北京,一般人都不大讲究这个,便赶紧咽回已经冒到嘴边的**语录,改口道,“首长,我们正排练节目,准备到你们这里汇报演出呢……”
“好事啊。”院长说,“我听说了,欢迎你们快些来。”
“可是,现在我们遇到了一点小麻烦。”恒安说。
“什么困难?说出来听听。”院长鼓励二人。
“我们想借两套军装,做演出服。”
“哦,”院长笑了笑,“我还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呢。走,我带你们去后勤处,让他们帮你们解决一下。”院长说着,起身领二人到了后勤处,向后勤处长作了交待,后勤处长就带二人去了军需库。
“要干部装,还是士兵服?”到了军需库,库管员问两个红卫兵。
“干部的。”恒安赶紧应声。
干部装有四个兜,战士装只胸口有两个兜。当时社会上,姑娘们找对象,听介绍人说男方是当兵的,往往都要问一句,“他穿几个兜的衣服?”介绍人听了,就知道姑娘是在问,对方是干部,还是战士。
“要多大号的?”库管员又问。
“我俩穿着合适就行。”恒安说。
“一七五的吧。”库管员说完,取出两套军服,让二人试穿。两人穿上,果然合身。
“签个字吧。”库管员说,“军需品,一般是不往外借的,今天首长发话,才破一次例。用过后,得赶紧还回来,我还等着销帐呢。”
“叔叔请放心,演出一结束,我们就还回。”
二人签了字,脱下军装,叠好后,装进包里,道了谢,走出大门,又来到火车站,重新换了一家红卫兵接待站。
以后的几天,每天白天上街,二人找到一个僻静处,换上军装,穿着上街招摇;傍晚再找个地方换下,装进挎包,回接待站吃饭睡觉。逛了些日子,京城的大小风景名胜,差不多逛遍了,便觉无趣,二人打算到别的城市去看看。听北京到外地串联的红卫兵说,南方这会儿太热,北方人去了,有些不适应,二人就把离京的时间,向后推迟了几天,打算等署气消下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