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柳红猜出世德的心思,也不和他计较。二人离开难民营,进了城,到了难民安置点,只见人山人海,找活儿的多,用工的少,征兵站倒是不少,可报名的人并不多。在街边站了一上午,眼见没有希望,二人打算回到难民营。傍晌,一辆马车在二人身前停下,赶车的是个六十上下的瘦脸男人,打量了二人一会儿,问道,“你们是两口子嘛?”
“是!”世德应道。
那人听过,看着小柳红问,“会做家务活吗?”
“会!”眼下但凡是活儿,小柳红差不多没有不会的,爽快地应声道。
那人听过,又看着世德问道,“会赶车吗?”
“会!”世德应答道。其实世德在老家,只是跟着父亲,坐了几次徐二的马车,觉着好玩,在车夫的位子上坐过同几次。只是不想失去任何一个机会,现在别人问他什么,他都说会。
那人听了,递过鞭子说,“上来试试吧。”转头又对小柳红说,“你也上来吧,回去让我们太太看看。”
世德哪里真会赶车?接过鞭子,心里先是有些发毛,只是话已出口,不好收回,强装样子,喊了一声,“加!”好在拉车的马,平日都驯服了,得了口令,自己就能上道儿,又识得路途,不消世德再做什么,自个儿就能找回家去。
“你俩心里可得有数,我家太太可是挑头儿大的,我这一上午,算上你们,已经是接第四拨人回来了,太太一个也没相中,看把我累的。”那人坐在车上发牢骚。
“那你老在府上,是做什么的?”小柳红听着不是好话,机灵地问了一句。
“是他们的管家,”那人说,“也是碍着世交的份儿,才容下我来。我在这里,侍候过他家三辈儿人,四十多年了。”
“照你老看来,府上太太喜欢什么样的佣人?”小柳红问。
“难说,”那人笑了笑,欲言又止。
“你老在府上四十多年了,太太喜欢什么样的佣人,你老也该有个数啦。”小柳红央求道,“我们年轻,不谙世务,你老就帮着指点指点呗。”
见小柳红模样周正,又会说话,那人犹豫了片刻,开口说道,“说说容易,做起来难。给人家当佣人,关键是不该说的话,不说,不该问的事,不问;该说的话,一定要说上,该做的事,一定要做好。”
小柳红听了,笑出声来,“睢你老说的,像偈语似的,我们这样粗俗的人,哪里听得明白?你老最好能说得仔细些。”
“要不我说难讲嘛,”那人也笑了,“本来,这些事,就不是能讲明白的,全靠个人的悟性,悟得透,就能做好;悟不透,不对主人的心思,自然就做不好。”
眼见这老头太圆滑,再问也问不出什么,小柳红住了嘴,心里开始合计那刁钻的女主人,见面后会问些什么事情,预先做好准备,免得到时仓促,应答不出。
管家指点世德,把车赶到朱雀大街的磨墟巷,在一户深宅大院前停了下来。管家下车,接过鞭子,夸奖世德道,“不孬,像那么回事。”说完,把车赶进大门。进了大门,是一个庭院,管家让小柳红下了车,顺手把马拴在拴马桩上,领着二人拐过东山墙,走过一段长廊,到了后院。小柳红想,主人大概就住在这里。果然,到了堂屋门口,管家吩咐二人站在外面等着,自己干咳了一声,先进去了。过了一会儿,推门出来说,“进来吧。”
世德二人跟着进去,来到堂屋。堂屋光线不是太好,白天也有些昏暗,正面的椅子上,坐着一个老夫人,年岁概五十上下,身体已发福,大胖脸上,垂着松驰的皮肉,面色却不好看,蜡黄的,两道刀把吊梢眉,一双短角老鹰眼,透着一股恶煞气,只这一照面,小柳红心里就有些发冷。
“多大了?”那夫人打量了小柳红一眼,开口问道。
“回夫人的话,虚岁三十二,属猪的。”小柳红赶紧回话道。
“听说你俩是两口子?”夫人又问。
“是的,夫人,”小柳红指着身边的世德说,“这是我男人,虚岁三十九,属马的。”
“你们拉家带口的,从哪里来的?”
“回夫人的话,我俩从上海来,身边没有孩子,就两口人,轻手利脚的。”
“没有孩子?”夫人问了声,犹豫了一下,又问,“夫妻三十多岁,还没有娃,谁的事?”
小柳红没料想,这家女主人会问出这种话来,一时咽住了,胀红了脸,不知怎么回话。世德看这女人戳到了小柳红的痛处,赶忙站出来说,“我的事,夫人,是我的事。”
想想早年在上海,家里使仆呼婢的,何等荣耀,如今逃难到了这荒凉的地方,遭受这粗俗的女人如此羞辱,小柳红真想放下脸来,刺她几句;可又一念,回到难民营里,那里真的不是人呆的地方,便只好忍着气,听凭这蠢妇侮辱。见小柳红站在那里不说话,女主人也想不出什么好问的,看了看世德,问管家道,“这娃子会赶车吗?”
“好着呢,好着呢。”管家点头夸奖世德。
“看这两口子还顺眼,先留下试试吧,”女主人指着小柳红,吩咐管家道,“你把她带到老孙家的那里,叫她先带着这媳妇干吧,这车把式,你先教着他吧。”
管家领了话,示意二人跟着出来,先到东厢房的厨房。远远就能听见,那里传出洗碗的声响。管家带二人走了过去,径直把门推开,里边的女人吓了一跳,见是管家,脱口骂道,“你个老不死的,也不先递个声音,吓我一跳。”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这青天白日的,你这儿又没藏着野汉子,有什么好吓的?”管家这会儿放肆起来,不再像刚才在女主人屋里那么毕恭毕敬。
“老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小心老娘让你吃黑的。”那女人骂道。
管家挨了骂,看样子也不生气,小柳红估计,这二人平日里,打情骂俏惯了,现在当着生人,也不避回,管家笑了笑,指着小柳红,对那女人说,“这是新雇来的帮工,夫人让我把她交给你带着。”
“老狗,好事没想着老娘。”那女人骂完,转脸看了眼小柳红,仿佛只在这一会儿,才看见小柳红,带有夸张地惊叫一声,“哎哟哟,多俊俏的人儿呀,瞧这双手,多细嫩呀,哪里干得了粗活儿?你瞧我这手,和你一比,连干粗活儿的男人手都不如呢。”说着,伸手去抓小柳红的手。小柳红觉着,这双手,确实像她自己说的那样,粗得厉害,握在手里,感觉不像是手,倒像是树枝,粗硬而冰冷。那女人把小柳红的手捧着看了一会儿,笑着又问,“妹子打哪儿来呀?”
“我们两口子从上海来,那里打仗了。”小柳红说。
“哎哟哟,我说呢,是从大码头来的,果然不一般呐。”说着,侧眼瞟了身边的世德一下,接着夸赞,“大码头的人,往这儿一站,就是和我们小地方的人不一样,一身的洋气。你再看看我们这里的男人,往这儿一站,就像三泡牛屎堆起来的。”那女人看着管家,把话说完,自己先咯咯笑了起来。世德听出,这女人是在嘲骂管家,心里也不介意。
看这女人笑时,世德见她上牙床前凸,牙齿都变得黑黄。原先听人说过,西北人爱吃酣,无论男女,年纪轻轻,都把自己的牙齿浸蚀得黑黄,今天见了,果然不差。这女人本来就生了一双老鼠眼,肤色也不白净,再加上一口黄牙,身上一点儿让男人动心的女人味儿都没有了,世德只看了一眼,就转过头去,不想再看第二眼。
女人笑过,又问小柳红,“不知妹妹怎么称呼?”
“就叫我小红吧。”小柳红说,“在上海时,大家都这么叫我。不知姐姐怎么称呼?”
“她姓孙,寡妇,你就叫她孙寡妇好啦。”不待孙寡妇开口,管家先说了出来。说完,拉着世德跑了出去。
“老狗,看我不收拾你。”孙寡妇哈腰拾起一根烧火棍,见管家先跑了出去,只是站在原地骂,并不追打出去。
见老管家带世德走远,孙寡停了骂声,扔下烧火棍,和小柳红说,“你男人可真帅气,你真是好福气。”说完,自己先笑了笑,收起笑脸,说到正事,“夫人让你来时,都跟你交待些什么?”
“没交待什么。”小柳红说,“夫人只让管家带我来找你,说是让价孙姐带着我。”
孙寡妇听了,心里有了底,坐到板凳上,喘了口粗气,说,“你心里得有个数,这家的佣人,可是不好干的。我在她家,前前后后,干了快二十年了,屋里的仆人,换了也快有几十人了,长一点的,干个一年半截,短一点的,只几天就走人。”
小柳红听出,孙寡妇是在扔话给她听,目的是让她知道,要在这里长期干下去,得先巴结她才行,从她那里淘得经验,便赶紧应声道,“孙姐姐能在这里干得久,一准有自己独到的心得,小妹初来乍到,门路不清,往后还要姐姐多指点我些,小妹虽笨,知恩图报的道理,还是懂的。别看小妹现在身无分文,一当将来发了工钱,一准先拿来孝敬姐姐。”
孙寡妇听过,心里十分受用,笑了笑,说道,“我这双眼睛,虽说小了点,还真不是白给的,刚才你一进门,我只看了一眼,就知你两口子,不是一般的人物,听你这一番话,果真不差,是个懂事的人。”
“姐姐别夸我了,你还是先把在这里要小心的事项告诉我,先让我在这里干下去再说。”小柳红央求道。
孙寡妇笑了笑,说道,“其实,也不难,只要平日里多干少说,多看少问,他们家的活儿,还是不难干的。”
“那照姐姐看来,先前那些佣人,都为些什么事,干不下去了?”
“也不为什么,”孙寡妇说着,犹豫了一下,见小柳红眼盼盼地求她交出底来,才有些作态道,“他们家太太,挑头儿太大,光活儿干得好,还不行。”
“那还要怎么样?”小柳红问。
“还要别惹她起疑心,才行。”
“都哪些地方,能让太太起疑心。”
“这就麻烦了。”孙寡妇笑了笑,说,“这样吧,我随便说说,你自己再琢磨琢磨,看能不能捋出个头绪,要是捋出了头绪,算你聪明;要是捋不出个头绪,算我白说。”孙寡妇顿了一下,接着说,“这家的男主人,你别看他是当官的,在外面威风八面,却是个软骨头,惧内,照说夫妻二人也不老小了,眼下却没个一男半女的,眼瞅这一大家子产业,将来要改了姓氏,你说他们能不急吗?太太也急,也曾想过,要给当家的纳妾生子,可是夫人心里妒性又大,早先,纳了两个回来,没过几日,就把人家打跑了,后来谁还敢进门呀?平日又把男人看得紧,男人每天都要限时回家,回到家里,又不得和女佣人搭话,先前被赶走的那些,多是因为私下里和男主人说了几句闲话,被太太撞见了,就给打发出去;也有一些压根儿就没和男主人私下搭过腔,可是只要别人背地里和太太说,哪个女仆和男主人暗地里有事,太太就不分好歹,一顿臭骂,就将那女仆赶走。”
小柳红听得心里发冷,明白了刚才这孙寡妇,为什么要扔话给她听,就是要让她知道,在这里干活,不能得罪了她孙寡妇,只要她到夫人那里搬弄几句口舌,就能轻易地让你走人。而要在这里长久干下去,就得死心塌地巴结她孙寡妇。眼下和世德已是走投无路,给人当奴才,虽说委屈了些,却比难民营里强了许多,且不说月月还能见到几个工钱,便是吃喝,也要比难民营里强了许多。在人屋檐下,怎能不低头,既然落在这手段狠辣的寡妇手里,只能进退由人,先忍一忍了。这样一想,小柳红换上笑脸,央求道,“好姐姐,我和当家的初来乍到,两眼抹黑,往后,还得靠着你这棵大树来乘凉,要是看到我两口子哪处做得不周到,姐姐就多关照些,你放心,我俩忘不了你的好。”
“哟,妹子真是大城市来的人,就是会说话,咳,咱们都是给人做奴才的,说甚关照不关照呀,只是彼此都要帮衬着点。”孙寡妇边说,边拿起炊帚,要去刷碗。小柳红见了,机灵地上前抢过炊帚,挣着要干。孙寡妇客气了几句,说小柳红大老远来的,累了,劝她歇歇,等以后再干。小柳红知道这不是她的真心话,坚持要干,孙寡妇就不再挣持,放手让小柳红做了。
收拾了厨房,孙寡妇又领小柳红来到上屋,收拾主人的厅室,指指点点的,教小柳红干这干那,嘴里不停地向主女人夸赞小柳红懂事能干,仿佛小柳红这一身本事,都是她一手调教出来的。言语虽有些夸张,听得小柳红有些难为情,可想到孙寡妇在这里的地位,自己又是刚来的,这种夸张是必要,便不多说,只是闷头忙着。女主人也不言语,瞪着两只老鹰眼,考察着小柳红,直看得小柳红浑身不自在。好在洗洗涮涮,手里有活儿,多少遮掩了心里的不安。
收拾完上屋,孙寡妇又领小柳红回到厨房,教她洗菜、切菜、烧火、端饭,从前孙寡妇干的活儿,现在一股脑全落到小柳红身上,孙寡妇倒像教官似的,只在那里指手划脚。
中午,管家带世德赶车到省党部,把男主人接回家里吃饭。男主人刚到了堂屋,孙寡妇眼尖嘴快,吩咐小柳红道,“老爷回来了,你赶紧拿牡丹花水,冲碗八宝珍珠茶送过去。”
小柳红头一回听到这种说法,一时有些糊涂,问了一句,“孙姐,牡丹花水在哪儿?”
“在壶里呀。”孙寡妇指了指炉子上的水壶说。
小柳红走过去,打开壶盖,一股热气冒出,熏得她脸上发烫,见壶里只是一般的清水,正在翻滚着,以为自己看错了,俯下身去,又仔细看了看,还是翻滚的开水,犯起难来,问道,“孙姐,这里没有牡丹花呀,只是一船的开水。”
孙寡妇笑了,得意地说,“你看那滚动的水花,多像牡丹花呀,我们这里人,多愿把这种水,叫作牡丹花儿水,你们上海人,管这种水叫什么?”
“叫热汤,偶尔也叫开水。”小柳红应了一声,又问,“八宝珍珠茶呢?”
“茶在茶罐里,外加两个龙眼,两颗大枣,就是八定珍珠茶了。”孙寡妇教小柳红。
小柳红心想,这里的人太爱虚夸,喜欢把简单的事情搞得繁杂。边想边打开茶罐,用茶勺撮了一勺,放进茶碗,见茶叶,只不过是一般的祁门功夫红茶,随后又取了两颗带壳的龙眼干,两枚干枣,放进茶碗,冲上开水,用茶盘托着,端到堂屋。先在门外干咳了一声,推门进屋,见堂屋正面椅子上,并排队坐了两个人,一个是女主人,另一个头发稀疏的中年男人,小柳红知道,这人该是这家的男主人了。小柳红进来时,见他正在与夫人说话,见小柳红进来,立马正襟危坐,像庙里的神像似的,对小柳红视而不见。小柳红记着这家的规矩,只把茶放到男主人身边的茶几上,嘴里并不说话。刚要退下,忽然觉着有些不妥:主人夫妇二人在坐,只给男主人送上一杯茶,怕女主人挑剔,轻声对女主人说,“夫人的茶,我马上送来。”
“不用了,你下去吧。”夫人并不看小柳红一眼,冷冷说了一句。小柳红退下时,听女主人对丈夫说,“这是上午刚雇来的,和车夫是两口子。”
这家的规矩是,下人们侍候主人吃了饭,收拾熨帖了,才能在厨房里,吃主人剩下的饭菜。好在下人不多,只世德夫妻和孙寡妇、老管家,门房里的更夫,是盛了饭回门房里吃的。孙寡妇是这家的老雇工,俗话说,人老奸,马老滑,兔子老了鹰难拿,原来每顿饭菜,孙寡妇都把自己爱吃的,多做一些,这样一来,每顿饭,她都能尽兴吃饱。
吃过晌饭,世德赶车送男主人去省党部;孙寡妇又开始指导小柳红操持家务。一天下来,把小柳红累得两腿虚软。吃了晚饭,回到下房夫妻的住处,躺到床上,就不想动弹了。世德见了,心里难过,却又帮不上忙,只能恨恨地骂道,“那寡妇,真他妈的不是东西,一看就不是个好货,看人时,眼睛都不对劲儿。”
“她大概看上你了。”躺了一会儿,小柳红笑着说。
“看她那德行,恶心,你等有机会了,看我不收拾她。”世德气哼哼说道。
“你别又使性子。不管怎么说,这总算是个落脚的地儿,先忍着吧,等一等,等机会来了,再说。”
麻烦显然比小柳红预想的,要来得快些。先是世德忍不住了。一天傍晚卸了车,几个家仆在厨房里吃晚饭时,世德刚吃过半碗饭,突然发了飚,使劲将筷子摔在桌上,起身离去了,吓了小柳红一跳。和世德一块生活了十来年,还没见世德发过这样大的脾气。小柳红想问问,当着人面,又不便开口。见世德出去了,桌边的人还愣着,小柳红难为情地笑了笑,说,“别看他这么大岁数,有时还真像个孩子,爱耍小性子,别理他,吃咱们的饭。”
孙寡妇和老管家听过,很快恢复了平静,重新开始吃饭。小柳红嘴上说不介意,心里却很是介意,她知道,世德能这样,说明他遇上了忍受不下的烦心事,不然哪里会这样犯脾气。匆匆吃过饭,把厨房收拾好,小柳红心里有事,提前回到屋里。见世德正躺在床上喘着粗气,小柳红知道,世德遇上了挺大的麻烦,小心地问了一声,“你今天怎么啦?”
“没怎么。”世德气乎乎说道。
“没怎么?那你干嘛发那么大的火呀,”小柳红不信,“我不跟你说了吗,咱们现在是寄人篱下,凡事忍着点,像你这样……”
不待小柳红说完,世德忽地坐了起来,瞪着眼睛,嘲小柳红吼道,“那孙寡,她再敢不要脸,别说老子不客气!”
“孙姐?”红吃了一惊,问道,“她怎么你啦?”
“孙姐?狗屁!”世德骂道,“不要脸的东西。”
“你倒是说呀,”小柳红急着问,“老这样骂人,算什么事?”
见小柳红催问,世德也犯起难来,到底这是说不出口的事。不过话已说出,不讲清楚,小柳红又会怎么想?犹豫了一会儿,世德红着脸说,“每顿饭时,她都拿脚来勾我腿。”
小柳红一愣,恍然明白过来,这些日子,白天干活时,孙寡妇老是和她讲起世德,小柳红听了,只以为是女人之间的私房话;每天吃饭时,孙寡妇当着她的面,拿话撩拨世德,往世德碗里夹菜,她也只以为是仆人间开的玩笑,没太往心里去。现在听世德这么一说,才相信,孙寡妇心里,真的打起了世德的歪主意,一时间,心里打碎了醋坛子,又酸又气又是无计可施。只是有一点,小柳红现在最清楚,就是眼下不是和孙寡摊牌的时候,一旦闹将起来,就意味着,他们夫妻二人,将要离开这里,重新沦为难民,而这又是小柳红最不愿意见到的。世德正在气头上,又不能拿话激他,一旦激起火来,让他上来憨劲儿,说不定会捅出什么乱子。毕竟在江湖上闯荡多年,什么样的风浪都见过,小柳红定了定神儿,很快平静下来,笑着安慰世德道,“她是喜欢你呢,你却不领情。”
“哼,看见她那口黄牙,我就倒胃口。”
小柳红听了,也不再吃醋,逗着世德问,“她要真是你老婆呢?你还不活了?”
“哼,我宁可一辈子光棍,也不娶那种老婆。”
眼见世德犯了憨劲儿,虽心里喜欢世德对自己的忠贞,嘴上却只得哄着他,“她一个女人家,年纪轻轻就开始守寡,熬了这么多年,也不容易,如今见了个可心的男人,施出点风情,也是情有可原的;你一个大老爷们儿,即使心里不喜欢,也得沉住气,就这么当着人面,跟人家撂脸子,叫她多下不来台?她在这里干了十几年了,门清路熟,是有根基的,一当她起了歹心,脚下使绊子,咱在这里也不好做呢。”
“瞧她那德行,还能守住寡?你没看见,她和老管家成天打情骂俏的,你信这些年她会旱着?”世德不以为然。
“她旱不旱着,那是她的事,她心里喜欢你,也是她的事;你自己把持住就是了,我又不是对你不放心,你犯得着冲着一个挑逗你的女人扔脸子吗?哪里还有一点男人的气度?”
经小柳红一说,世德也觉得自己做得有点过了,闷着不吭声。小柳红知道世德已经知道错了,便不再说他,只是叮嘱道,“这档子事,你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往后该怎么着,就怎么着,要装得像没事一样。”
小柳红能安抚下世德,却无法安抚孙寡妇。无论如何,这种事儿,小柳红是张不开口去说的。以后的几天,孙寡妇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该和老管家**,仍像从前那样,一点都不在乎,只是吃饭时,不再往世德碗里夹菜了,世德的脚,也没有人再去碰撞。小柳红却分明感受到,孙寡对她说话时,不再像从前那样客气了,冷言冷语的,好像小柳红是在给她当仆人。小柳红明知就里,却又不能开口解释,只好忍着。
月底儿,管家给世德夫妻发了工钱,每人大洋五块。晚上回到屋里,小柳红掂着十块大洋,对世德说,“这点钱,能干什么呀?你前些天和孙寡妇结了怨,她这阵子和我说话,口风有点变,我担心她会背后使手脚,这点钱,我打算明天送给她,权当替你前些天的冒失赔了不是。”
“怎么,你要把那次的事说开?”世德问。
“那种事,哪能拿话说得清?只是咱和她彼此心知肚明,给她些钱,把事儿码平算了。”
“她缺德,反倒落得咱一身的不是,到头来还要巴结她?”世德不服气。
“这世界,哪里有什么公道,你看那官场上的富贵人家,有几个是本分人?反倒是那些逃荒避难的、土里刨食的村夫,多是本分人;可人只要一本分了,又只能落得个穷困潦倒的地步,富者不仁,仁者不富,这大概就是命了。眼下咱落在她手里,你又不想回到难民营里,只能矮她三分,等待时机了。”
这一路上,几次惹祸,拖累小柳红跟着自己受苦,世德心里自是愧疚。听小柳红说出这话,自知理亏,虽心里不情愿,嘴上却不敢再犟,闭上嘴巴,不再作声。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小柳红到了厨房,收拾锅灶,打算做早饭。米淘进锅里时,孙寡妇才慢腾腾地进来,往锅上看了一眼,就去调理小菜了。这家人的早餐,通常是吃粥,就小菜。小柳红见孙寡进来,从灶台下站起,喊了声,“孙姐。”就从怀里掏出十块大洋,递给孙寡妇。
孙寡妇见了钱,脸色变得比平日好看了些,笑了笑,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两口子,这阵子可没少麻烦孙姐照顾,我早就说过,我们不是忘恩负义的人,这是我两口子这个月的工钱,孙姐也别嫌少,权当我们两口子孝敬你的。”
“哎哟哟,小红妹子,你这不是折我的寿吗?咱们都是给人当仆人的,我却拿着你们两口子的辛苦钱,老天爷知道了,还不得拿雷劈我呀?”
孙寡妇坚持不要,小柳红也没了主意,央求道,“孙姐,你要是不要,让我们两口子心里不安啊。看你这阵子,帮了我们多少忙呀,我们是诚心想谢你的。”
“咳,说什么谢不谢的,只要不得罪,我就知足了。”
小柳红听出孙寡妇这话里有话,这些天,正愁没有机会把话说开呢,眼见有了机会,赶紧接过话说,“孙姐不知,我家世德,什么都好,就是这憨劲儿,多暂也改不了,真叫我头痛。那天回家,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不了的事呢,一问,才知道,是孙姐和他开个玩笑,他就吃不消了。我当时就笑了,把他骂了一顿。我说,孙姐平日就爱和爷们儿开个玩笑,你又不是不知道,成天和老管家都没个正经,你一个年轻人,反倒不如人家老管家;再说了,孙姐年轻时就没了男人,这一辈子过下来,容易吗?和你开个玩笑,就值得你这么耍小性子?经我一顿骂,他总算回过味儿来,你没见这些天,他好多了。”
几句不痛不痒的话,竟说到孙寡妇的痛处,眼圈红了起来,望着小柳红,平定了一会儿,开口说,“妹妹真是个透灵人,姐姐没看错。说句心里话,要是换了别人,我早就到太太那里鼓动换人了,只是看妹妹平日这么乖巧晓事,我实在狠不下心来。”停了停,喘了口粗气,又说道,“我二十五岁开始守寡,我家那死鬼,把两个孩子扔下,一伸腿,就不管我了。带着两个拖油瓶的,你想,什么好人家能收留你?怕孩子吃苦,一忍心,这么过下了。眼下孩子也大了,我也老了,不待见了,再想男人的事,也就不可心了。找个老的吧,已经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没味儿了,你去了他家,当不了侍候着他,跟仆人没什么两样;要找个年轻的吧,你看看我这张老脸,再看看我这双手,哪个年轻力壮的男人,能稀罕你?静下心来一想,嫁人这条道儿,也就堵上了。可说句不怕你见笑的话,咱们都是做女人的,乡下人有句俗语,说老母猪发情时,喂它大米干饭都不吃呢,何况咱们还是人呢。小时候听戏,戏词儿里唱:‘老女不嫁,踏地呼天’,当时还只当是句笑话,可这些年过来,有谁真正能体会到姐姐的心思?你也看见了,管家那老狗,成天到晚惦记着我,可那是一个土埋半截子的老棺材秧,能有什么乐趣?现在你要给姐钱,不错,姐是一个仆人,是没有多少钱的,这些年给人帮工,也只攒下几百块钱,现在姐要钱又有什么用?你要是愿意,姐给你一百块钱,你把世德借给姐用一晚上,你干吗?”
小柳红没料想,孙寡妇能说出这等话来,惊得倒吸一口冷气,好在还没吓傻,蹲身往灶里添把柴禾,干笑一声,强装出笑脸,说道,“孙姐可真能开玩笑。”
孙寡妇也觉得刚才的话,说得太猛浪,吓着了小柳红,赶紧改口道,“瞧瞧,一句玩笑,就把你吓成这样儿,那要是来真的,说不定会怎么样呢。姐姐的意思是,姐现在不缺钱,你两口子的心意,姐姐领了,这钱,你收起来吧。你两口子也不容易,说不定,什么时候还用得着呢。”
小柳红怕再说下去,孙寡说不定会说出什么不成样子的话,见孙寡妇坚持不要,也不再挣执,把钱重新揣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