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几天功夫,五十块大洋就花完了。眼见寻找小柳青无望,原想指望得到她的关照,现在这种指望落了空,世德二人只好另做打算。昨天店家已打过招呼,催着把欠下的住店钱交上,说是店中床位,眼下紧俏得厉害,天天都有人来探寻有没有空位。世德听出店家话里的味道,是变着法儿逼他交店钱。到底是江湖中人,虽说当下已是身无分文,却不肯让店家看出短处,冷着脸,底气十足地应对店家道,“你放心,店钱一分也不会少你。”
店家听了,也识趣,闭上嘴巴,不再催促。
嘴上虽硬气,可兜里毕竟是空的,说完之后,世德二人躺在床上,心里开始犯难。
“算了,”一早起来,小柳红撸下手指上的戒指,递给世德说,“拿去当了吧,先把店钱交上,省得店家成天到晚催命似的讨钱。”
世德看时,见小柳红递过的,正是在江轮上,让他拿着去换吃的那枚钻戒,便觉得有些为难,心想当初是因为遭人劫了财,在船上,迫于无奈,非常时期,才拿着老婆的首饰去换口吃的,多少还有些说得过去;如今早已是离船上岸,虽说是兵荒马乱的战争时期,可活路毕竟与当初挤在江轮上落难之时不同,一个大男人,却仍要拿着女人身的首饰当钱过活,无论如何,也是说不过去的。再说,小柳红身上的首饰,已没几件了。从上海上路时,担心身上戴的首饰过多,会在路上惹麻烦,便把那些名贵值钱的首饰摘下,放在装珠宝的那只皮箱里。如今两只皮箱全丢了,却要拿小柳红身上仅存的几件首饰去当钱,世德心里有些难过。
“戴上吧,”世德看了一眼小柳红递过的钻戒,开口道,“这里的人不一定认这东西,你忘了,在江轮上,咱们拿它,连一张饼都没换来。好歹你也是衣着齐整的人,身上要是连件像样的首饰都没有,太不般配。”
“咳,都什么时候啦,你还在这儿穷讲究,”小柳红嗔斥世德,“这眼瞅连饭都吃不上了,还讲什么般配不般配,你先拿去当了,把店钱交上,而后咱们再想办法。”
“不成,”世德犯了憨劲儿,“你身上又没戴多少首饰,首饰当光后,再怎么办呢?现在还不是最要紧的时候,我就不信,我一个老爷们儿,在这么大的一个武汉,就弄不来一点活命钱?”说着,世德站起身来,抬腿要走。
小柳红知道世德的野性子,别看他平时大大咧咧的,为人随和,到了要紧的关头,常常会脑筋转不过弯,干出蠢事来。眼下又是兵荒马乱的节骨眼儿上,一时情急,他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一想到这儿,小柳红心里有些害怕,伸手抓住世德的胳膊,问道,“你要去哪儿?”
“到街上转转。”世德并不说出自己上街的意图,小柳红却能猜出个大概,用力搡了他一下,吩咐道,“你先坐下,听我把话说完,再出去不迟。”
世德也是头一次见小柳红这么动气。自从和小柳红在一起,还从没见她这样对自己说话,着实有些吃惊,心里的冲动,消停了不少,驯服地坐了下来。见世德坐下,小柳红也觉刚才的火气有些大,平了平气,开口道,“这些天在街上,你没看见街上贴了告示吗?政府宣布每天夜里宵禁,满街又是军人在巡逻,眼下是战争时期,什么事都没个常理了,想想往常不管多大的风浪,咱都闯过来了,现在就为了一口吃的,一点蝇头小利,把事做砸了,让人弄到战时法庭,能保存一条命,那是万幸,万一要是有个闪失,你让我怎么活下去?”
见世德坐在床上不吭声,小柳红知道刚才的话打动了他,便不再多说,停下话头,坐了一会儿,又说,“不典当也罢,反正坐吃山空,终不是长久之计,你说得也对,还是得弄些进项才好。”
“你想通了?”世德疑惑地看了看小柳红,问道。
“只是横吃不行,风险太大。”小柳红说。
“可眼下咱们两手空空,时间又紧,不横吃,哪有时间去布局?”
“做几个小局,还是方便的。”
“什么小局?”世德问。
“仙人跳。”小柳红沉着脸说。
提起仙人跳,是小柳红心里挥之不去的痛,当年正是一次做仙人跳时,让人放了老鹰,失了身。可眼下身在异乡,落难江湖,最稳妥,最简便的生意,也只有这仙人跳可做了。因为仙人跳不需什么本钱。对世德来说,做仙人跳又是他的老本行。当初到上海,徐干娘正是看中他的个儿头,才将他招致门下,和她家的姑娘们结伴做仙人跳。只是时过境迁,小柳红如今已是自己的妻子,多年之后,冷丁提出又要和自己出去做仙人跳,反倒觉得有些不自在。
“那可得相准了人。”世德有些为难,心想但凡有些势力,哪里会和自己的老婆一道去做仙人跳这种烂局?无奈现在是虎落平川,只好这样做了。
“人,我亲自去选。”小柳红说。话刚出口,就觉得有些不妥,心想,世德听她这句话,势必会疑心自己对他有些信不过,现在是要紧的时候,不能让世德心生抵触,便赶紧解释道,“外面的世道太乱,各色人等,眼下都避乱到了武汉,咱要抓住有根底的憨货,才能稳妥些。”
“时下武汉是水浑王八多,鱼目混珠,哪里去找到能摸清根底的花头?”世德有些泄气。
“还是有的。”小柳红说,“你陪我到市政府那里去找找看,不管外面的局势怎么乱,政府里是不会乱的,他们的收入也不会比平时少,那些人又多是滑头,别看平日在人面上,他们都人模狗样的,肚子里却是十足的花花肠子;却又偏偏个个胆小怕事,既爱当婊子,想愿立牌坊,稍稍一镇唬,就能压住,再加上他们十分看中头上的乌纱,为保住位子,花些钱,他们是不在乎的。”
想想这些话,当年在上海徐干娘那里,也没少听过,估计小柳红的这套理论,也是从徐干娘那里学来的。世德听得脑袋有些木胀,随口叮嘱道,“小心别沾上年轻的,年轻人生猛,备不住我还没跟上,他们就急着上了手。”
小柳红脸上有些发热,觉得世德的话,说得太冒失,好在是夫妻之间的善意嘱咐,也没多想,应了一声,二人一道上街去。
到了市政府办公地,世德在一家小吃摊旁停下身来,装着要买点吃的,眼睛却不停地盯着不远处、在政府门前街边闲逛的小柳红。小柳红手挎皮包,漫无目的地在政府前的大街上挪着步子,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一个中年男人从政府大门里走出。此人中下身材,头上已谢了顶,稀疏的头发,明显打过蜡,身体微微发福,面部保养得很好,白里透红,润泽细腻,从小柳红身边走过时,回头看了小柳红一眼,继续往前走去,走过几步,又回头看了小柳红一眼。小柳红心里就有了数,一点也没浪费机会,及时向那男人抛过一个眼神儿,加快脚步,赶了上去,莺啼鹂转地叫了一声,“先生,我有句话,想问你一声,行吗?”
只这一声“先生”,早把那男人的魂儿勾去了七分,剩下三分留在心里,只觉得心尖发痒,哪里会不答应美少妇的请求,果真停下脚板,侧过身问,“夫人想问什么?”
“从这里到鹦鹉街,怎么走才对?”小柳红媚眼微笑,望着那男人问。
“要去鹦鹉街呀,好走呢,过了前边那个芳草坪,向右一拐,便是沙渚路,顺着沙渚路往前行一百米远,便是鹦鹉街。”那人连比带划,说了一遍,见小柳红仍那么媚眼含情地望着他微笑,并不说自己清楚了,也不说自己还没听清楚。那人心里就没了底,疑心是自己口齿不利索,把少妇讲糊涂了,帮人帮到底,当下决定,要把好人做到底,说道,“我也正好要往那边去的,干脆我送你过去吧。”
少妇听了,心里自是高兴,嘴上不住地感谢,抬脚跟那人去了。
“听夫人说话,不像是本地人吧?”走了几步,那人开口说话。
“先生说得对,我是从上海那边来的。”
“噢,听说上海那边,和鬼子打得厉害呢,你来的时候,赶上战争了吗?”
“赶上了,”小柳红说,“我和丈夫,就是听见枪炮声,才把家扔下,只身躲到这里了。”
那人听过,转身看了看四周,问道,“那你丈夫呢?”
“在江边给人打短工呢,”小柳红叹了声气,又说,“逃难的时候,也没想太多,只带了几百块钱,谁成想,这战争一爆发,什么东西都跟着涨价,从南京到武汉,光是一个人的船票,就是二百块,带来的钱,眼看要花完了,我丈夫就到江边码头上,给人打短工,挣点钱来贴切补家用。”
“这日本人,诚是可恶,看把咱的日子,搞成什么样啦?”那人骂了几句,偷眼看小柳红一眼,问道,“夫人怎么迷路了?”
小柳红苦笑了一声,说道,“先生可真会开玩笑,这眼瞅着都要讨饭了,还‘夫人’、‘夫人’呢,真是差煞人了。”说完,偷看了那人一眼,见那人面露色气,接着又说,“天天在旅馆里呆着,烦闷了,想出来走走,不想就迷路了,幸亏遇上先生这样的好心人。不知先生怎么称呼?”
“在下姓王,贱名勋芳。”那人说道。
“我刚才见王先生,是从市政府里出来的,不知王先生是在那里供职,还是前去公干?”
“在下不才,忝列其中,在秘书处混日子。”
王勋芳酸不溜丢说了一套,小柳红半是不懂,只大概猜出,这人在市政府里任职,心里就有了底,开始慢慢施展出手段,一通曲意逢迎、吊膀子之后,到了鹦鹉街时,这王勋芳已把小柳红当作了红颜知己,小柳红几乎没怎么费劲儿,只是随便邀他到客店房间里坐坐,王勋芳犹如小鬼见了阎王爷的招魂旗,跟着就进了房间。
临街小旅馆的房间狭窄,一张双人床摆在里面,空间被占去了一大半,剩余的地方,两个人站着,就显得不宽敞了,几乎是肩膀碰着肩膀。
“先生请坐吧,我给你泡杯茶去。”小柳红出门到了柜上,给客人要了杯茶,回来时,顺手把门关上,屋里就暗了许多,把茶放到床头的小茶几上时,身子特意向王勋芳胸前靠了过去,王勋芳几乎不用刻意去闻,就能嗅到小柳红身上的女人气味。放下茶杯,小柳红挨着王勋芳坐在床边,明显感觉到,这中年男人的呼吸,开始变得短促。
王勋芳被这女人调弄得亢奋起来,下身胀热又潮湿,不再忸怩,侧过头,放肆地拿眼睛去盯着小柳红,小柳红偷眼看他时,他才觉得有些羞涩,蠕动了一下嘴唇,没话找话说,“你在武汉,没有亲戚吗?”
“瞧王先生说的,但凡是有个亲戚在这里,哪里会落到这般地步?”说着,又偷眼看了一下王勋芳,“要是先生愿意做我的亲戚,我倒是愿意做王先生的干妹妹。”
“真的?”王勋芳听过,两眼冒出火来,伸手抓过小柳红的手,按放到自己的胸口,“我倒真想有你这么个小妹妹。”
“当真?”小柳红媚眼望着王勋芳,顺势将身子依了过去,开口叫了声亲哥哥。
王勋芳不再说话,就势把小柳红揽入怀里,发誓道,“能有你这么好的妹妹,下辈子当驴作马我都愿意!”说完,就拿嘴去亲小柳红的额头,手也不停地去抚摸小柳红的胸部,抚摸的部位渐渐扩大化,差不多将要抚摸遍小柳红的全身。小柳红也不十分抗拒,只是当干哥哥要摸向要害处,她才会及时伸手将干哥哥的手推开,这时,干哥哥就会叹息道,“唉,小妹妹,小妹妹。”抚摸了一会儿,干哥有些急不可耐,扳过她的肩膀,把她摁倒在床上。这功夫,小柳红抗拒得有些厉害,一不小心,碰掉了床头茶几上的茶杯,嘡啷一声,茶杯打碎了,吓了干哥哥一跳。不过这并没使干哥哥十分害怕,两手依旧死死地将干妹妹摁在床上。只是紧跟着传来的敲门声,惊得干哥哥有些反应过度,触电似的松开小柳红,从床上弹将起来,重新坐回床边。
和干哥哥相比,小柳红这时反倒更像男子汉,仍旧躺在床上,并不慌张地问了声,“谁呀?”也不去整理被干哥哥弄乱的衣服。
“我,快开门!”门外传来一个男人气哼哼的吼声。
“我男人!”小柳红这才显出一些慌乱,从容不迫地从床上爬起,理了理被干哥哥弄乱的头发,跳下床去,强作镇静地问,“你不是说,晚上才回来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啦。”边说边要去开门。
干哥哥慌了神儿,一把拉住小柳红,惊瞪着眼睛,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哀求小柳红。小柳红也是一脸的惊恐,无奈地摇了摇头,俯在干哥哥的耳边嘱咐道,“你放温顺些,我男人虽脾气暴烈,却是吃软不吃硬的,你只要别和他耍横儿,他顶多暴打你一顿,并不会把你怎么样,到时候,你看我的口风行事……”小柳红原本想再嘱咐干哥哥几句,不料外面的敲门声,一声紧似一声,门板被踹得咣咣作响,小柳红只好赶快跑过去开门。干哥哥急得要藏起来,看了看床下,见没有空隙,只得呆坐在床边,惊瞪着一双被猎犬追赶的兔子眼,等待关键时刻的到来。
房门打开,一个莽汉堵在门口,门神似的怒目圆睁,破口骂道,“贱货,在屋里养野汉子啦?这么迟才来开门!”一句话没骂完,转眼看见床边坐着一个像正在触电似的秃顶男人,登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把将小柳红推了个趔趄,饿虎扑食般,朝那男人扑了过去,抡起石磙子似的拳头,就要砸下。小柳红一看不妙,,及时跪倒在地,双手抱住丈夫的两腿,哭着求情道,“当家的,都是我不好,要打要杀,听我把话说完,再由你处分不迟。”床边的干哥哥见小柳红向他递了个眼色,也不犹豫,就势扑通跪倒在地。你还别说,这一招果然灵验,莽汉的拳头到底没抡下来,而是慢慢垂了下去,只是口里骂道,“不要脸的贱人,做出这种脏事,还有什么话好说?”
“当家的,想你来这里之前,也是一个有身份的人,到了这里,不料落魄到这等田地,每日里早出晚归地出苦力,挣得一点求生的小钱儿,为妻实在看不过眼,想帮帮你,一时糊涂,才动了这种念头。上午到街上,遇见了王先生,见王先生心地善良,是个好心人,又是政府的官员,愿意帮咱们……”
“什么?”听到这里,莽汉又暴怒起来,一把将跪在地上的男子揪起,破口大骂,“国难当头,全国上下同仇敌恺,前方将士正在浴血奋战,你这狗东西,身为国家公职人员,不但不能除暴安良,救济难民,反倒趁火打劫,糟蹋懦弱,干出这种猪狗不如的勾当,你与那日寇,有何两样!走!跟我到你们官府去,我倒要去问问你们的长官,你们到底是什么政府?”说着,就要拖起那男子出去。
那王先生这时像没了腿,拼死跪在地上不肯站起,只是嘴里连声哀求,“老弟息怒!老弟息怒!有事好商量,我真的错了,真的想帮你们呐。”
“帮我们?怎么帮?”莽汉问道。
王先生伸手到兜里摸了一会儿,掏出二十块大洋,“这些全给你。”
莽汉接过大洋,在手里掂了一下,估计不过二十来块,随手丢在地上,“你他娘子耍笑老子,是不?这几个钱,也想打发人?”
小柳红趁机哄着王先生,“王先生,我当家的早先在上海,可是清帮里有身份的人,这几个小钱,他是从来看不上眼的。”
“那我再加八十,凑足一百,行了吧?”王勋芳试探着问。
想到小柳红昨天嘱咐过,现在是非常时期,凡事不可做得太过,如果把他逼得太狠,弄出事来,反倒不好,便放缓了口气,喝斥道,“快点拿出来呀。”
“我身上再无分文,老弟信得过我,在这里等着,我回家里取来;信不过我,跟我一块回家取好了。”
小柳红及时扯了一下世德的后衣襟,世德明白她的意思,稍作犹豫,说道,“这次老便宜了你,再让我逮着,定要到你们官府讨个说法。起来,带我回家取钱去。”
王勋芳这才踏实下来,哆哆嗦嗦站起身来,掸了掸膝盖上的灰尘,带着世德二人出了门。从客店柜上走过时,店家望着世德走来,开口道,“甄先生,你的房钱再不交上,我要把床位租给别人了。”
“少不了你的钱!”世德嗡里嗡气哼了一句,跟着王勋芳出去了。
拐过两条街,一行人到了王家门前。王勋芳让世德二人,在离他家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下,独自一人回家了。一会儿功夫,又从家里出来,把八十块大洋交给世德,央求世德千万别把事弄到政府去,在得到小柳红的保证后,才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那家旅馆不能再住了。”离开王家,小柳红和世德商量,“强龙难压地头蛇,好歹他是本地人,又在官场上混,一当他反过劲儿来,在背后使出黑手,咱可就栽了。”
“我也是这个意思。”世德说,“不过,现在武汉的旅馆,望风涨价,我看咱倒不如租间房子,兴许能省些钱。”
“租间房子?”小柳红有些不以为然,“咱现在这点钱,住旅馆都住不上个像样的房间,到哪里去租间房子?”
“我倒不是说去租什么独门独院的体面房子,你忘了,在上海办报时,咱们隔壁那家房东,就是靠出租家的闲房过生活呢,杜研奇不就长期租她的房子住吗?这样的出租屋,住着又规矩,又省钱,比住旅馆强多了。”
经世德提醒,小柳红也想起来了,觉得这办法挺好。“只是这武汉,不一定有这样的地方。”小柳红说。
“咱先找找看,实在不行,再另想办法。”
二人商量了一下,就开始沿街寻找,直到下半晌,才在龟山巷找到一家出租屋,询了价钱,果真比旅馆便宜,一个月的租金,才五块大洋,房间也比鹦鹉街那边的旅馆宽敞多了,门上又不挂什么招牌,就跟一般人家一样。小柳红挺满意。二人又没有随身的行装,只简单收拾一下,就住下了。
兜里有了应急的钱,又找到了满意的住处,世德心里不再犯难。
到武汉后,小柳红水土不服,肚子一直不熨贴。前几日,一直忙着找小柳青,顾不上肚子,小柳红原本以为过几日,就能不治自愈,谁曾想,过了几天,不但没好,反倒有加重的趋势。可这时兜里的钱又花完了,店家天天催着房钱,就把看病的事耽搁了下来。只是今天做了一单,弄来了钱,又寻到可心的房子,小柳红才觉得,这几日闹肚子,已把她折腾得人瘦了一圈。“明天我陪你看看大夫吧。”晚上到街上吃了饭回来,见小柳红又要跑茅房,世德劝她说。
“也成。”小柳红扯下一块毛纸,不待折好,匆匆奔向茅房。过了一会儿,脸色蜡黄回到屋里。“我想去中药房看看,西医太贵了。早先在上海时,也有过这种时候,那会儿也有钱,迷信西医,去了,又是打针,又是吃药,折腾了几天,也没见强,后来又去济生堂大药房,只吃了一剂汤药,就好了。”
“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在老家时,我小时候一闹肚子,我妈就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大药丸子,那药丸子是拿蜡纸包的,我妈只在那上面,用指甲掐下米粒大小的一小块,放到碗里,拿开水一冲,就变成酱汤色的药汤了,吹凉了,让我喝下,虽说那药汤苦苦的,可只要喝下,保准立马药到病除。”
“那是什么刀圭神药?”小柳红问。
“你猜。”世德卖着关子。
“我哪里猜得到?”小柳红说,“我要是能猜得到,哪至于折腾成现在这样。”
“大烟膏!”
“大烟?”小柳红不信,“要真是那样,政府现在干嘛还要禁烟?干脆随便抽好啦。”
“谁说不是呢,我当时也纳闷,什么药,会这么神气,问我爹,我爹只是笑着说,‘上池神水、刀圭圣药’后来到一个朋友家里,把这事说了,我那朋友的父亲,才对我说出实情,说那药丸,就是大烟膏。”
“那你父母,为何不讲出实情?”小柳红问。
“后来我妈告诉我,说我爷爷,就是沾上了大烟,后来败了家,我爹妈怕我走了爷爷的老路,才不让我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怕我借着治病的由头,也染上那毛病。”
“那你就不怕我染上了它?”小柳红笑着说,“算了吧,我还是去药房吧,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病,去弄副汤药,吃好算啦。”
二人说了一会儿闲话,各自睡下。早晨醒来,小柳红空着肚子,和世德一同到了十字街的育生堂大药房。育生堂是江北数一数二的老字号,东家姓习,单名兴,自幼袭承家传,练就了一身本事,年长执业不辍,已过花甲之年,徒子徒孙满堂,药房上上下下的事务,都是井然有序,照说也不消老先生坐诊了,可老先生却是个闲不住的人,精力充沛,每日仍要坐堂问诊,开方配药,这就为老先生在江北一带,赢得了不错的声望。老先生身上唯一的一点儿小毛病,就是年轻时养成的好色的毛病,历久不衰,老且弥坚,常常利用询诊的机会,吃女患者的豆腐,时不时在江湖上弄出点花哨事来。
小柳红二人来得早,药房还没上人,店伙给老东家倒了茶,老先生半依在椅子上,手端杯托,正在诊床旁边小口品茶。见小柳红进来,放下茶杯,坐直了身子,习惯地从上到下,眼睛在小柳红身上划拉了一遍,见小柳红在诊床边的板凳上坐下,才开口问道,“夫人哪里不舒服?”
“我从上海来武汉,已经几天了,腹部也不痛疼,却是每每内急。原想是水土不服,过几天就好了,可眼瞅已过了一周多,不但不好,反倒有些厉害了。”说着,小柳红右手伸了过去,手腕放在桌上一个小枕头似的东西上。
伙计见老东家开始问诊,走过来将茶杯端走。老先生将四个手指压在小柳红手腕的静脉上,拇指叉在小柳红的腕下,眼睛在小柳红的脸上来回划拉着。小柳红本是场面上的人物,哪里会悚老先生的这种打量,大大方方端坐在老先生对面,稳重地拿眼看着老先生,十分配合老先生的望闻问切,不露一丝多余的风情。老先生已经明显衰老,眼角下垂,眼皮松驰,生出许多褶皱,目光却是犀利的,那是平日探寻患者病因时练就的。只是在目光中,隐约露出一些微妙的东西,小柳红一眼就能辨识得清。小柳红想验证一下自己的判断,故意从眼神儿里,抛出一丝不易觉察的风情。果然没逃脱老先生的老眼,并且得到相应的回应;同时,小柳红感觉老先生压在自己手腕上的手指,这会儿像蚯蚓一样蠕动了几下。心里就对老先生有了大概的把握,便收起心思,又一本正经起来。
“夫人这些天里,饮食上可小心过吗?”老先生问。
“挺小心的,只吃些一般的饭菜,也没开过荤。”小柳红说。
“唔。”老先生思忖片刻,又问,“夜里没曾着过凉?”
“没有?”小柳红说,“乍来武汉,诸多不便,夜里常常是合衣而卧,该不会是着了凉。再说,要是着了凉,我能感觉到,腹部会痛的,可这回并没有腹痛。”
老先生又号了一会儿脉,才恋恋不舍地松开手,拱手似的将两手合抱,放到桌子上,看着小柳红说,“我观夫人五阳不旺,号脉时,明显觉察出夫人脾虚胃寒,身上阴气过重。这样吧,今天我先给夫人开副止泻的药,先把夫人内急的毛病给治了。可这只是治标不治本的,夫人要想根治,三天后再来,我给夫人做一次妇科彻查,而后再对症下药,夫人意下如何?”
眼下囊中羞涩,非常时期,又不敢做大单赚钱,手头的钱,应付日常开销,已不宽余,一旦治起病来,不知又要破费多少。小柳红正要回拒,老先生似乎已看透她的心思,开口解除了她的忧心,“夫人不必担心治病的费用,老夫的育生堂,秉承祖训,从不开名贵的方子,只要药能对症,宁简勿滥,像今天给夫人开的止泻药,只五角钱足够了。可这只能是治标,不能保证治本,如不从根本上医治,好了这次,难保能治好下一次;要是治了本,那情况就不一样了,保你不会再犯,而费用也不至于太高,估计一两块大洋足够了。要是夫人手头紧的话,老夫也可为夫人义诊,免收分文,夫人看……”
“老人家真是杏林义士,小妇人即便再穷,哪至于枉了老人家的一片慈悲心怀,只是今天先把药带回去吃下,三天后再来请教老先生便是了。”
听小柳红这般说话,老先生自是得意,提笔给小柳红开了方子,使出了看家的本领,选用了店中最实用又便宜的几味药,交给柜上伙计配制,一结帐,果真没超过五角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