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柳红进门时,徐干娘正坐在堂屋喝茶,见小柳红回来,并没显得怎么惊讶,仿佛一切尽在掌握,只是三角眼不时瞥向小柳红手里的包裹。小柳红清楚这会儿该怎么做,识相地把包裹递上去。
徐干娘接过包裹,放在大腿上,老练地把包打开,看见里面是成封的大洋,大概查了一下,估计有两千多块,脸上也没露出什么惊喜,轻声嘟囔道,“王阿姨说话,也不靠谱,跟阿拉讲那是一个大户人家呢,就这点油水。”
这话听起来,似乎在暗示她从中揩了油,小柳红心里有些反感,面带不悦地回了一句,“王阿姨讲的不错,那是个大户人家不假,江北有好多田产,码头上养着船,南京路上还有他家的门面,一年的租金,就上万块。可那人三十多岁了,是个老油条,平日大帐目,哪里肯交阿拉手里,这些钱,只是他家里的日常开销。”
徐干娘听出小柳红话里透着不悦,也不去理会,只淡淡说了句,“要这么说,过几天,老娘还要上门去揩他些油水。”
“侬去?”小柳红吃了一惊,问道,“那不是送上门儿了吗?要知道,他现在正到处找咱们呢。”
徐干娘冷眼瞥了小柳红一下,自在为是地说道,“这个,不消侬操心,阿拉一个人去就是了。侬回屋歇息吧。”
小柳红不知道徐干娘到底在弄什么玄虚,上楼回到自己屋里。这屋子原本是她和小柳青住的。进了屋里,小柳红一眼看见,小柳青的床上是空的,行李不知搬到哪里去了,床下小柳青的箱子也不见了。小柳红心里一冷,觉得有些不妙,慌乱之余,跑到楼下问徐干娘,“小青妹子哪儿去了?她的行装怎么不见了?”
徐干娘见问,并不显得意外,只是白了小柳红一眼,淡然说道,“侬去闸北后,阿拉叫她和世仁到江北放白鸽,不曾想,遇上了放老鹰的,砸了局,让人给锁住了。”
“咋不救她?”震惊之余,小柳红骇然问道。
徐干娘又白了小柳红一眼,冷冷说道,“侬刚回来,家中的事还不晓得,不消操心了。”说完,起身提包回到自己屋里。
小柳红呆立楼梯上,目送徐干娘回到房间,莫名的恐惧,瞬间在心里洇散开来,她预感到:一种不可言喻的危险,正在隐隐地向她合围过来。小柳红转身回到屋里,一个人坐在床上发呆,看着小柳青已经给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床铺,一时间,心里空空荡荡。兔死狐悲,一串串眼泪,止不住滚落下来。小柳青是这里和她最要好的姐妹,来到这里的时间,甚至比她还要早两年。小柳青自己完全记不清父母的模样了,只恍惚记得,在她八岁那年,一个瘦女人,乘船把她带到了这里。初来乍到,她不习惯这里的生活,没少挨徐干娘的打骂,多少次了,徐干娘都想把她卖进窑子,只是看她长相俊俏,买主又不肯出大价钱,才一直没有出手。小柳红到来后,很快和小柳青成了好姐妹,小柳青这才学得乖巧些,不再惹徐干娘心烦,渐渐的,二人外出揽生意屡屡得手,徐干娘见姑娘们能赚钱了,才打消了卖掉小柳青的念头。小柳青尽管也算是江湖中人,性情却未免略显单纯,身上总有一股孩子气,防害了她在江湖上独挡一面,这次挨了徐干娘的毒打,赖在床上怄气,本来是得到小柳红暗中怂恿的,原想治一治徐干娘的邪气,不料想年轻人终究不是老辣的徐干娘的对手,钻进了徐干娘布下的圈套。
世仁突然频繁靠近小柳青时,小柳红曾感觉到一些不对劲儿,世仁每次走后,小柳红总会毫不隐瞒地把自己的不安说出来,提醒小柳青当心,告诫她,说世仁一身玩世的习气,是靠不住的。不料小柳青很快就坠入爱河,对小柳红的提醒置若罔闻,有时嫌小柳红说得多了,甚至还会反唇相讥道,“侬不也和世德好了吗?”
“世德和世仁不一样。”小柳红说。
小柳青听了,差点没笑死,过了一会儿,讥讽小柳红道,“两个亲兄弟,就算不一样,又能差到哪儿去?姐姐,将来咱俩要是成了妯娌,不也挺好吗?”
小柳红顿时语塞,小柳柳青也真的不听劝阻,没过几天,就起身下床,和世仁出入成双了。随后小柳红和世德的恋情也被徐干娘发现,就将她送去放白鸽,想借此斩断她与世德的恋情。如今,放了白鸽回来,世德不见了,小柳青也下落不明,心中最真切的感受,除了恐惧,还是恐惧。恐惧之余,小柳红不禁疑心地问自己,是不是因为自己造孽太多,老天爷惩罚她,才使她现在变成这样?这种想法还没来得及思考成熟,马上她又对这种想法产生了怀疑,老天爷果真要有这种神明,为什么指使她去做孽的徐干娘,却没受到应有的惩罚,反倒活得好好的?
一连数日,小柳红心恢意冷,一个人闷在屋里,淡妆不施,泪眼汪汪地望着小柳红的空床发呆。一天傍晚,忽听有人轻叩门板,“笃笃”的敲门声虽小,却吓了她一跳。起身开门时,见过道里一个身影飘然闪过,从背影看去,那人是小星星。自从小柳红姐妹失宠后,小星星成了徐干娘的新宠,家里一些琐事,都吩咐小星星去办。小柳红内心自然对小星星生出许多忌恨,她正要喝斥小星星干嘛无故来烦她,低头看时,门边的地上,一张纸条放在那里,小柳红若有所悟,拣起纸条,闪身回屋,拆开看时,见纸条上只写了一行字:“我在前街装裱店外的芙蓉树下。”
这是谁写的纸条?小柳红心里好生纳闷。转身跑到窗前,依窗向前街装裱店那里望去,一眼看见,树下一个男人,正向这里眺望。“世德!”小柳红差点喊了出来。确实,那人正是世德。世德这会正依在芙蓉树下,手里夹着纸烟,像往常那样,习惯地、有节奏地吸着。说不清现在心里是一种什么感受,小柳红泪如泉涌,立在窗前,呆呆地透过泪水,凝望着世德,却一丝的下楼去那里的勇气都没有,只是这样木然地站在窗前凝望,仿佛她和世德之间,有一道难以逾越的壕堑,银河一般,阻挡了他们的约会。
天色渐渐暗下,暮霭中,世德的身影愈渐模糊,抽过三支烟后,世德仍不见小柳红出来,无奈地离开那里,回去了,离去时,还不时朝她的窗前,投来哀怨的目光。
这一夜,小柳红又失眼了,纷乱的思绪,纠缠得她没有一丝睡意,却又无从理出一个头绪,直到天明,都不能确切地说得清楚;这一夜,她究竟思考了些什么,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正应了那句戏词:斩不断,理还乱,别有一番忧愁在心头。
第二天傍晚,她相信昨天自己的绝情,已让世德彻底死了心,不会再来了。她本来不想再到窗前,更不打算再向前街那边望了,那实在太伤神了。可是,当夕阳把余辉投到屋里墙壁上时,她又想到窗前去看看,想看看世德是否被她的绝情,湮没了内心的欲念,不再来了。当她不经意地朝前街望去时,世德,又站在那棵芙蓉树下,一边吸烟,一边向她这里张望。这一夜,她又失眼了。
三天之后,小柳红实在熬不过了,她觉得,非常有必要亲自去向世德解释一下才行,或许能打消世德心中不切实际的念头,不然,他老这样执迷不悟,不光会害了自己,还要把她折磨得不行。
打定主意,瞅准徐干娘外出打牌的功夫,小柳红溜出了大门,向南街走去,直当看到了世德,才放缓了脚步,变得犹豫起来。正是这种犹豫,弄得她走到世德面前时,甚至连见面后的第一句话都没想好。到了世德面前,小柳红尽量装得坚强些,忍着眼泪,不想让世德看见她内心的苦楚。可是眼泪却不听话,直在眼圈里打转。二人对面站着,都不吱声,就这么彼此望着,直当小柳红第一滴眼泪从眼角滚落下来,世德木木地问了一句,“你干嘛不出来见我?”
“我,”小柳红不知该怎么向世德解释,在家想好的那些委婉动听的说辞,现在都已烟消云散,不知去向了,“你知道,我这阵子,去做什么啦?”慌乱中,小柳红怯怯地向世德亮出了底牌。
“知道,”世德把带着灰烬的烟头摔到地上,然后用脚碾碎,抬起头,冰冷地望着小柳红,一字一板地说道,“我知道,我不光知道你去哪儿啦,做了什么,我还知道,我不是你接触的第一个男人;你也该知道,你不是我接触的第一个女人。可是,这些我都不在乎,我只在乎,我们能合得来。”
“可是,阿拉心里,总觉得对不住侬。”
“可你却没有想过,我也曾经对不住你。”世德说着,叹了一口气,望了望头上的天空,,无奈地说,“谁让苍天安排我们吃上这碗饭啦?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只要我们相互宽容,权当我们是半路夫妻,也能白头到老的。”
小柳红有些情不自己禁,真想扑进世德的怀里。只是街上行人太多,便捂着脸,浑身抽搐着蹲下身去。世德怕让路上人看了笑话,一把挽住小柳红,二人相互扶持,向人少的街角走去。
“侬可晓得阿拉为啥哭得这样厉害?”二人走了一会儿,小柳红抽泣着问世德。
“不清楚。”世德直耿耿地说。
“阿拉心里高兴呢,就止不住哭了。”
“高兴什么?”世德明知故问。
“高兴阿拉没看错人。”
“那么,前几天,知道我来了,却为什么不尽早出来?”
“阿拉以为,侬不会要阿拉了。”
“傻丫头,”世德笑了笑,说,“要是真的那样,我怎么会来呢?”
“阿拉以为,侬还不知道阿拉这阵子去了哪里呢。”
世德听罢,大笑了两声,说道,“你真是太天真了,也不想想,徐干娘为什么会突然派你去放白鸽?她明明知道咱俩好上了,还要派你去做这种生意,这不明摆着是要把咱们拆开?既然她都能这样做了,又怎么会不让我知道你去干了什么?她不光会让我知道你去干了什么,她还明确无误地告诉我,不要再缠着你。”
“这个刁婆子,她找你说啦?”
“她倒没傻到这种地步,她现在还用得着我们兄弟呢,她要别人帮我物色一个良家姑娘,那意思你还不明白?”
“她找谁帮你物色?”
“一个叫王阿姨的。”
“噢,那是她早年在妓院里的一个姐妹,我这次出去做局,也是她帮着牵线的。”小柳红说完,紧着问,“侬去看那姑娘啦?”
世德见问,冷笑着说,“我好歹也是奔三十的人了,也算是在江湖上闯过,我妈活着的时候,常常教训我说:出门看天色,进门看脸色。我再不通世故,诚心诚意地帮我,和虚情假意地应付我,还是能分得清的,像这样打发要饭似的要把我应付了,我怎么会轻易相信呢?”
“兴许她是对的,”小柳红犹豫了片刻,怯生生说道,“在世俗的眼里,像阿拉这种女人,是不配嫁给人家做正室的,能续个弦,做个偏室,已是烧了高香。”
“那是别人的看法,我却不这样想,”世德打断了小柳红的话,“据我观察,爱情这个东西,真是挺玄妙的,一个男人,看上一个女人,可这个女人根本就没看中这个男人,那么,这个男人即使机关算尽,最终把这个女人弄到身边,这种婚姻,迟早会出乱子的;反过来,一个女人看上了一个男人,可那男人不喜欢她,这女人即使用尽了手段,最终嫁给了他,到了末尾,这种婚姻也会出乱子;有时一对男女走到一起,双方一见钟情,情烈似火,闪电般组成了家庭,没过上几天,却又闪电般地争斗起来,这是怎么会事?原因就在于两个人相互都不太了解,匆匆结婚之后,才各自发现了对方的毛病,不发生争斗才怪呢。真正一对能白头到老的夫妻,组成家庭前,必须经过细心的观察,深入的了解,觉得二人确实能合得来,再谈婚论嫁,这样结成的婚姻,才会和谐持久。”
“老听侬说合得来,合得来,合得来的,怎么样才算合得来呀?”
“相互理解,相互容纳,就像一杯水里滴进了一滴墨水,水容纳了墨,墨融入了水,无论是冷是热,再也无法分离。”
小柳红听过,不再言语。二人沿着街边,默默地向前踱去。走了一会儿,小柳红蓦地站住,两眼凝望着世德,世德也停下脚步,回望着小柳红,过了许久,小柳红才大胆地说出,“世德,阿拉想离开这里,和侬在一起。”
“我也这么想。”
“马上就走,我一天也不想呆了。”小柳红说。
“先别急,稳一稳,”世德说,“现在咱们身无分文,就这么走掉,也是前途难料,等一等,等咱们攒下些钱,那时再走,就好办多了。”
“我有钱,”小柳红说,“这些年,我私下攒了一些体己,足够咱们开销的,带上这些钱,阿拉随侬回东北,远远地离开这里。”
“别慌,”世德说,“你想过没有,徐干娘在你四周布满了眼睛,你如何能轻易带上细软脱身?你要往外搬货,也要趁她不备,每次少拿一些出来。再说,东北咱不能去了,那里是日本人的天下,是我的死门。”
“为啥?”
见小柳红追问,世德无奈,只好把在家乡发生过的事说了出来,最后说,“实在不行,我想,咱们可以先回你老家去躲躲,也是一个办法。”
“阿拉也不想回去。”小柳红说。
“这是为什么?”世德问。
“阿拉是让爹娘给卖出来的,阿拉直今心里不平,不想再见到他们了。”
“咳,天下孩子,哪一个不是爹妈身上的骨肉?爹妈能狠下心来卖掉自己的孩子,也是出于无奈。你现在已是大人了,应该体凉爹妈才是。”
“阿拉心里老是迈不过这道坎儿。”小柳红说,“侬要是诚心想去也成,咱们可以离他们远一些,在天目山下买一块地,在那里安下家来。”停了一会儿,又问世德,“侬在世仁那里安全吗?”
“还行。”
“那阿拉就把东西运到侬那里。”
“不行,”世德说,“世仁的那帮朋友,多和徐干娘来往,靠不住的。这样吧,我回去后,在附近租间屋子,以后,咱们就在那里见面,你把东西搬到那里,等到准备停当了,咱就在那里动身。”
“这也成,不过侬可要快些,阿拉真的一天也不想呆在这里了。”
“成!”世德说,“不过,这些日子,你得精神起来,别再闹情绪了,要装着像没事一样。徐干娘是个手段狠辣的鸨子,她是不会容你在家里闹脾气的,你要记住小柳青的教训。”
“小柳青?”小柳红头皮一阵发麻,“小柳青怎么啦?侬知道吗?”
“你还不知道?”世德反问。
“阿拉回来,见妹妹的床铺空了,去问徐干娘,她说小青和世仁去江北放白鸽,遇上放老鹰的,让人给锁住了,阿拉虽不十分相信,也觉着这事蹊跷,可要问仔细,那老刁婆子却不再理阿拉。这些天,阿拉正为这事烦心呢。”
“放哈白鸽呀?”世德叹了声气,“她让人给卖了,下店去了。”
“到妓院里去了?”小柳红惊叫了一声,见世德低头不语,又催着问,“让谁卖的?世仁干的?”
世德沉吟了片刻,抬眼望了望小柳红,点了点头。
“世仁怎么能这么缺德?平日都在一起称兄道妹的,怎么下得去黑手?”小柳红气极败坏地质问世德,“你和世仁是亲兄弟,他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你怎么不管管他?”
“一言难尽啊。”世德无奈地摇摇头,说道,“其实你不了解,我和世仁,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世仁的生母,是哈尔滨人,当年随丈夫到金宁府谋生。家父那时已在江湖上赚得一些钱,回家后,为了老宅,和一个开药店的掌柜闹起纠纷,让那掌柜的大伤元气,那掌柜的不甘心,雇了从哈尔滨到金宁府谋生的一对青年夫妻去算计家父。他们哪里知道,家父原本是江湖中人,那年轻的妻子,很快让家父给降伏了,接着家父又用手段,做掉了她的丈夫,此后,家父就收了那女人做了偏房。家母生性刚烈,哪里容得丈夫纳妾?寻到了家父金屋藏娇处,一顿乱棍,将父亲打回家中,那女人在金宁府无法容身,逃回哈尔滨,不久又生下世仁。世仁的姥姥家,原本是户本分人家,女儿无夫生子,让全家人抬不起头,世仁母亲在他刚懂事时,便悒郁而死,世仁就寄养在舅父家里。他舅母也不是个剩油的灯,容不下他,十二岁那年,世仁就离开舅舅家,混迹街头,与氓流为伍,不久又到了金宁府,找到我们家里。家母的脾气,哪里能容得下他,呆了几年,终于呆不下去,离家出走了。为了找他,父亲也踏上了寻子之路,找了几年,才寻到他的踪迹。上次家父到上海来,就是寻他而来的。世仁自幼丧母,饱尝人世辛酸,使得他对谁也不信任,对谁也产生不了感情,他没爱过任何人。徐干娘找他打发小柳青的事,他事先根本就没告诉我,是成了局之后,才告诉我的。”
“他们把小柳青卖到哪里去了?”小柳红问。
“武汉,一家叫庆和堂的妓院。”
“这老刁婆子,阿拉找她说道说道去。”小柳红杏目竖立,义愤填膺,“阿拉姐妹指着身子当地种,给她赚来若大一个家业,到如今,她卸磨杀驴,说卖就给卖啦?”说罢,转身要走。
幸亏世德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小柳红的胳膊。小柳红平时娇养惯了,哪里挣脱得开世德铁钳一样的大手。“我真后悔跟你讲了实话,”世德冷冷说道,“就你这样回去,还不等于飞蛾扑火?徐干娘的手段,你又不是没领教过,她混迹江湖这么多年,要搬弄你,还不易如反掌?你要这样回去闹,说不准以后,我真的就再也看不见你了。”
这句恐吓,发生了效力,小柳红冷静下来,不再挣持,反问道,“侬说阿拉该怎么办?”
“听我把话说完,你自然就该知道怎么办了。”世德说,“其实,你和小柳青跟徐干娘怄气,都是因为没把事儿想明白,你刚才说,徐干娘卸磨杀驴,还觉得挺生气,其实你冷静想想,徐干娘当初花钱把你们买来,可不就是把你们当牲口养了吗?你难道没听说,你们南方人,把徐干娘干的这种行当叫什么?就叫养瘦马。她花钱买你们来,把你们养成大姑娘,就是为了给她赚钱的,在她看来,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在我们北方,有一种地方,叫锅房,实际上就是屠宰场,只是人们虚伪,不愿叫得太露骨,才给它取了个好听的名字。那里是专门屠宰牛马的。农户家里的牲口老了,干不了活了,就卖给了锅房,锅房把它杀了,再卖钱。你可听说过,有哪个农夫,因为一头牲口对他家里的贡献大,临老了,不忍心把它卖掉,反倒养在家里,给它养老送终?在我们那里,把不能种地的牲口卖到锅房里,也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只是人有了思想,懂得公平、情义,才对这种做法有了想法,可在徐干娘那里,她却把这种事看作是再正常不过的。”
“照侬这么说,阿拉就该呆在这里替她赚钱,直到有一天赚不来钱了,再让她给卖掉?那侬还找阿拉干啥?”小柳红不以为然地说道。
“你想错了。”世德说,“我刚才不是说了吗,人和牲口是不一样的,懂得公平和情义,而徐干娘却把你们当牲口来养,这就和一般人的想法不一样了,现在你要去跟她说理,又怎么能说得通呢?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一走了之。”
“走,走!谁都知道走了最好,可你得给我个走的办法呀。”
“你先回去,打起精神,装着什么也不知道,这样一来,徐干娘才会对你放下戒心,过两天,我让世仁去找徐干娘,就说刚揽下了一单大生意,正需要你来做局……”
“世仁他不会出卖我们?”小柳红担心地问。
“我当然不能把实话告诉他,只说我想约你出来耍耍,这个忙,他会帮的。你出来了,就到我在外面租的房子里,寻机把东西搬到那里,等把货搬完了,咱们就远走高飞。”
二人把事情商定,看看时候不早了,担心会给徐干娘打牌回来时撞见,小柳红记住世德的叮嘱,早早地回到家中。
“哥是不是对小柳红动了真情?”听完世德的求情,世仁嬉笑着看了世德一会儿,不阴不阳地问道,随后又对世德说,“哥别忘了,咱可是官宦世家的子弟,眼下家道也殷实,即使不找个门当户人家的姑娘,也得找个本本分分人家的,像徐干娘这种人家的姑娘,逢场作戏,随便玩玩,也就罢了,你要是动了真情,将来怎么向咱爹交待?”
“你不可胡说,”世德嗔怪道,“哥只是呆得闷了,觉得和那姑娘挺投合,想找她出来乐合乐合罢了。”
“这就对了,哥要是这么想,这件事,就好办了,明天我就把她给你弄出来。”
当晚,世仁到了徐干娘家里。徐干娘坐在堂屋,不合身份地和世仁弄着飞眼,听完世仁说明来意,阴阳怪调地拉着长音道,“侬该不是来为侬家哥哥拉皮条吧?老娘可把话撂这儿啦,阿拉花钱养姑娘,可不是为了当丈母娘的,谁要是坏了老娘的生意,老娘和他势不两立!”
“瞧您老那点小心思,”世仁装出一幅怪脸,不屑地拿话刺激徐干娘,“亏您能讲也这种话来,您把我家哥哥看成什么人啦?咱们兄弟可是地道的官宦世家子弟,怎么会娶你家姑娘?”
“放侬娘的臭屁,阿拉家的姑娘怎地啦?”徐干娘登时拉下三角眼,气哼哼说道,“自古官娼一家亲,钱在侬手里是银子,在阿拉手里就变成铁了不成?官宦世家子弟又怎么样,还不是勾引阿拉女儿多时啦?”
“那只是逢场作戏罢了,谁会当真呢?”世仁说。
“侬个小鬼头,糊弄不了老娘,那王金宝就不是官宦子弟了?还舍不下苏三呢,老娘只是看在侬的面子上,把姑娘交给侬,赚多赚少不提,只要到时把姑娘还回来就成,一旦有个闪失,老娘饶不过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