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闻喜讯再度下江南(1)

火车到徐州时,天刚蒙蒙亮。甄永信一行人出了站台,不打算在徐州逗留,找了一家小吃店,匆匆吃了早饭,打听清楚去上海怎么走便捷,三人就找到一家大车店,租了辆马车,打算去蚌埠,到那里乘船入江,然后顺江而下,直到上海。

一行人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行不几日,到了蚌埠,直奔码头。想先探问一下包船去上海的价钱。天将晌午,码头上人头攒动,行走间,一个小叫花子从甄永信身边走过时,不长眼色,肩膀狠狠碰到甄永信的左肩,撞了甄永信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幸亏小叫花子动作敏捷,一伸手,搂住甄永信的腰间。甄永信摇晃了一下,勉强没有摔倒,正要斥责小叫花子的冒失,却见那宗和闪身到了甄永信身后,一双大手,铁钳子一样死死扼住小叫花子的手腕。那会儿,小叫花子的手,刚刚伸进甄永信的怀里。

“你奶奶的,也不睁开狗眼看看大爷是谁!”那宗和嘴里骂着,抡拳就要砸将下来。却被旁边看热闹的两个青年人拦腰抱住。其中一个青年人低声附在那宗和耳边哀求道,“大爷息怒,这小东西有眼无珠,不识真人,大爷高抬贵手,放他一码。都是道上的人,别为了这点小事伤了和气。”

琪友见势不好,以为那宗和与那些人打起来了,也上前揪扯那人。就在这时,忽啦一下,旁边又上来一些人,像似在劝架,撕撕扯扯地把几个人推开。小叫花子痛得呲牙咧嘴,寻机钻进人群,消失了。帮着劝架的,见小叫花子跑脱了,也一哄散去。眼见众人散去,那宗和骂骂咧咧地,骂那小叫花子吃了豹子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一边捋胳膊挽袖子,跟着甄永信去找船家问价。三人找到一只乌篷船,觉得挺可心,和船家谈好了价钱,便要登船上路。船家却并不急着启航,磨磨蹭蹭地要客人先付定金,说这是行规。甄永信听了,笑了笑,对琪友说,“给他吧。把船钱付清了也行,只要能快点到上海。”

琪友听了,手向怀中伸去,当下吃了一惊。一路上,三个人的盘缠,不知什么时候,已从腰间消失了。琪友张开嘴巴,两眼发直,望着甄永信。那宗和登时醒悟过来,断定是刚才在码头上,和那群地痞纠缠时,让小叫花的同伙上了手。眼见连订金都拿不出来,要是把这种人送往上海,别说船钱了,弄不好,连小命都得搭上。船家跳上码头,把刚刚解开的缆绳重新系好,回到船中,呲牙咧嘴地说,自己的老胃病又犯了,怕是今天走不了了。甄永信知道,这是船家在耍滑头,赶客人们下船。三个人只好灰溜溜地下了船。

重新上了码头,甄永信垂头丧气。心想自己身上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要不,怎么会这搬招贼?短短几年,先后两次栽在小叫花子手里。上回在吉林,栽在小叫花子手里不说,险些把命搭上;这回又让小叫花子同伙,把三个人的盘缠摸光了。那宗和瞪着斗鸡眼,往码头上的人群里扫来扫去,指望能在人群中找到小叫花子,把失去的盘缠讨回来。按他的经验,这时只要能找到那群痞子中任何一人,这笔钱就能乖乖地回来。只是偌大的码头,哪里去找?

“我是不是看上去忒呆?”甄永信问身边的琪友。

“瞧姑父说些啥呢?”琪友说,“贼人要偷,哪里还管什么人?他们得便就上手。”

“可你看,这几次出的事,小叫花子都是冲着我来的。”甄永信说。

“您老这就不懂啦,”那宗和插嘴道,“刚才咱是上了他们的套儿了。现在我冷下来一想,才明白过来,那小叫花子撞您,再下手,那是探彩,刚开始我以为他是跑单帮的,才一把扭住了他;接着就有人上来劝架,撕扯中,对咱仨都下了手。现在仔细一想,可不是吗,当时那小子跟我说的,就是道上的行话,只是当时一时心急,没顾得上多想。现在看来,咱们都让那些痞子们上了手。”

甄永信伸手到怀里摸了一下,看世仁的信件不在,便掏出来说,“他们没偷走什么。”随手又摸了摸缝在袖头里的银行存折,也硌楞楞,硬硬地还在,才放下心来。

“那是咱们喊得紧,把他们唬着了,地痞们才没十分得把。”那宗和用手摸摸腰间,一片硬纸还在,那是在京城时,和跑官的候补知事魏公子换的帖子。琪友摸了下左上襟,缝在里面的几张存折也在,心里也踏实了下来。

“此处距上海路途遥远,没有盘缠,如何行动?”甄永信问道。琪友和那宗和听了,也不知如何应对。三人相互望望,一时拿不出主意。“你俩不是说,存折像早年票号里的汇票一样,可以兑现吗?”甄永信问二人,不等二人答话,接着又说,“咱到银行去试试,看能不能兑些现钱,那样,咱就不用再发愁了。”

两个年轻人也不知就里,只好跟着甄永信到街上找银行。找了一家银行,三人进到里面,甄永信撕开袖头,取出存折,递进窗口,说要取钱。柜上伙计接过存折,看了看,又从窗口扔了出来,说这不是他们银行开出的存折,存折必须到所在行去兑现才行。甄永信拣起存折,彻底傻了眼,心里一急,抱怨起来,“你看看,当初我把钱缝在身上,你俩笑话我,说不安全,不方便,不如存在银行里,随用随取,不光安全,还有利息。这回倒好,安全是安全了,只是捧着金饭碗要饭吃,揣着银子饿肚子,这张破纸儿,这会儿有什么用场?”

琪友和那宗和情知甄永信去上海心切,路上遭劫,丢了盘缠,寸步难行,急火攻心,一时说出不讲理的混话来,便都管住嘴巴,不敢忤逆半句。三个人垂着头走出银行,来到街上。眼看日已偏西,三个人腹中肌肠辘辘,甄永信心里越发焦躁起来。

“老叔,您老别急。要不这样行不行?您老先坐这儿歇歇,我和琪友到街上耍耍手艺,赚点饭钱,咱们再上路。”那宗和商量道。

“像在北京时那样?在街上做些小阿宝的把戏?”甄永信问,“可你现在身上一个大子儿都没有,就是有,靠边你那把戏赚来盘缠,到了上海,也不知是猴年马月了。”

“不的,”那宗和说,在袖头里伸出食指和中指,一夹一夹地向甄永信示意,“让琪友帮我挡挡风罢了,我去夹几片儿。在北京时,我和怀宁都练过这活儿。”

甄永信吓了一跳,直起身来,当即摇头说,“胡闹!一旦砸响儿了,上海去不成了不说,还要在这儿蹲笆篱,何苦呢?今儿个咱们就是一路讨饭去上海,都不能有一点那种想法。再说,我一向讨厌那种伎俩,一点文化品味都没有,和劫匪有什么两样?”

琪友听了,心里也生怯意,不赞成那宗和,插话说,“哎,在北京时,我听你说过,你要做一个进京跑官的魏公子,做成了吗?”

“哪里做了?”刚才让甄永信一通数落,那宗和正心里憋屈,见琪友问他,就嘟着嘴道,“老叔不答应,我哪里敢做?”

这句话提醒了甄永信,两眼一亮,问道,“对了,你不是说,那个魏公子,家就住在蚌埠吗?”

“是的,”那宗和说,“就住在这里。”

“在蚌埠什么地方?”甄永信问。

“这我倒没留意,也没细问他,”那宗和说,“不过也能知道。他和我换帖子时,把家里住址写到了背面,帖子就在我身上。我刚才还摸到了呢。”说完,手伸怀里,摸出那帖子,递给甄永信看。

甄永信接过帖子,端详了一会儿,猛一抬头,脸上轻松起来。“有了,”甄永信望着二人,说,“咱就到魏老太爷那里,借些盘缠上路。”

“咋个借法?”琪友问。

甄永信把二人招到身前,三人聚拢在一块儿,甄永信把自己的思路说了一遍。琪友和那宗和听了,都觉得不错,便开始行动起来。

几个人来到一家饭馆,往柜上借来纸笔,甄永信摹仿魏公子的字迹,以魏公子的身份,写了一封家书。又往店家要来一个信封装上,拿浆糊粘好,照着帖上的地址,定到信封上,交给那宗和揣好。几个人就离了饭馆,去找轿行。

“魏公子的表字,叫什么来着?”甄永信问。

“梦昼。”那宗和应道。

“趁这会儿空闲,你把到了魏家要说的话,在心里想一想,把能遇到的一些事儿,也想一想,拿不准的地方,咱们再一块合计合计,待会儿上了轿,再商量就不方便了。”甄永信吩咐道。

“您老说,见了魏公子他爹,我叫大伯好呢?还是叫老爷好?”那宗和问。

“别魏公子、魏公子的叫了,从现在起,你要改口,称他梦昼兄了。你既和他是拜把子兄弟,见了他爹,自然称世伯最好。”甄永信嘱咐道。

“见了他妈呢?”

“咱们北方人,按咱们的规矩,称伯母就行,你要是想斯文一些,就称夫人。你的书底儿不厚,说话时稳沉些,不可说得太快,也不可言语过多,要见机行事,最好是他问什么,你答什么,留心看我的眼色。”甄永信叮嘱道。

三个人一路商量,到了轿行。租了台四抬大轿,那宗和坐上,和轿夫交代了去向,轿夫们轿杠上肩,起步出了城,直往驻马店乡去了。

约摸下半晌,到了驻马店。这驻马店是个大乡镇,人烟稠密,屋舍挨挤,在街口遇见一家客店。甄永信命轿夫停在客店前休息,自己先跑进客店,找到掌柜的,报出主人在京城的官职名号,说明来意。那掌柜的是个市井生意人,心想一桩大生意来了,不问三七二十一,笑脸迎出。听客人说要去探访本乡望族魏老太爷,便又媚着脸,抢着走在前面,给客人引路。一路上,甄永信将自己主人在京城里的势力吹了一通。一时间,驻马店人就知道了,魏家来了位京城里身手通天的贵公子。

到了魏家大门口,甄永信把主人的身世和魏公子的交情说了出来,门人听了,赶紧跑进里面禀报。魏老太爷一听,倒履相迎。刚出大门,就看见已经下了轿的和公子候在台阶下。和公子见了主人,纳头便拜,口称世伯,一口京腔,真切是京城里来人不假,魏老爷子心里一热,将客人迎进堂上。一番客套,宾主落了座。和公子斯文地从怀中摸出一封信笺,双手托着奉上。

魏老太爷接过家书,一看信封上清秀的柳体小楷,果真是儿子的笔迹。拆开信看,前边一大段,是对家中诸位长亲的问候,称谓恰当,略无不妥;接下来,介绍了自己在京城运动的情况,说是近日在京城交结了人事部次长的和公子,二人缘分相投,已互换了帖子,结为金兰之交。承蒙和公子出力,补缺一事,已有眉目,委任关文,正在人事部流转,不日就将下达。承蒙和次长的垂爱,惜儿年轻有为,据人事部传出的消息,这次人事部,恐怕会任命儿在京畿履新,以便上峰及时考察,将来另有重用。信中说,原本打算在得职之后,与和公子一同还乡,因为和公子久有去江南览胜的心愿,只是近日听到人事部里传出这种消息,便打消了与和公子一同返乡的念头,和公子怕耽搁儿的前程,只好一个人下江南了,幸蒙垂顾,捎去家书一封,聊报平安,望高堂大人勿念。信的最后,捎带提及,儿子在京城时,盘缠用尽,幸亏和公子接济,借给儿四百块大洋,才使儿在京中应付裕如。见信后,望父亲替为偿还为盼,并另替儿赠送四十块大洋,权作程仪,聊表和次长提携之恩。

魏老爷读毕,心中大悦,当下喊来管家,吩咐打扫客房,安顿和公子主仆一行住下;接着又喊来厨子,吩咐准备最高规格的酒宴,给和公子接风洗尘。

和公子一时乱了方寸,不知如何应付,瞥了身边甄管家的一眼,只见甄管家微微摇头,便开口说,“承蒙世伯错爱,原本该从命才是,只是小侄身上还另有事务,不能在此逗留,等来日空闲,再来叨拢世伯不迟,还望世伯见谅才好。”

“岂有此理,”魏老太爷断然不肯,“贤侄远自京城,千里迢迢,扑老朽而来,却又来去匆匆,茶酒不沾,这让乡亲们如何物议老朽?陋室虽小,却也不碍贤侄委屈一两日,权作赏老朽些面子,如何?”

殷殷盛情,却之不恭。见魏老爷子言之切切,和公子抬头又看了眼甄管家,见甄管家此时微微颔首,和公子便笑了笑,为难地说,“好吧,承蒙世伯一片诚意,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只是世伯大人可要体谅小侄,此次南来,时间伧促,只能在府上呆两日,便要南去,望世伯不要再行挽留。”

“那是当然,一言为定。”魏老伯说罢,宾主畅笑起来。随后又品茶闲谈,多半是魏老爷子打听儿子在京城的一些琐事。那宗和已与魏公子相交多日,要不是甄永信疏懒,早就把这一单做成了。对魏公子在京城的行踪,那宗和了如指掌,又加上对京城里跑官的路数门儿清,现在应对起来,从容得体,魏老爷子竟丝毫不疑。

过了一日,和魏老爷子闲谈时,魏老爷子满腹心事地问,“晚清的时候,科举废止,开科取仕的路子就绝了。现今是民国了,贤侄又是朝中有人,照贤侄看来,现今不经科考,又没有些书底儿,真的就做不成官了?”

那宗和听过,觉着魏老爷子这话中有话,只是摸不准这话中到底藏着什么玄机,思忖片刻,应道,“中国官场,积弊已久,眼下虽是民国,倡导民主法制,官场陋习,却是根深蒂固,难以改革,便是晚清时期,虽以科举取仕,但每年都有捐官取仕的事;至于官员暗中操持,流弊万端,不学而仕之人,累以万千,更何况当下军阀各自为政,纪纲松驰之秋?”

“照贤侄说来,现今便是书底儿不厚,使些钱财铺路,也能走上仕途?”

那宗和听了,想想那魏公子,眼下正在京城使钱铺路,投机钻营,便应和道,“那是自然,自古以来,有道是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更何况现在乱世纷拢之秋?”

魏老太爷听了,沉吟良久,抬头说,“老朽眼下有一事相求,不知贤侄可愿意相助?”

“噢?世伯不妨说出来听听,但凡小侄能做到的,断不敢推辞。”那宗和说得信誓旦旦。

“咳,”魏老爷子接过话头,开了口,“不瞒贤侄,老朽有一内侄,姓刁,单名斗,家道殷实,自小娇生惯养,不事正业。如今成人,一无长处,父母心痛他,不忍心赶他到社会上闯荡,养在家中。可这阿给却毫不理会父母的苦心,成天游手好闲的,偶或惹事生非。前天,听说贤侄从京城里来,大路通天,内弟便跑来找我,想托贤侄帮忙,在官场,给那阿给谋得一个职位。”

那宗和听过,抬头望了望甄永信,见甄永信微微颔首,便开口道,“这倒不难。”那宗和停住话头,斟酌片刻,又说,“只怕他胸无滴墨,又年轻历浅,身无名份,难以委以重任。如果先寄身官场,从科员做起,慢慢积累起资历,才可慢慢升入仕途。”

“老朽正是这个意思。”魏老爷子两手相击,说道,“只是这入身官场之事,还要贤侄帮衬才行。”

“这个好办。”和公子说,“做个初级科员,倒不需求托家父出面,小侄在地方官场中,有一干好友,我这次去上海,那里就有不少官场中的朋友,要是贤内侄肯与我同去,帮他谋得个官场的科员,倒也不成问题。”

“那老朽先替内侄谢过贤侄了。”魏老爷子听过,站起身来,就要拜谢,那宗和赶紧起身,扶住魏老爷子。

“世伯这是做什么?岂不折了小侄的寿。帮贤内侄谋个事做,在小侄这里,只是举手之劳,何须世伯行这般大礼?再说了,世伯的事,就是小侄的事,一家人怎么说起见外的话呢?”

那宗和一番表白,说得魏老爷子心中高兴,话也多了起来,坐下来问道,“照贤侄看来,内侄刁斗这事,大约得花费多少钱才行?”

那宗和瞟了甄永信一眼,见甄永信微微摇头,说道,“举手之劳,何须老伯破费,只消他带足个人的盘缠,随我去就是了。”

“那怎么行?”魏老爷子争持道,“官场上讲究的是礼尚往来,人情往份儿,哪有让贤侄破费的道理。这样吧,我先让他带五百块大洋随你去,不够的话,再给他汇去。”

“世伯想得太多。既然不听小侄的,只好听世伯的安排了吧。”

见事已说妥,魏老爷子唤来管家,派人去把内侄刁斗唤来。一会儿功夫,刁斗到了,进了堂屋,拜见了魏老爷子,傻呵呵地在主人身边立着,望着客人傻笑。甄永信见了,心里有了底,闭目向那宗和颔首,那宗和见了,看了看刁斗,也觉得满意,待魏老爷子把刁斗介绍给他,那宗和就与刁斗兄弟相称了,嘱咐一些路要小心的事儿,就吩咐他回家准备行装。

在魏府又盘桓了一日,第二天一早,一行人要上路。因为事先有过约定,魏老爷子也不太留,吩咐管家送上程仪,里面是按照儿子信中的嘱咐,偿还儿子在京城借人家的四百块大洋,另外又送上四十块大洋,做为赠送的程仪。那宗和推辞不过,甄永信在旁边说,“公子不要推脱了,既然魏老世伯诚意要送,不妨先带上吧,等回到京城,再还给魏公子就是了,免得在这里争持不休,让旁人笑话。”

那宗和这才把程仪收下,带上刁斗,一行人重新上了路。回到蚌埠,在码头上寻得一条船,讲好船价,往上海去了。

有刁斗在身边,几个人行动不得自由。拘泥枯索地在水上行了一周,到了上海,在外滩靠了岸。按世仁信上写的地址,在淮安路的一条弄堂里,找到了世仁的居所。

刚到楼下,就听见房中传来狂蜂浪蝶的娇嗲之声,琪友知道屋里不止世仁一人,还有一些浮浪男女在里面。怕甄永信闯进时,撞见尴尬的事,琪友在楼下,扯着东北汉子的嗓门儿,狂吼两声,“世仁!世仁!”

喊声刚落,楼上一扇窗户打开,世仁探出头来,向下瞅了一眼,惊叫一声,“爹!”转身跑下楼来。楼上的喧哗声也嘎然止住,四周一时肃静下来。一眨眼的功夫,世仁冲出房门,扑到甄永信身上,“爹,你怎么来的?”

“姑父找你几年了。”琪友见甄永信情绪激动,知道他一时话语不便,在一旁抢着应道。“自从你离开金宁府,姑父就跟着出来了,这些年,差不多找遍了北方的各个城市,才从宗和这里打听到你的消息。”

刁斗站在旁边,不知就里,傻愣愣地看着一幕父子相逢的大戏刚刚上演,甄永信干咳了一声,向琪友递了个眼神,琪友立马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赶紧收了口。

“你咋也来了,哥?”世仁又抱着琪友的肩膀摇晃着说,“咱哥俩有十多年没见面了吧?”

担心琪友把话说错了,甄永信抢着说道,“我去哈尔滨你舅舅家找你,你哥听说了你的事,就跟我一块儿出来找你了。”

那宗和见甄永信刚才给琪友使了眼色,知道这一局还没做完,不敢造次,拘泥地在一旁立着,等着看甄永信的眼色行事。世仁和琪友叙了旧,走过来拍了一下那宗和的肩膀,笑着说,“你小子发了财,拿大了?来了也不事先打声招呼?”

怕那宗和说走了嘴,甄永信抢着接过话来,“承蒙和公子一路关照,我和你哥才得以来这里见到你。和公子此次来江南览胜,顺道路过上海,还有一些事务要办。”说完,又转身指着刁斗说,“这位是蚌埠乡绅魏老爷子的内侄,刁公子刁斗,和公子受魏老爷子之托,此次带刁公子来上海,是要帮他谋得一份公职。”

世仁让父亲云里雾里的一通话说得发晕,理不清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只是看父亲不住地给他递眼色,知道这其中必有名堂,便识相地不再多说,和刁斗寒喧了几句,把一行人请进屋里。

楼上的几个年轻人,听说世仁父亲找来了,纷纷迎到楼下,世仁一一把他们介绍了,上得楼上,见有几个尤物在坐,个个神情谨严,端坐在那里,不苟言笑,淑女似的。甄永信猜测,刚才楼上传出的嗲声嗲气,必是出自这几个尤物之口。虽说见甄永信一行人进来,几个尤物仍矜持地坐在那里,无动于衷,但看她们那身装束,甄永信就能大致猜出这些尤物是些什么货色。心想这世仁,果然不出自己所料,年纪轻轻的,一人独闯江湖,到底把持不住,已经开始堕落。当世仁把几个尤物介绍给他时,甄永信黑着脸,也不理会,几个尤物自觉没味,纷纷托辞有事,起身告辞了。

世仁住处还算宽敞,把一行人安顿下来,世仁和几个朋友,就带着甄永信一行人去了徐家汇,找了一家像样的饭店,摆开宴席,海吃起来,直把刁斗吃得烂醉,那宗和也有些撑不住了,一席人才散了筵,回到住处。

夜里,甄永信和世仁同睡一床。久别重逢,父子情浓,带着酒意,甄永信又像早先在家时那样,拿手摩挲着世仁的头顶,世仁则拿手抚弄着父亲的大脚趾。

“你去哈尔滨,呆了多久?”世仁问。

“两年多吧。”

“你去我妈的茔地了?”

“去了。让你大舅和琪友帮着,我花了四百块大洋,把你妈的坟重修了一下。”

“才花四百?”世仁说,“我早就准备好一千块了,带在身上,正瞅着得空儿,回去修呢。”

“不用了,我修完以后,看上去挺体面的,不用再修了。你的钱自个儿留着吧,另外,这些年,在外面做生意,现在我也攒了两万多块,这回跟我回去吧,那两万给你置办些田地和房子,再给你娶房媳妇,咱们爷儿几个,居住在一块儿,好好地在家过舒坦日子,别再到处闯荡了。”

“不成。”世仁不容置疑地反对。

“为什么?”

“金宁府,我是不打算再回去了,除非小鼻子滚蛋。我现在也适应这种闯荡了,现在冷丁叫我安下心来,住在一地过日子,恐怕还不习惯呢。”

“可你都老大不小了,咱们那儿,像你这么大的男人,哪还有打光棍的?”

“嘿,爹说些啥呢?难听死了,这里是大上海,别说像我这样二十多岁的男人,就是女人,在这里,三十多岁不结婚,你在大街上,随手抓一把,就能抓到一串儿。噢,对了,我二哥现在怎么样?挺想他的。”

“我都离家多少年啦?哪里知道他现在会怎样。”甄永信故意生气地说。

世仁听了,心里也有些发酸,知道父亲这么大岁数,还在外面奔波,就是为了寻找自己。想到这里,情绪也跟着低落下去。怕父亲太伤感,赶忙又寻了个话头,问,“那个叫刁斗的青年,是怎么回事?”

“我们三人到了蚌埠,本要乘船赶来上海,不料在码头上遇上了地头蛇,遭了他们的打劫,把琪友身上的盘缠,扒了个净光。临走时,我们都把钱存在了银行,只带些盘缠,都在琪友身上。走投无路,只好在蚌埠做了一单,在蚌埠东郊的驻马店乡魏老太爷那里,弄了点盘缠,才到了上海。”

“那一局,爹是怎么做的?”世仁兴冲冲地问。

“那魏老太爷的小儿子魏梦昼,是个候补知事,进京运动补缺,撞到了那宗和的手上。那宗和在京时,与魏公子交结,和我商量,要做他一单,只是爹近年疏懒得厉害,手头又不缺钱,本不打算做的,恰好又接到你的来信,就匆匆上了路。谁知在码头上遭了劫,只好硬下头皮,把魏家那一单做了。我让那宗和冒充京城人事部次长的和公子,和魏公子是至交,以和公子游历江南、给魏老太爷带来家信的名义,仿冒了魏公子,写了一封书信,信中说魏公子在京城运动乏钱,向和公子借了四百块大洋,让魏老太爷见信后,把钱还给和公子。眼见局已做成,魏老太爷又提出请托,让那宗和帮他的内侄刁斗,在官场谋得一个职位。为了成局,那宗和只好答应。这不,就把那个刁斗给带来了。”

“爹这一局,为了四百块大洋,看把你老累成这样。”世仁笑着说。甄永信听出,儿子是在笑话他。知道世仁经过“大师爸”的调教,现在翅膀硬了,便问,“听那宗和说,你一直跟着‘大师爸’,他现在在哪儿?”

“收山了,”世仁淡淡地说,“这两年,他带着我们四处营生,积攒了二十多万,半年前回昆山老家了。”

“你现在自己干?”

“哪能呢,自己一个人,能做什么大生意?我们师兄师弟师姐师妹的一大帮,今天你来时,碰到的,都是。平日谁揽到了生意,都相互串通着做。”世仁说“你打算把刁斗怎么样?”

“听说他家道不错,再吃他一局,甩掉就是了。”

“行,你要是用人,吱一声就行,我这里什么人都有。”

“你们平日里,都做些什么呀?”

“没准儿,”世仁说,“逮着什么就做什么,风门、回笼、火门、爵门、大局门、看院子、仙人跳……都做。”

世仁说了一大串隐语,甄永信大多不知道,怕让儿子笑话,他并不问仔细,听了之后,也不回应,世仁猜想,父亲一路颠簸,怕是乏了,父子二人停下话来,各自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