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宗和一连数日不来,甄永信料定他必是背着自己耍小聪明,私下自作主张做局,结果砸了局,没脸来见他。心想年轻人自负,非得碰些钉子,才能慢慢熬成气候,不走些弯路,总也长不了才智。这样一想,心里也就不生气了,今天见那宗和又提着些好吃的来了,心里挺高兴,也不拿话戳穿他,装着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嗔怪那宗和,又花钱卖东西来,说这阵子,把他的嘴,都吃得没味道了。
那宗和也装着没事一样,说是一个朋友,从冀东秦皇岛来看他,这些日子,带朋友在城里玩耍了几天,就没空儿过来看望老叔。三个人坐着说了些闲话,那宗和就起身回去了。
一天下午,甄永信刚睡过午觉,那宗和又来了。这回他怀里捧着两个盒子。盒子是锦缎裱装的,却已显陈旧。甄永信见了,刚要嗔怪他又花钱给自己买东西,那宗和却先笑着说,“一个朋友,刚弄了两件东西,我怕放在我那儿不保险,想放到您老这儿。我们那院子,人多眼杂,太乱。”
“什么东西?”甄永信问。
“两件瓷器。”那宗和说,“都是老货,何希珪给看过了,只是一时不好出手,先放一阵子再说。”
“你那友从哪弄的?”琪友。
“咳,他能从哪儿弄?还不是从主人那儿捣腾出来的?”那宗和说,“那小子一小就在永贝勒福上当差,永贝勒这阵子快不行了,几个儿子正变着法儿从老爷子屋里往外捣腾东西,我那朋友看准时机,自己也捣腾了几件。”
“何三爷看过,怎么说的?”甄永信问。
“他说这件小的,是钧窑明万历青花碗,那件大的,是清乾隆时期景德镇仿元青花觚。”
“你那朋友是什么意思?”甄永信问。
“他交给我,像往常那样,找个合适的茬儿,把货出了。”那宗和一边应着,一边把盒盖儿打开,取出两件瓷器,递给甄永信把玩。甄永信对古玩不在行,差不多是个门外汉,瓷器拿在手里,也就是一件瓷器罢了,看不出个子午卯酉。把玩了一会儿,重新装起,让琪友搬到里屋收好。
“现时古玩行里,什么瓷器最下货?”甄永信问。
“将军罐!”那宗和说,“清早期以前的将军罐,只要是官窑的,就要几万块现大洋,总有玩家上手。”
“将军罐里,有没有仿品?”甄永信问。
“咋没有呢。”那宗和挥手划拉了一下,说,“你到琉璃厂的地摊上转一转,满市场的将军罐,没有一个是真的。高仿的,一两块大洋就能买下,低仿的,几个铜子儿就成。”
“那就不能和真的混在一块儿,辨不来了?”甄永信问。
“一般不会,”那宗和瞪着眼睛说,“行家的眼力,毒着哪,真的假的,差不多一眼就能分出。”
“那些玩古董的里面,就没有一些‘二世祖’一类的秧子?”
“咳,怎么还有一些呢,差不多都是那路的货色。这些人,一生娇生惯养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做不了什么正经的生意,就打起了古董的主意。仗着祖上传下的一些破烂玩艺,一知半解地学些古玩知识,就跑到市面上蒙市,相互间你蒙我,我坑你的,老想着能拣到大漏,一夜暴富。真的行家,谁肯成天到晚的溜街?”
“一旦他们淘到了真货,他们怎么能知道是真货呢?”甄永信问。
“花钱找人作鉴定呀。”那宗和说,“一些小东西,他们就找何希珪这类拉邦套的人鉴定,淘到了大货,他们就要出大价钱,去找京城里的名家鉴定。”
“照这么说,这古玩界,倒是满有意思的。”甄永信叹了一声,转头对琪友说,“琪友啊,取十块大洋给宗和,赶明儿个,让宗和到琉璃厂那儿,买件高仿的将军罐回来,我倒要领教领教个中的奥妙。”
琪友刚要起身,被那宗和一把摁住,“看您老说的,一个仿冒将军罐,能值几个钱?还要您老给我钱。明儿个我给您老带来一个就是了。”说完,起身走了。
过了一天,那宗和果真带来一个仿明朝官窑将军罐。甄永信抱在怀里,翻看起来,却也看不也名堂,只觉着是个瓷罐子罢了。看了一会儿,放在桌上,转头问那宗和,“你常去琉璃厂出货,遇没遇见过这类玩家,他们家道挺厚实,在古玩方面还是半瓶子醋,是个空子,却对淘货走火入魔。”
那宗和听了翻了几下眼珠子,说,“这我倒没怎么留意。”停了停,说,“不过何希珪能知道,他天天泡在市场,什么样的人都接触,等我去问问他。”
“问可以,但要讲究策略,不能让他介绍给你,更不能让那人知道你和何三爷认识,一旦漏了,事情就不好办了。”
“你老又有想法啦?”那宗和听甄永信这样吩咐,猜出甄永信又有了做局的想法,不隔己,兴冲冲地开口问道。
“有个想法。”甄永信一边摸着将军罐,一边嘀咕道,“就看你能不能找准人呢。”
“您老放心,”那宗和拍着胸脯说,“这事包在小侄身上了。”
那宗和来到琉璃厂,找到何希珪,何希珪伸着刀螂头,鬼鬼祟祟问道,“有货要出?”
“没有,”那宗和说,“今儿个闲着,随便过来走走,”
“这几天,要做一单?”何希珪又问。
“做什么呀,上次让你搞了一次,现在睡觉还做恶梦呢。还好意思说呢。”
“那能怪我吗?”何希珪争辩道,眼见他还要往下说,那宗和打断他,说,“行了,行了,不怪你,怪我,成了吧?哎,我问一下,现在像明朝官窑将军罐这类东西,走得快吗?”
“那要看品相了,”何希珪歪着刀螂头说,“要是品相好的,走得风快。”
“价位怎么样?”
“不低,”何希珪说,“像我刚才说的,要是品相好,五六万是常见的价。怎么?手头有货。”
“没有。”那宗和说。
“那你问这干什么?”
“噢,一个朋友,看见主人家有这么件东西,想搬出来,却不知市面上价钱怎么样,又不知走得快不快,特地托我来问问。”
“你让他搬出来呗,我保准让他走得快,走得好。”
“又吹了吧?”那宗和激他一句,“这么大的价钱,吃货的人那么好找?”
“看你不信呢,”何希珪说,“这样的人,我手里有一打,东安的三麻子,西单的刘五爷,北海的王少爷……”
“你在蒙我吧,你说的这些人,都住在天上吧?和你结识了这么多年,愣是没见过一个你刚才提过的人。”那宗和说。
“蒙你干啥?人家平时在行里淘货,没事也不到我这儿来,你怎么会认识?”
“那也不至于一个也没见过吧?”那宗和说。
“你不信我,是吧?”何希珪抬起刀螂头,说,“那好,我现在就从行中喊过几个,让你认识认识。”
“别介,人家正忙着呢,喊过来怎么跟人家交待?你随便指几个给我看吧。”那宗和说。
“也行,”何希珪往人群里望了一会儿,指着一个头戴瓜皮帽,帽子前沿镶着绿宝石的人说,“瞧,那是白四爷,专玩金石的。”看了一会儿,又指着一个上了年岁的人说,那是郑三爷,早先在京城开米行,现在交给儿子打理,自己天天到这里淘货,他专玩字画;他身旁那个胖子,是胡二爷,咱京城里有名的花爷儿,祖上在城里开有三家馆子,到了他手里,经营不善,全兑了出去,现时在琉璃厂玩古董,什么都淘,吃货也大气,半年功夫,已吃了十几万的货,你还别说,傻人也有天助,前些天,淘了一块古玉,拣了个大漏,一转手,听说赚了一万多块呢。“
见何希珪还要介绍这位胡三爷,那宗和打断说,“你别老讲他,再给我说几个别的。”
何希珪听了,又指了几个,那宗和心不在焉地听着,两眼却紧盯着胡二爷不放。听何希珪絮叨了一会儿,那宗和说,“行了,我回去跟朋友说一声,他要是能搬出来,就托你帮着给出了。”
说完,告辞回去了。
那宗和径直找到甄永信,把经过说了一遍。甄永信仔细听着,偶尔问一两句,待那宗和说完,思索了一会儿,说,“我看行。这样吧,明天咱们到琉璃厂去一趟,在那跟前儿租一处房子,在那里做局也方便。租了房子,宗和再到琉璃厂那边买些高仿古玩,在租房里陈列着,尽量要显出家道中衰的大户人家的样子……”三人一边合计,一边吃了晚饭,直到半夜,看看时间太晚,甄永信留那宗和住下。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三人上街吃了早饭,雇车往琉璃厂那里去。在琉璃厂南街的一条胡同里,寻得一家独门独户的四合院租了下来。按照甄永信的想法,琪友上街雇来两个打零工的老妈子,把房屋里里外外打扫干净。那宗和又买回几件高仿古玩,陈列到橱柜里。一番收拾之后,就有了家道中衰的大户人家的模样。三人到街上吃了饭,回来后又把做局的事合计了一遍,当晚,三人就在新租的房里住下。
第二天一早,那宗和带着琪友,怀揣前些日子朋友求他出货的明代钧窑青瓷碗,也不掏出问价,只在人群中寻求何希珪指点给他的胡二爷。眼看天色快晌了,还没找到胡二爷。琪友低声问那宗和,“他今天会不会不来了?”
“难说。”那宗和说,“再找找看,实在不行,下午咱们再来,帮我看着点,小心别让何希珪看见了。“
两人说话不及,那宗和看见琉璃厂西边出口处,一个胖子正背着手,要走出市场。
“在那儿。”那宗和说完,向那胖子努了努嘴,急走几步,追了上去,琪友也跟在后面,晃了过去。
那宗和追上胡二爷时,胡二爷已出了琉璃厂。那宗和快走几步,在胡二爷要经过的地方,站了下来,掏出怀里的小盒子,打开盖子,露出里边的瓷碗。见胡二爷到了跟前,递上去问道,“这位爷,要不要钧窑的东西?”
胡二爷见问,停了脚步,取出那只碗,端详了一会儿,说,“钧窑的?准成吗?”
“一百个准成,是祖上传下来的,我爹说,这是明代官窑的东西,现在家里等着用钱才拿出来卖的。”
“你爹说的?你爹是干什么的?”胡二爷边翻看瓷碗,边问。
“什么也不干,就在家里呆着。”那宗和说。
“他自己怎么不出来卖呀?”胡二爷跟着问。
“他怕丢人。”
“丢人?”胡二爷看了那宗和一眼,没吱声,又端详一会瓷碗,问,“你爹说,这只瓷碗,要卖多少钱啊?”
“我爹说,要价八百,最低也不能少了六百。”
胡二爷听了,冷笑了一声,又看了看卖瓷碗的年轻人,呆头呆脑的,虽说不像傻子,猜想这年轻人也是大户人家娇生惯养出的荒料,不谙世务,便动了心思,开口道,“你爹整天呆在家里,不知道行市,你这只碗,顶多只值二百,怎么样?成交不?”
“二百?”旁边装成看热闹的琪友惊叫了一声,“昨天我看见一只类似的碗,还不如这只呢,最后是一千块现大洋成交的……”
听琪友操一口东北口音,眼瞅着要坏了自己的好事,胡二爷恼怒起来,瞪着琪友骂道,“哪儿来的蛮子,嘴上没毛,就敢在这里信口胡吣。一千块现大洋?卖给你吧,来,你拿一千块现大洋来,我做主了,卖给你,拿钱来呀!”
琪友给骂了个大红脸,淡溜溜地走开了,身后又听胡二爷在骂,“看你个穷样儿……”骂了一会,又问那宗和,“怎么样?小伙子,二百块钱,干不干?”
“这个我做不了主,你得跟我爹说,他交待过的价钱,我不敢随便改。”
胡二爷猜想,这家的父子,必是大户人家的膏粱竖子,荒料无能,不善经营,败坏了祖业,家道衰落,眼下正靠变卖祖宗留下的家产度日。要是这样的话,想这年轻人的父亲,也不会精明到哪儿去,何不乘此机会,拣他个大漏?这样一想,便问,“你家住哪儿?能不能带我去拜见令尊大人?”
那宗和见说,也不推辞,告诉胡二爷,“就住南街,离这儿不远,爷要是愿意,跟我来就是了。”
拐过两个街区,到了他们新租的房子。果不其然,胡二爷所料正是,一进家门,一眼就能看出,这户人家,正在衰落。主人甄永信,见装扮成儿子的那宗和把生人领进家里,一脸的不悦,厉声训斥道,“谁让你把客人领回家的?我不是说过了吗,交易不成,就算了,谁让你领人回家的?”
“老兄息怒,”胡二爷见主人动了肝火,厉声训斥儿子,脸上也有些挂不住,干笑着说,“其实是我自己要来的,与令公子无干。”顿了一下,又说,“我实在是看中你这件瓷碗,想做成交易,只是令公子报价太高,又不敢自作主张,我便跟着来了,想和老兄讨个公道价钱,不想触犯了老兄。还望老兄原谅小弟鲁莽,纾心息怒才好。”
甄永信闻言,也觉自己刚才的火儿,发得有些过头,缓下脸来,解释道,“其实我并不是对先生的,只是犬子太不争气,让我心中郁闷。你看,今年眼瞅着都二十了,成天躲在家里,三门不出四户的,养了这种儿子,怎么还敢指望他能养老送终。我是要锻炼他,才让他带着点家传的东西到市面上历练历练的,不成想,这么好的宝物,在他手里,愣是卖不出一个好价钱,你说气人不气人?”
胡二爷听出,这家主人,只是在为自己刚才发火失礼找由头,其实也并不见得比他儿子强多少。听过之后,便接过话头,拉入正题,叹口气,说,“咳,我看老兄是多虑了,古人说得好,儿孙自有儿孙福。树大自然直嘛,什么人也不是一生下来,就什么都会的,我看令公子就不二五眼,说不准,将来还会雏凤清于老凤声呢,会干出一番大事情。其实,依我看,这事也真的不能全怪令公子,老兄也确实把这件东西的价格,订得过高了些。也难怪,老兄不熟悉眼下的行情,这只盘子,按现在的行市,能卖上四百块大洋,那就算烧高香了。只是我就是喜欢这东西,即使贵些,也想留下。老兄你看这样成不成?你再给让一让,我呢,再给你涨一涨,咱们就来个折中价,五百块成交,怎么样?”
甄永信听了,显得有些为难,闷坐了一会儿,开口道,“不怕先生笑话,今天卖祖上传下来的家业,也属被逼无奈。其实我心里也有数,这件东西,要是搁在好人手里,卖个千儿八百的,是轻轻松松的事,无奈养儿不肖,眼下正等着这笔钱的用场,只能依着先生了。听说先生喜欢,也算是我替这件东西找个好人家收着。”说完,连打几个呵欠,脸上露也难受相,从袖头里掏出一方手帕,在眼角轻拭几下,眼泪就滚落下来。
胡二爷自己也有这口瘾,能体会到主人会儿难受的滋味,赶紧把钱付了。主人收了钱,留出一枚,把剩余的锁进柜中,嘱咐儿子说,“把青花觚先收起业吧。眼下别急着卖。你陪胡先生坐会儿,我上街有点事儿,一会儿就回来。”边说,边匆匆出了门。胡二爷知道主人要去哪儿,也不急着离开,听主人吩咐儿子把桌上放的青花觚收好,又来了兴趣,不等年轻人搬走,自己抢先端起翻看,见落款是清乾隆年间官窑出品,款式新颖,釉色清亮,心里喜欢,刚要探寻价钱,年轻人伸手从他手里把东西取过来,说了句,“我爹让我把东西放下。”便将青花觚装进盒里,放进橱柜。胡二爷大为扫兴,讪笑着说了几句淡话,带上刚买下的碗,告辞离去。
实际上,胡二爷对瓷器,也是粗知皮毛,买这件东西,除了货色养眼,一看就知是老东西,碗底又有年份落款,更多是因为看人下菜碟,先是这家儿子,在琉璃厂那幅呆头呆脑的蠢相;接着是到他家里,看见败落的家道;跟着又看见这家主人让烟瘾折磨的窘相,才下了定心。只是货到手后,心里还是有些不托底,就回到琉璃厂,找玩家甄别。连看了两个人,都啧啧称赞,问了价钱,也都艳羡他又拣了个大漏。
一连几天,胡二爷对琉璃厂失去了兴趣,心里老惦记着那家破落户的青花觚,反复琢磨着如何才能上手。想来想去,最后打定主意,交结!
做出这种决定,主要是基于两点考虑:其一,这户人家的主人,对眼下古玩的行市,并不外行,又守在琉璃厂边儿上,要糊弄他,实属不易;其二,这家主人只有当家里的钱花干了,烟瘾发作时,才能杀下价来。可他上次出货,得了五百,父子俩仔细地花,估计也得半年才能花完。也就是说,下次出现最好的杀价时机,至少要等半年以后,而半年以后,前来杀价的,又难保只有他一人。所以现在要把货搞定,只有一条道儿:攻心。破费点小钱,去和他交结。
主意打定,胡二爷上街,买来四样下酒菜,提了一坛好酒,在城里人家做午饭前,来到破落户家,敲了几下门,年轻人出来看门,见是胡二爷,傻里傻气地问,“又来买东西啦?我爹说了,什么也不卖。”
“这孩子,怎么说话呢?”胡二爷笑了笑,说,“买什么呀?什么也不买,今天来,就是和你爹说说话,喝点酒。你爹在家吗?”
年轻人看胡二爷手里拿的好吃的,闪身放客人进来。进了堂室,见主人正在喝茶,看胡二爷进来,面露惊讶,起身问道,“先生有事吗?”
“没事没事,就是来做做。”胡二爷笑着说,嘴里一声一声“老哥老哥”叫着,把手里的东西放到桌上,坐下身来,媚着脸对主人说,“是这么回事,上次从老哥您这儿淘了件东西,我心里乐呀,天天捧着宝贝玩看,越看越是喜欢,越喜欢就越睡不着觉,越睡不着觉就越想找人聊聊。可这北京城里,我找谁说去?谁真正懂这件宝贝呀?想来想去,只有老哥您懂,这不,我就来了,想和您唠扯唠扯。”
“您该不是奔着我家别的东西来的吧?”主人冷冷问了一句,抬眼向柜橱中陈列的瓷器扫了一眼。
“瞧您说的,”胡二爷红了脸,讪笑着说,“您老兄可真逗。也难怪,您老兄还不熟识我呢,我就是有这个心,也没这个胆儿呀。我那两个鼻疙瘩,哪里敢打您老兄的主意?真的。今天来,就是心里高兴,想和您老说说话。来来来,喝上,喝上。”说着,把带来的酒菜摆上,让年轻人添一双筷子,不请自坐,端起酒杯吃喝起来。
主人显然存了戒心,小口慢喝,见儿子大筷子夹菜,大口喝酒,嗔斥道,“你小子是饿死鬼托生的?没见过酒席,这般丢人现眼的吃相?老子还指望你将来当家守业呢。”
年轻人听了,愣了一会儿,推说自己吃饱了,恋恋不舍地离开了酒桌。胡二爷淡溜溜地没话找话,一边不住地劝酒劝菜。二人又接着喝了一会儿,直到坛子见底,才停歇下来。
以后每隔几天,胡二爷都要带着酒菜来,或中午,或晚上,总要赶在主人家做饭之前。这破落户的主人,也比先前热情了许多,话也多了不少,时不时把年轻时宝马香车,风流倜傥地大把花钱的旧事,在洒桌上向客人吐露一番。半个月后,竟成莫逆。
一天酒后,当胡二爷突然提起那件青花觚时,主人醉眼朦胧地拿手点着胡二爷的眉心,舌头倒板地骂道,“你小子真狠,专往我心尖子上捅刀,最后一次了,记住没有?哥这东西,拿到市面上,少说也得八百块,得,谁叫咱们是兄弟啦,你就给个三百吧,意思意思得了。”
胡二爷听了,乐得浑身发抖,当下从怀里掏出钱来,点出三百,推给主人。主人搂过钱,也不清点,叫儿子把青花觚连盒子一块端给胡二爷。胡二爷也大方,并不打开查看,借着酒劲儿,得龙望蜀,缠着主的道,“哥,兄弟还有一个愿望,就想见识见识您柜子里摆设的青花将军罐。”
“好小子,眼够毒的,”主人又拿手指弹了一下胡二爷的脑袋,“你知道那是什么将军罐吗?是元青花将军罐!元大德六年景德镇出的,是特地为太子大婚烧制的,一共烧了三十二件,赏赐给皇亲国戚的,传到今天,世间只剩下三件,紫禁城里有一件,伦敦大英博物馆里陈列了一件,民间就只我这一件了。是我爷爷在道光二十八年,趁长毛子起事,花了三百两黄金,从王府里弄出来的。我自个儿都不知道,它到底该是个什么价。”
胡二爷走到近处,小心地托起将军罐,翻看了落款,和主人说的一点不差。再端详釉面,果真是流光溢彩,悦目怡心。把玩了一会儿,放回柜中,带上青花觚回去,心里却不踏实,照旧找玩家看了,都惊羡他接二连三地拣大漏。
胡二爷兴奋过度,相信自己找到了金矿,心里打起了那件元青花将军罐的主意。到玩家那里探听一下行情,玩家听了,都不以为然,说,那可是价值连城的东西,果真是正品,几十万、上百万都是可能的。
胡二爷按耐不住,心里打起了如意算盘。几经合计,打算先把平日里淘来的东西出掉一些,凑足钱数,伺机买下那将军罐。
一段时间里,胡二爷一边忙着到琉璃厂出货,一边每天带着酒菜,到那家破落户去吃酒。破落户的主人似乎觉察到什么,胡二爷再去时,见橱柜里的一些瓷器,已收了下去。无耐,胡二爷现在已是走火入魔,心里只有那件元青花将军罐了,一如往常,时不时带着酒菜来,去巴结破落户的主人。大约又过了一个月,总算凑足了三万块现大洋,心里过于焦急,一天,正在吃酒时,管不住嘴巴,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没料到,主人听了,并没像他想像的那样,一口否决,只是沉下脸来,神色暗淡,从袖口掏出一方手帕,擦拭几下眼角,眼泪就簌簌滚落下来,叹息道,“胡老弟是把我往悬崖
“瞧哥说的,一件古玩嘛,哪里就到了哥哥说的那等地步?”
“兄弟不知,一旦此物出手,哥就等于卖了祖宗啊。”说完,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又拿手帕擦拭几下眼睛,哽咽道,“也罢,天要灭我,如之奈何?老弟你也看到了,犬子不肖,岂是守业之辈,谅这个家,早晚要败在他的手上,这尊将军罐,迟早要易主的,与其让他败坏了,倒不如趁我气息尚存,替它寻得一个好的主人,只是我有一个条件,不知老弟肯不肯答应我?”
“什么条件,老哥但讲无妨,我胡某指天发誓,一旦背约,天杀雷殛。”胡二爷瞪圆双眼,满脸胀红,指天发誓。
“这件东西到你手上,定要世代收藏,不可上市交易。”
“这个何消老哥吩咐?小弟正是这么打算的。”
见胡二爷起了誓,主人沉吟了片刻,突然问道,“你现在手上现款有多少?”
“大洋三万。”
主人听了,颔首不语,思忖良久,说道,“罢了,反正我不愿担着出卖祖宗的恶名,这件东西,权当兄弟赠与你了。只是你切不可负了我的一片心意。这件东西,照现在市面上的价钱,至少也不该低于百万,准备一下,你把它带去吧。”说完,转头对儿子说,“你到库房里,把它搬出来吧。”
年轻人听了,站在那里没动弹,直耿耿地数落他父亲,“爹喝大了吧?上个月卖的几百块钱,都让你糟蹋光了,今天早晨,我往你要钱买米,您说让我等等,可等到现在,也没见您拿出一个铜子儿。您对外人却大方,这成千累万的宝物,说送人就送人了啦?”
“混帐!”主人猛一拍桌,唾口骂道,“你小子无能,不能安身立命,却要靠变卖祖业过活,将来有何面目去见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士死知己,天经地义,我将此宝赠与胡老弟,也算是物得其人了。男子汉大丈夫,岂可靠变卖祖业过日子?”
“您说的句句在理儿,只是您老肯把大烟戒了,我就是上街出苦力,也够咱们一家过活了,不需要变卖祖业了。”
“你!”主人两眼泛红,站起身来,举手要打。
胡二爷见状,拦在中间,托着主人坐下,不停地安慰道,“老哥您消消气,消消气,别跟孩子一般见识。其实吧,大侄子刚才说的,也有道理。人嘛,终究是要吃饭的,要不,神仙可就要满天飞了。大侄子刚才说得对,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怎么好平白得来呢,多少也得给您老些补偿。您瞧,眼下,我只凑足了三万,这钱您老先收下,货我先取走,等我攒足了钱,再给您老补上,行不?”
“养儿不肖,丢人现眼啊。老弟,你也看见了,”主人指了指年轻人,手指气得直哆嗦,无可奈何地摇着头。胡二爷笑着从怀里取出一张支票,递给年轻人,说,“收下,孩子,汇丰银行的,随时都可取兑。”
年轻人没了主意,望着老子发愣,主人闷声闷气地吼了一声,“收着吧,快去把将军罐搬来。”
一会功夫,年轻人捧着一个精制的盒子出来,将军罐存放在盒中。走到酒桌跟前,年轻人打开盒盖,让客人看了看,又把盒盖盖上,转身出去了。这边主人酒兴颇好,一杯跟着一杯,也没忘记功客人喝酒。大约喝到日已偏西,胡二爷开始两眼发直,嘴唇发木,才摇摇晃晃抱着将军罐,到街上雇了辆车,回家去了。主人送走胡二爷,回屋简单收拾一下,锁上门,雇车回到东四的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