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两人径直出了宫门,晏玦全程一言不发,到了晏府就把人往屋里一塞,出门叫了丫鬟去小厨房端些菜来。
江意有些懵懵地坐在屋里,暗自思索自己是不是哪里出错了。
她也不是第一次调笑那个意外耿直的少主了。这人面相生得风流,骨子里却很是受不了这种攻势。但凡她撒个娇、扮个可怜,男人就全然忘了自己姓甚名谁,只能呆愣愣地像根木头。
只这次,她微微蹙眉,觉察出了晏玦不同寻常的态度。他对别人的讥讽都可以一笑置之,却接受不了将有关“教养”、“保护”之类的词套在身上。为什么呢?他不是晏府高高在上的少家主吗?
江意理不清他的心绪,眸光便透过窗子瞧向屋外站着的那两人。屋外,云珏已然办完了事回到晏府,正与晏玦交谈。
一国主府正令的任免皆不是小事,更何况晏见慈担任千山晏府正令已有数十年之久,前任家主还未离世时,他便负责执掌靖水郡内晏府的大小事宜。
晏玦如今仅是少家主,对上这批晏府的老家臣天然便矮了一辈似的。再加上晏府内部并不如皇权那般层级分明,凡是冠以“晏”姓,都处在府内顶端,享受着异姓旁支的供奉侍候。晏氏原本只是一个族群,他今日为少主,也仅是因为昔年晏族的族长是他的先祖。
这样的关系使得晏府家主的职权并不能完全掌控下属,但在权力的制衡之外,历任家主皆有别的手段。
譬如家主的信物昭安印,又譬如他们此刻正在谈论的,只听令于晏氏族长的晏府府军。
府军明面上的数量并不太多。这是必然,因为盯着晏府的不止一双眼睛,便是帝王再器重晏氏,也不会允许它拥兵自重。寥寥几百人的府军,更多的时候起到的还是威慑作用。
府军以昭安印为令,只听命于晏府家主。前任家主在离世前,曾授意他们认晏玦为首领,因而虽然如今的晏玦手中并没有昭安印,但仍能直接命令府军。
晏见慈的事情还需从长计议。昨日池隋之所以能如此爽快地同意他们的谋划,则是因为不久之前,曾有人来过靖水,将天下大势一一向他言明。
天下诸国与昭帝离心已久,而若要起事,晏府便是他们谁也绕不过去的一柄利刃。
刀刃向着诸国,王侯与晏府势必两败俱伤,昭帝可坐收渔翁之利;而使锋芒偏向曾予他们百年荣华的昭帝,仅是晏府内部便未必能达成一致。反倒是归隐之事因着四百年前贞人卜出的卦象,成了当下阻力最小的选择。
这本是晏氏秘辛,在如今诸国王室间却已是心照不宣的共识。他知道是谁放出的消息,却也未曾制止。如今的晏府权势已炙,能悬崖勒马、平安归隐便是最好的结局。
那人便是江珩。
江珩如今还在千山,云珏中途离宫,便是去与他见了一面。
他的胞妹还在这,他倒是一点也不急,只略略问了两句,便和云珏谈起了晏府归隐之事。
云珏回来,向晏玦复述道:“他只说明日来见见江意,却还得让她继续跟着你。他打算不日回燕汜一趟,洗洗自己燕汜公子的金子招牌,留待日后造势。”
这两句自然不是江珩的原话,但无论晏玦还是云珏都能听出,如今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云珏不解道:“他既然要回燕汜,怎么不把江意也带去,小姑娘看着也挺想家的,总比在这跟着咱们餐风饮露似的强。”
“况且如今晏府的情势他也心知肚明,就这么把胞妹放在这,也不知是不是太宽心了些。”
晏玦闻言眸光微闪,回道:“江意如今还有婚约在身,回燕汜难保不会被人认出。等此间事毕,我便带她到鱼凉去。”
“有江珩敲打几句,想必齐瑾兄妹自会拿她当亲妹妹看。”
天已然渐渐凉了,夜风卷起枯叶流连窗棂,拍打出簌簌声响。
他们商议了一应事宜,为今之计是要先往帝都晏府走一趟,调动些府军来。
云珏本打算连夜赶往帝都去,晏玦见天色已晚,便留他再宿一夜。唯一的丫鬟在江意那儿侍候,他们两人便自行洗漱,上床安寝了。
云珏自知是云氏遗孤,十年前云氏覆灭,他便一直随在晏玦左右。晏玦虽贵为少主,也从未让他干过下人的活计,反倒待他情同手足。
晏府家主仍在人世时,他读书、习武、用度皆与晏玦同等规制,唯有雁翎诀学不得,家主便为他遍寻名师,授他莲舟三法。
约莫四更时分,坠兔收光。屋内本吹熄了烛火,只余一片夜色,此刻却突兀地亮起了一抹微光,如同夜幕上嵌着的星子。
那微光正被人拿在手上,不大,手指稍稍收拢,便能将它掩在掌心。
可晏玦此刻并无将它收起的想法。他只是定定地端详着它,一块碧绿色的小小的玉环,中间隐隐穿行着一条殷红的丝线。环缺一角,是谓玦。
便是这块玉玦,给了他重生的希望,却也随时能将他推下无底深渊。若是没有它……
他微微蹙眉,挥散了心中的这种想法,转而将玉玦拢在掌心,朝睡在一旁的云珏看去。
这人性子张扬,偏爱明艳炽烈的色彩,就连此刻身上所着的里衣都是赫赤色。但他本性又不坏,即便是昔年鸣珂锵玉之时,也不曾肆意轻贱旁人,只是年少轻狂,飞扬跋扈了些。
云珏的脖颈上仍系着红绳,即便休憩都不曾取下。这是自然,只需告诉他这是云氏覆灭前父母的遗物,他自不会取下,而是日日带在身前。
夜色总是会滋生些龌龊而阴暗的思绪。单纯而无辜,他这样想着,将手中的玉玦缓缓凑近,隔着层里衣贴在了那块母玉上。
玉玦中的红丝在一片黑暗中消失无踪。片刻后,那丝线又顺着玉玦的缺口处爬了回来,竟是个活物。
晏玦不紧不慢地收回了手,将玉玦的一角抵在了自己的尾指指腹上,微微用力,一滴血珠便冒了出来,顺着红丝被玉玦中的蛊虫贪婪地吸取。
这便是玉玦。
这便是云珏所向往的、雁翎功的真相。
子玉离母玉近了,蛊虫便会躁动,挣动着发出微光。船上那日,他正是因此得知云珏也在附近。
单纯而无辜的人。他偏过头,瞧着云珏沉睡的面庞。
可惜,并不可怜。
翌日一早,江意便溜溜达达地到了这边,想看看晏玦情况如何了。
云珏在用早点,饭后便打算启程先去帝都晏府。晏玦还有这边的事务未曾料理,加之正巧江珩要来,他想要亲自见他一面。
江意坐在桌旁的小木椅上,一双星子似的眸子巴巴地瞧向晏玦,问道:“重之哥哥,咱们什么时候去芙蓉谷呀?”
云珏险些被一口如意糕噎住,闻言吓得咳了两声,道:“你们倒是会挑时间。如今这天寒地冻的,芙蓉怕是早已谢了八百年了,你们去看什么?枯枝子?”
晏玦倒是十分淡定地端起茶盏饮了口,分毫不提自己早已提前做过功课。
“少见多怪。诗云‘秋风万里芙蓉国’,眼下正是赏花的好时候。”
江意很是高兴地点了点头,显然并不关心芙蓉几月能开,只要能去各处走走看看便很能令她开心。
云珏用饭已毕,便站起身来,打算即刻启程。他们行走各国倒没有包袱要背,只需带上自己的印信,每到一处自有晏府接待。
他刚迈步出院,便与门外的江珩撞了个正着。这人手眼通天,云珏见他一个异国人出现在靖水晏府里也不觉得如何奇怪,只略一颔首,便微微侧身与他擦肩而过了。
江意还坐在屋内,不经意间往外瞧去,却见院中一人长身玉立,眉目疏朗,身披一件鸦青色薄氅,正噙着笑意朝她看来。
江意一下便呆住了,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见。倒是晏玦循着她的视线往外头瞧了一眼,随即微不可查地轻哼了声,将手中茶盏不轻不重地搁在了桌上,朝她道:“这不是你日思夜想的哥哥,怎么不去?”
他的话似是惊醒了小公主。江意一下便从木椅上跳了起来,跌跌撞撞地便朝屋外的青年奔去。
江珩的相貌生得极好,只一双寒星似的眸平添了几分天潢贵胄般的高不可攀之感。专注地向江意看来时,那双眸中却满溢着温和柔意,使他反倒生出一股书卷气,像是个哪家将要考取功名的贵公子。
江意乳燕投林般直直冲到他的怀里,江珩伸手揽住她,略一比划,笑道:“倒是长高了些。”
江意哼哼唧唧地骄傲了几分,整个人都埋在哥哥的怀里,使她有种仍在家里的安心之感。
给了她这般温情的哥哥则抬起眸,越过她的头顶朝屋内坐着的晏府少主看去。晏玦与他对视了眼,颇有些烦闷地别过了头去,拿起桌上的茶盏又喝了几口。
江珩慢悠悠地收回了视线,专注地看向怀中的小公主,伸手抚上了她的后肩。
我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