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意整个人都藏在幕篱下,不经意间抬眸瞥向对面,便见那人一边惬意地喝着酒,面上却还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她笑得有些狡黠,仗着没人能看到幕篱下的神情,便轻咳了声,幽幽地叹了口气。
那侧的晏玦本还在神游,听见小公主莫名其妙的惆怅,便搁下了手里的酒盏,带着些疑惑地看向她:“怎么了?”
只可惜这幕篱实在碍眼。他尽力分辨,也只能在朦朦胧胧的纱罗后将小公主的模样看个大概。
然后他便听幕篱后的人声调很是悠长地说道:“想必此番来靖水,便是为了一观明日的‘天人’?”
晏玦不明所以地颔首,刚想出声,小公主便又低低地轻叹了声,使他不由自主地重新闭上了嘴,总觉得自己此刻似乎不该开口。
“我还从未见过池步月呢,重之哥哥。”幕篱下的公主看向他,“‘天人’呀。”
“靖水的元仪公主。她好看么?”
等云珏费尽功夫拿到菜时,回来看到都便是这副景象。
晏玦手臂上的伤似乎还没好,拿着酒盏时都有些不听使唤。他疑惑地瞟了眼,也没注意当时伤的是左边还是右边,只将菜一一放下,而后坐在晏玦身侧,很是夸张地叹道:“你们这一个小姑娘一个痨病鬼,哪顾得上我在后边直要被挤成这盘肉沫了,也没个人怜惜一二。”
晏玦此时手倒是不抖了,似乎很是用力地捏着酒盏,低垂着眸一言不发,只是面色还有些古怪。对面的江意正把幕篱取下,露出一张若无其事的小脸来,自若地拿起筷子夹菜。
云珏奇怪地瞧了他的手一眼,随口道:“你这莫不是伤到筋骨了,回去找黎叔看看,抖成这样可怎么拿剑。”
晏玦的动作微顿,便听到身边这人又颇为正经地道:“来之前已和靖水的晏府交代过了,直接过去便可。”云珏夹了些菜嚼了两口,又喝了口酒送了送,才续道:“只是那晏见慈嘴上说的好听,似乎可没打算给咱们拨人过来。”
被他这一搅合,晏玦方才的窘迫也淡了些。他闻言微微蹙眉,看向云珏:“他便是这么说的?”
云珏颔首,嗤笑了声:“那老狐狸只怕早惦记着你了,这次来千山,依我看,要么索性直接罢了他的职,要么,干脆就别进他那一亩三分地,省得自找不痛快。”
晏玦颇为头疼地闭了闭眼,摇头道:“哪有这样的道理。恐怕是靖水这边已然听到归隐的风声了,这是站队给我看。”
云珏闻言依然笑着,只是笑意里带着十足的讽刺。
“站队给谁看?四百年前的晏氏先祖还是二百年前的昭景帝?”他哼了声,端起酒盏轻啜了口,续道:“约定之期将至。如今天下大势谁看不清,他若再不收手,只怕便真要先走一步去面见晏氏列祖列宗了。”
晏玦轻叹出声,目光扫过对面正默默进食的小公主,语气便放柔了些:“这里人多眼杂,先用饭吧。”
云珏满脸的不甚赞同,却也没再出言驳斥,只是又斟了盏酒,独自饮了起来。
饭后,周边依旧熙熙攘攘。三人并未多留,径直去了千山城内的晏府。
晏府在各郡并非只有一处,但能坐落于一国都城的皆是总府。这里的晏府并未遮遮掩掩,朱红色的门衬得此间如同靖水的王府,金字黑底的匾上书的却是:昭安。
以这种面目示人的晏府在大昭朝并不在少数,倒不如说如鱼凉望城的晏府那般藏于民间的才数量寥寥。
这座晏府坐落在千山城已有三四百年时间,周围路过的百姓早已熟视无睹,只偶有被公主招亲吸引来的异地旅客,才会在路过时对这庞然大物投以目光。
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晏玦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上前故技重施开了府门。三人进去后,门重新被阖上,府中的一切便都被掩在门内。
靖水的晏府并不避世,但位于都城的总府显然也并非常人能进的处所。云珏已事先知会过总府的正令晏见慈,那人态度倒很是恭敬,只道近来靖水晏府事务繁杂,实难脱身相迎。
老狐狸脸上的褶子里只怕都藏着讥讽,只是在旁人面前做足了姿态,云珏便是再气也只得原话复命。
此刻他们的到来便显得无风无波。府内并无什么人走动,他们也不怎么来此处,路过的人便只是略有些奇怪地瞥他们一眼,不知道这些生面孔是谁。
晏见慈给他们拨出的小院在整个晏府的最东侧。云珏领着他们七拐八拐,才在院门前看到了个侍立的丫鬟。
小姑娘不知在这等了多久,回起话却还有些畏畏缩缩的,云珏的话稍重了一分,她便害怕地打起了嗑巴,直把男人气得够呛。
晏玦在一旁出言安抚了两句,几番周折才问清事情的全貌。
这小院曾是前任正令家老夫人的居所,后来老人故去,这里便再无人烟。她则是府上最不受待见的粗使丫头,主子嫌她蠢笨,便打发她去外面的昭辞楼找个活计,昨日才被叫回府内。
一番话听过,饶是晏玦也忍不住皱起了眉。那晏见慈的手段实在低劣,却也最能给他们难堪。他们便是去质问,他也只消打个哈哈,笑称是他治下不严,罚几个下人了事。到头来,还是他们自讨个“难伺候”的名声,只怕便与此行目的适得其反了。
强龙难压地头蛇,即便晏玦身负少主之位,到了各地晏府仍难称得上畅通无阻。大昭朝天下何其大,数以百计的晏府分布在天涯海角,舟车劳碌,便是五郡十三国的总府他都难以遍览。
那丫鬟行了礼便先行进屋收拾了。云珏见他面色不虞,倒是先出言安慰:“这群人左不过是仗着昭安印不在你手上,如今倒也不必心急,等两年后禀过了帝王,再来和他们算账不迟。”
晏玦摇了摇头,神色很是疲惫。江意有些担忧地瞧着他,便听他语气平静地道:“两年?那你可知,晏氏的百年之期,还有多久?”
云珏闻言微怔。他姓云不姓晏,家族也只是晏氏的旁支。即便自幼和晏玦一同长起来,这些事关晏氏的秘闻他还是一概不知。
譬如晏氏与大昭皇室约定的百年之期,他也同世人一样,只知时候将近,却并不清楚具体在何时。
晏玦从未同他说过,他自知身份,也从未过问。只是如今,晏玦缓步越过他向里走,背对着扔下一句:
“……十三个月。”
云珏的心一瞬停了下来,又在下一刻后如鼓点般疯狂敲击。他无意识地闭了闭眼,似乎无法理解晏玦的话。
十三个月,这是晏府隐世的最后期限。天威难测,而这位天子已然隐忍许久。确切地说,是大昭的历代帝王,皆已隐忍许久。
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这样一个庞然大物,想要在一年内完全退出帝王的视野,退出昭朝的领域,势必会伤筋动骨。
而需要这种动作的晏府,甚至没有掌舵人。昭安印不在,晏玦便无法统领晏府。
“昭安印呢?”他问。
晏玦回的则是:“我不知。”
这几日千山城内堪称人满为患,他们此时便是想出去再找间客栈都来不及了。所幸小院内还有两间卧房,江意独自住一间,晏玦便和云珏挤在一起。
下午几人便去了周边闲逛。千山城比起望城更如小家碧玉一般,内里风景秀美,却是兵家必争之地。
只不过如今的靖水已然三四百年没再经历战火,百姓安居乐业,倒是一片祥和。
靖水王宫正局千山城中央,宫内有座高楼,便是在宫墙外也能望到它的上端,正是明日池步月将会登上的摘星楼。
宫墙外现在便已然车如潮水马如龙,一般人更是连宫门都摸不着。晏府离这里并不太远,因此他们也只是粗略转了转,便回去歇息了。
是夜有风,明月高悬。晏玦和云珏二人皆修习武艺,睡前便再打坐调息一会,没这么早入睡。
晏玦的佩剑正放在身侧。云珏随意瞥过,疑惑道:“太阿的佩玉怎么碎了。”
晏玦轻“嗯”了声,回道:“大约是跟那厨子过招时碎的。
他提起这事,云珏便轻笑出声,打趣他:“晏氏的少家主怎么跟个普通莽夫也要缠斗这么久,你们晏氏的雁翎诀呢,说出来岂不贻笑大方。”
他说着便准备就寝了,脱下了外衣,露出颈间挂着的一根红绳。绳的尽头藏在衣物里看不分明,晏玦却清楚,那也是一枚玉玦。
他的佩剑名为太阿,剑穗上挂着的玉玦与这一枚本是子母。如今子玉碎裂,他便需要再找一枚新的子玉。
他的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那枚母玉,心绪却飘到了明日的公主招亲那里。云珏并不清楚其间的弯弯绕绕,只是招呼了他一声,便径自躺下了。
红绳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挣动,而后重新变得服帖。晏玦仍没有睡意,却也吹灭了蜡烛,跟着悄无声息地躺了下来。
此次来靖水便是为此。子玉碎了也好,免得惹出更多事端。
只是想起临行前沈季写下的那两个字,他还是有些不解,还带着些被胁迫的不安与懊恼。
齐瑾知道他会来。因为明日公主招亲的头奖,便是一块子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