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狼狈

投诉

这件事,学校高层有意低调处理。

由于当场除了白艾庭外没有其他学生目击,风声暂时还没传出去,又加上靳译肯的班主任第一时间极力保他,上头的老师暂时还没通知他家里,只是先把他和龙七隔离开,派一位女教师与龙七谈话,也派来一名女校医替她查看身体,检查下来,龙七颈部有几道淤青,手腕部位拉伤了筋,而衣服,坏得差不多了。

龙七对着女教师没吐出一句话。

她满脑子都是靳译肯的“告我”两个字,满脑子都是他临走时的眼神,女教师问她要不要通知父母,她摇头。

身体还在发抖。

女教师以为她是惊魂未定,亲自用手臂围住她的肩膀,说:“不怕,老师站在你这边。”

但到了快放学的时候,事情传出去了。

消息是几个路过主任办公室的值日学生传出去的,他们听到尖子班班主任与主任关于此事的激烈辩论,第一时间往网上发了贴,帖子名:劲爆!我们学校有两个名人出事了,白艾庭要哭了!

一提白艾庭,谁都知道出事的其中一位名人是谁,发帖的学生又在帖子里详细转述了主任办公室里的辩论内容,事态被大致了解后,帖子火速分两派,一派是不信,觉得靳译肯哪是那种人,也根本就没必要做那种事。另一派则强烈要求得知另一位名人即事情的女主人公是谁,但发帖者闪烁其词,以一种又不愿多说又难掩八卦兴奋感的口吻吊着胃口,只依稀抛出几个提示:

1、女主人公此刻不在教室里。

2、女主人公和男主人公从来没有交集,但和白艾庭交集不浅。

3、女主人公的颜还真就可能让人做出那种事来。

后来趁着帖子被老师发现前,终于有学生挖出整个下午都待在保健室闭门不出的龙七,男主和女主都被确定后,学校的沸腾度飙升到一年中最高点,新贴数量霎时间超越董西事件的帖子量,消去了盘旋在董西头顶数日的舆论fēng • bō。

大部分人都觉得:怎么可能啊,靳译肯怎么可能跟龙七搭上关系啊,两种极端啊。

白艾庭疯了。

龙七走出保健室时,正好碰到从另一个办公室走出来的她,她一见龙七,满眼都是怨恨,攥成拳头的手用力到发抖,龙七经过时,她没克制住,当着女教师与校医的面就问:“你到底想怎么样?”

龙七没侧头,没理她。

白艾庭一个步子拦到她身前,龙七看着自己身前半米的地板,仍旧不看她,而她说:“还记不记得我中午跟你说过的话?关于解释订婚的那句话。”

龙七记得。

所以这也是促使她始终不看白艾庭的原因,靳译肯明明给了她一个最强有力的把柄,但她的气势在这一刻却是弱的,是由心而发的一种负罪感,她只有用不说话,不看她来掩盖这种弱势,白艾庭与她长久又隐忍地对峙之后,视线下移,盯着她领口的破损处。

靳译肯拽掉了她领口第一颗纽扣,白艾庭则伸出手,用力将龙七外衣上第二颗纽扣扯下来,捏紧在手里,瞪着她,扔到她脸上。

是这个举动让龙七侧了一下头,也是这个举动使龙七在之后抬头,盯向白艾庭的背影,说:“我要告他。”

白艾庭的背颤了一下。

女教师同样吓了一跳,大概没想到事情能闹到这么大,赶紧问一句:“龙七,你想好了?”

“你想跟我谈一谈吗?”她没急着回,只问白艾庭这句话。

白艾庭当然要跟她谈。

保健室的门一带上,她的暴躁就如火山一般爆发出来,大声喊:“你矫情什么!还告他!你是什么货色自己心里清楚!”

也是头一次听到她嘴里冒出这样的话来,龙七坐在床榻上,用脚将一张椅子挪到身前,硬生生挡住白艾庭靠近她的意图,淡淡说:“你别太激动,你一激动,我指不定也跟着激动。”

白艾庭就像听了一个莫大的笑话,指着她回:“你以为立个案子就像小孩过家家一样简单?有人能让你连律师都雇不到半个!”

她这句里面的“有人”指的大概就是靳译肯家的人,但是龙七不慌不忙地说:“这事儿要是闹大了,你们家还敢把你交给他吗?”

就是这句话击中了白艾庭,她一下子没声儿了,龙七接着说:“你是想放任我去告他,还是不告他?”

“你到底想怎么样?”白艾庭第二遍重复这个问题,一字一字地念出口,死死盯着她的眼睛。

龙七不说话。

白艾庭很快就自己懂了,缓慢地问:“所以我是要帮董西作证,你才肯罢休,是不是?”

“是。”

“好!”她应得很快也很用力,指向龙七:“那我要问你一个问题,你不准撒谎,这件事是不是你设的套?”

龙七没答,白艾庭的眼睛发红得厉害,她愤恨地收回手,打开保健室的门,临走时瞪着她说:“我希望你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真的特别希望!”

砰!她把门重重关上,而龙七的脚从椅子上垂下来,人被抽空了一趟,特别疲惫。

龙七要告靳译肯的这件事,很快也传了出去,找她谈话的老师不止一个两个,大都是以往对靳译肯心存赏识的那些,他的班主任尤其积极,不停开导龙七,列出他这一年里所得的荣誉与奖项,细数他平时的人品与口碑,以青春年少不懂事为理由为他开脱,还谈了一些他被所申请的大学录取的可能性,总之希望她不要在这关键时刻扼杀他的前程,等到高考结束后再追究也不迟,老师们都会帮她的。

意思其实就是:即使要告,等他的前程尘埃落定之后再告,否则对他影响太大,对整个年级也有极其不好的影响,学校会有所损失。

龙七问:“他家里知道了吗?”

班主任顿了顿,答:“还没有。”

没有就好。

天好冷啊,冷得她肌肤都微微发紫了,她攥着手机,每隔五分钟看一遍校园网账户,她只希望白艾庭快一点做出决定,至少在被靳译肯的家里人知道之前解决这事儿。而在白艾庭离去一个小时后,账号终于收到一条私信,龙七看了一眼。

终于是她发来的。

——董西的事情我已经跟主任说了,他明天就会带我去见华宁大学招生办的人,没出意外的话她后天就能复课,而我要你今天就撤告,否则我明天当场改口。

有一口气从心上沉甸甸地呼出来,龙七立刻抬头:“老师,我不告了。”

***

可是学校的舆论已经止不住了。

天气冷到什么程度呢,冷到下了雪,临近平安夜的一场雪,学校外的街道上处处洋溢着圣诞的气息,而学校内的达到一年中最狂欢的时刻,帖子删不光,讨论热度持续飙升,直到被老师介入,暂时关闭。

龙七没有回教室。

她来到学校荒凉的大操场,看着飘雪中,一个人独坐在看台的靳译肯,他比她放行地早,学校关闭前讨论的最后一件事是他与卓清的一场架,卓清动手的理由有理有据,据说他没还手。

他脸上有伤。

雪下了一阵一阵,薄薄一层覆盖在他的肩身上,他的伤口微微地冻红了,龙七慢慢停到他跟前,大衣的衣摆随冬风拂动,轻轻拍打着他的膝盖。

她用手抚他的脸。

他没有一刻比现在更安静,更沉默,手肘沉沉地抵在膝盖上,一言不发地看着地面。

她说:“对不起……“

“靳译肯……对不起。”

他轻轻把头别开,龙七的手落了空,这让她挺难受的,轻轻问:“你家里最后知道了吗?”

“你不用管。”

“那班级里的人……”

“你不用管。”

“那你跟卓清呢?”龙七问出第三个问题,手重新抚上他的脸,话里有哽音,“他凭什么动你,我又不是他的谁,他以为他是谁。”

靳译肯再次别开了头,回一句:“是我先不拿他当朋友。”

“如果,”龙七顿了一会儿,抽了一下鼻子,说,“如果你想和他重修于好,我去找他谈。”

“不用。”

“那我能做什么?你跟我说一点。”

“不必。”

龙七的头发往旁侧扬,她的鼻尖被冻得泛红,手也冰冷,但是仍旧不肯走,直到靳译肯说:“卓清的事你别愧疚,他本身也没把我当朋友。”

龙七看着他,他则看着地面,继续说:“你对卓清家里的情况知道多少?”

“他,家境好。”

“那你见过他家里人吗?“

龙七不回。

“知道他家住哪里?”

龙七还是回不出。

“他追你这三年,跟你讲过他家里人吗?”

“讲过……”

“讲过哪些?”

“他爸是建筑师,在国外出差,他妈妈是个慈善家,总是往非洲飞。”

靳译肯目不转睛地看着地面,回她:“那我告诉你,他爸是个工地工头,他妈是一家针织厂的职工,今年自愿申请去南非的工厂里打工,因为工资能翻三倍。”

龙七一愣,没作出声。

“他跟我做朋友是因为我有钱,我能替他买单,包括他追你的单,尖子班里家境普通的人也有,他本来可以跟着那群人活得轻松自在,但他偏要跟我这种人混在一起,他把我当成人脉和钱袋,每天用无数谎去圆他撒出的第一个谎,从不让我去他家小区,从不向我介绍他的家人,他在我家混得如鱼得水,但对我的防备心重过任何一个人。”

末了,靳译肯说:“所以我很讨厌他。”

这是用怎样的心情说出的一番话呢?平静,没有情绪起伏,也没有一个眼神上的对视,龙七第一次在他面前感觉到语言的贫乏与局促,所谓“好人”与“坏人”的认知也受到再一次颠覆,他接着说:“这学校里的好人没几个,只有董西算一个,这忙我是帮她,不是帮你,因为我欠她。”

然后说:“所以你走吧。”

雪纷飞,衣角摆动,龙七在他跟前站了那么久,他都没有看她一眼,后来脚步慢慢地往旁边转,她顺着过道往侧边走,速度很慢很慢,走了三四步后仍旧停下来,脑袋里想接下来应该给董西打个电话,但是心里有无数声音在劝她:你回头看看他啊,回头看看靳译肯啊。

然后呼吸越来越沉,她回头看着落雪中孤寂的他。

他至此也没看她,而她的手渐渐攥紧衣摆。

他在董西事件上给她开了这个头,把自己的前途和人品都赌给她,任她糟蹋,踩践。董西被救赎了,他却因此被自己拖入一个更黑暗的环境,将面对更大的舆论打击与家庭打压,但到了这个地步也没向她索取任何回报。

他图什么呢?

五秒之后,脚步整个转向,龙七重新向他走过去,到他跟前蹲下来,双手覆到他膝盖上,仰头问:“你想不想跟白艾庭在一起?”

他慢慢抬起眼,龙七看着他眼睛里的整个自己:“你不想,对不对?”

随后把手放到他的左脸颊上,像做完一个重大决定,也像许诺,一字一句告诉他:“好,靳译肯,听我说。”

“既然你不想和她在一起,那么我要跟你在一起。”

“我会帮你摆脱白艾庭,让你以我为理由做想做的事,爱所爱的人。”

“而你要帮我忘记董西,就算她从此对我改变看法也好,我会跟你在一起,用这个来保她平安毕业,保你真正想要的生活。”

因为他想要的生活里,有她。

最后一句话的结束伴着从自己心间发出的一口气,龙七直起身子,一点没犹豫地将嘴唇贴到靳译肯的嘴唇上,有几粒冰结落到两人的唇畔边,立马融成雪水,淌在她的舌尖,龙七揽住他的脖子,要还没反应过来的他回吻自己。

此时,操场之外的教学楼、班级、网络、手机,每一张嘴每一台设备上都呱噪地提着她和他的名字,女生们表情浮夸地说靳译肯怎么是这种人呢,说会不会是龙七勾搭他,说龙七怎么这么狐狸精,男生们聚在一起讲靳译肯这回亏大了,讲龙七这妞手段高,讲就等接下来还有什么好戏可看。

此时,空旷的大操场之内,靳译肯在两三秒的迟钝后把手放到她的腰身上,他忽的把她提起来一些,龙七的身子往后仰,与反应过来的他热烈接吻,这是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的联盟,一种声名狼藉与众叛亲离者的相互取暖,一次改变人生的重大抉择,靳译肯的精神渐渐回来了,抱得也开始用力了,而龙七不后悔。

反正你我都孤独,那就继续狼狈为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