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里曾流行过用电影名串起来的“醒世名言”,其中有两条简直妙极了,一条是:走进学校--《误入虎穴》;另一条是:班主任来了--《这里的黎明静悄悄》,可自从teacher陈接管我们班后,这两条名言就被束之高阁了。
——摘自贾梅日记
贾梅班正宗的班主任姓柳,名丽娜,听起来像是一个文弱苗条,富有浪漫情怀的小姑娘。其实柳老师是个中年人,很精干,眼睛咄咄逼人。听说她的教龄长得说出来吓人一跳,而且她带的班绝对样样领先,她教过的学生现在有的在司法部,有的进了什么世界组织,最最一般化的一个,是在火葬场做副场长,总之,不存在平庸之辈。
柳老师从第一堂课起就让所有心存幻想的同学觉得钻不进空子,因为她狠狠批评了迟到一分钟的邱士力,说他散漫,目中无老师;又对另一个尖子生提出警告,说骄傲是进步的大敌,因为他在老师训话时,瞥了一眼窗外的景色。
那两个都是男生,而且自称什么也不在乎,特别是邱士力,是个硬派男士,可这劈头盖脸的批评,弄得他一怔一怔的。教室内鸦雀无声,“这里的黎明静悄悄”的说法出典就在那儿。
第二堂课下课,邱士力在议论班里的气氛有点像集中营,大家全笑起来。林晓梅说是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她问贾梅是不是,贾梅毫不犹豫地点点头,说都不是小孩了,何必话说得那么重。可第二堂课,柳老师就用了一刻钟谈了严格要求的必要性,而且她显然已在学校中找好了“内线”,对下课后的议论了如指掌,特别强调说,有个别女生想挑拨离间,煽动同学对老师的不满。
柳老师虽没点名,但她的口气已把贾梅伤得厉害,再看到柳老师,总有种惶惶然的感觉。她一向随和,这么吃重的指责让她感到沮丧,其实只要老师瞧她一眼,她就会知道不该背后议论,但柳老师喜欢把事情推到极限。
那之后,再谈班内的事,贾梅都先要东张西望一番,然后压低嗓门,竖起耳朵,像白色恐怖下的地下党串联。可即使如此,还是摆脱不了挨批评的命运。
一天,贾梅听广播,得知电视剧《上海少女》已经开拍,虽然早知当女主角无望,可明明白白知道此事今世无缘,心还是猛一下沉下去,想找林晓梅聊,不料这天林晓梅是踩着上课铃到的。第一节是作文课,写一份公函,所以贾梅就悄悄地传了张纸条给林晓梅,哪料到柳老师目光敏锐得像有特异功能,说:“可以让我欣赏一下吗?”
刹那间,贾梅已意识到自己有些过分,假如柳老师认认真真批评她一通,她肯定不喊冤枉。偏偏她就慢条斯理地挖苦个没完,羞得两个女孩无地自容。贾梅一向容易落泪,照贾里的说法是“泪腺丰富”,所以当即就红了眼圈;林晓梅不一样,她的外号是“冰雪女王”,简称“冰雪”,平素以不露真情自豪,这次却扑在课桌上连连叹气;贾梅以为她是为当不成领衔主角而悲伤,下课后特意劝她几句,不料她脱口而出,说,走进学校--《误入虎穴》。
这个说法一经发明就流行开了,后来为了隐蔽就简化为“虎穴”,接着,与此有关的话都成了暗语,什么“狼窝”、“豹穴”,全会引起大家会意的一笑。再后来,这说法也没有什么针对性,只是一种心境的体现。没人再说柳老师太严厉,仿佛大家已经习惯了,况且如今老师的威信已树在那儿,她不再每堂课前训话了。
贾梅自己没什么理论,她的观点大多是从贾里那儿来,贾里最著名的话是:女老师对女生严格,男老师对男生严格。贾梅用这观点去套,发觉柳老师倒不这样,遇上学校大扫除,她总是让女生换换水、递递抹布,而大声指挥男生干这干那。这时,女生就能享受有权威性老师的优越性了。
柳老师最让学生们五体投地的是对班级荣誉的重视。比如秋季运动会,谁去哪一项参赛,乒乓双打哪两个人搭档,都由她精心研究后指定,结果,田径赛中邱士力的短跑成绩算错了,柳老师亲自去那儿交涉,捡回一个第二名。后来算总分时,2班屈指第四名,柳老师涨红了脸,像个发急的小姑娘,这让全体学生觉得有愧于她。
日子这么一天天过去,谁也没想到柳老师会病倒。柳老师缺席的第一天,大家都在走廊里走来走去,站定不了,无法平静,就像天下即将大乱一样。
新任班主任姓陈,年龄不详,据说他刚从其它学校调来没几天。他虽是个男老师,身高和嗓门都在柳老师之上,但不怎么发挥优势。他的脸长长的,不知神态温和的缘故还是说话怕惊动别人的原因,反正总有点像一匹任劳任怨的马。也不知道他是何方人氏,说话口音有点轻,把人说得像“银”。
第一堂课,大家等着他谈班规,或是指出几条注意事项,但他没说这个,只是结合课文谈了鸟类的迁徙,还有人的尾骨什么的。听到他说“银”,底下有些小小的轰动,他也不恼,只说:“这个嘛,我咬这个字咬不准,谁能下课后给我正一正音?”课上到一半,卫生老师来敲门布置下午的包干区大扫除。卫生老师是个高音喇叭,说话动不动用大会发言的音量,她说完陈老师就对大家说:“都听清了吧?这个嘛,我就不重复了。”直到上最后一堂课,他都没再提大扫除三个字。
放学时,大家议论纷纷:究竟下午还扫不扫除?都乱套了,也没分组,也没讲奖罚办法,换了柳老师,会布置许多临时条例,让每一个学生都运转起来。大家似乎非这样不可。于是,有几个学生就追在陈老师身后问:“下午怎么个扫法?”
陈老师说:“这个嘛,你们定。”
他说话含蓄,软弱,好像天生是个模棱两可的人。后来,邱士力率先推开办公室门问:“我下午有事,能不能请假?”
他依旧不快刀斩乱麻,只说:“你考虑决定吧。”
“他给了我一张奴隶解放证书。”邱士力兴奋地说,“这老师好说话,别错失良机。”
这下,保守些说,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懒汉都跑到办公室请假,有的捂着肚子,作痛苦状;有的腿一瘸一瘸地在陈老师面前倒抽冷气。那个宇宙更是高明,说下午要参加他祖父的追悼会,可除了陈老师,所有的人都清楚,那老先生半年前就寿终正寝了。据说陈老师都不抬头,一律回答道:“这个嘛,你考虑决定吧。”
贾梅看了气得不行,说:“陈老师在忙什么?他怎么不制止他们?”
宇宙兴奋得很,说:“他正在吃饭,你猜吃什么?吃干的方便面,嗨,他可真特别。”
林晓梅闷闷不乐,说:“搞什么?我们也请假去,真没劲,碰上一个只爱吃方便面的老师。”可话虽那么说,行动却慢了一拍,因为她不愿说谎,怕毁了自己的形象,她认定自己将来要写回忆录的。
当天下午,陈老师提着水桶准时来参加大扫除,大家听见他问劳动委员:“我擦窗子如何?我个子高。”
劳动委员点点头,他就攀着高擦起来。大家不能傻站着,也各自挑了些活干起来,劳动委员这才像醒过来似的说:“这倒也好,来的都是自觉的,说不定比原先干得好了呢!”
林晓梅说:“陈老师,得想个办法,否则缺席的会越来越多。”
“这个嘛,大家出点子,最后由劳动委员定夺。”陈老师说,“这是我的建议,采纳与否,由你们定。”
“乌拉!”女生们大叫道。
“甲级!”男生们也拍起手来。
很快,大家就凑出一条妙计,下次大扫除由今天请假的同学承包,再有请假的,承包再后一次的大扫除。劳动委员当场就让大家表决,结果全票通过。
陈老师爬在门框上高高地举起胳膊,说:“这儿也有个\'银\'表示同意。”
大家全都举起手,愉快地大笑道:“这儿也有个\'银\'表示同意。”
隔了一周,包干区又要大扫除了,卫生委员抢先一步公布了补劳动同学的名单。那些人仍吵着头痛脚痛,要请假;宇宙又别出心裁说他的祖母在医院输氧气,他忘记二天前他还说祖母生下他爸就难产死了。可到了下午,他们却一个不漏全到了,谁愿意当傻瓜,独自一人承包下次的大扫除呢?要知道,这几个都是班里精出名的人杰。
林晓梅伏在贾梅肩上,说:“陈老师真潇洒。”她已经忘记她亲口说过他只晓得猛吃方便面。将来写回忆录,看来她也不会提这个严重的判断失误。
陈老师后来在班会上提出,班级工作由学生自治,他说他重点抓“传道、授业、解惑”。据字宙的不完全统计,说陈老师每天至少要批评十二位同学,只是他的批评像一阵微风,比如,有一阵贾梅爱写小虫一样的小字,陈老师就在她作业簿后写:请附带放大镜。又过了一阵,贾梅的字虽写大了,可一律向右斜,陈老师就写上;“能否向左看齐?”
贾梅印象最深的是陈老师评点她和林晓梅的作文。贾梅和林晓梅是好得难舍难分的朋友,可林晓梅是个才女,据说她三岁就发表了一首诗,当然,她的作文也是第一流的。一天,陈老师在作文课上评点了才女的作文,记得一开始就文笔优美:“天上下着牛毛细雨,润湿了田间窄窄的小道。”陈老师评点说林晓梅的作文用词贴切。精致,一个“牛毛细雨”外加一个“润湿”整个意境就脱颖而出。接着,陈老师又念了贾梅的作文:“那是个雨天,鹅毛大雨落个不停……”他没念完,笑声就响起来,大家七嘴八舌说:“鹅毛大雨是怎么个下法?”
“还不如鸭绒大雨呢。”邱士力又说怪话。
大家尽情地笑,前排的同学还回头来看贾梅的表情,贾梅的心扑扑乱跳,真是想跳起来奔出去。等大家笑够了,忽然发现陈老师一脸沉重。
“同学们,我不过是想通过对比说明哪一种描写出色。并不是嘲讽某个银(人),假如你们只能从我这儿学到一件东西,我情愿你们学会尊重银(人)……”
刹那间,教室里又是“这里的黎明静悄悄”,而且静了好久好久。贾梅看见林晓梅绊红着脸,飞快地记录着什么,她这才意识到,连冰雪女王也被感动了。
陈老师的离开与他的到来一样仓促。上早自习时,他还向文体委员建议成立个象棋兴趣小组,可第一堂课上课铃响时,夹着讲义走进教室的却是柳老师。
“从今天起一切又可以走上正轨了。”柳老师说,“我正在研究秋季运动会的出场阵容。”她环视着四周,忽然发现了某种异样的气氛,“发生了什么?”
没人回答,仿佛什么也没发生,又仿佛经历了千变万化。这堂课下课,体育委员在墙上贴出了成立象棋、乒乓、田径兴趣小组的倡导书,另外还写了希望大家根据自己特长踊跃报名参加秋季运动会,有二十八位同学在倡导书下端签名,不多不少,正好占全班人数的五分之四。
贾梅很想给柳丽娜老师写封推心置腹的信,但她只擅长写批评信,写别的信就感到措词困难,所以那一阵,她很想找一个写信滔滔不绝的人,拜那人为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