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过妈妈少女时的照片,美极了。我想,这么美丽的人一定会有许多人围着,地位相当于今天的林晓梅。不知妈妈现在是否还记着他们?假如忘记了,那太可惜;假如不忘记,唉,我不愿再多想。
——摘自贾梅日记
贾梅的妈妈是个儿童剧院的演员,常演好脾气的妈妈,有时演几百年前的人物,穿着古装,更是别扭。她甚至还扮演过一千多年前的古代女人,太难受了。想想,在毫无动感的舞台上,反复地说些古话,这多乏味!有的剧目一口气要演上几十场,几百场,喔,重复几百遍台词,千篇一律,不烦才怪!简直太苦恼了。换了贾梅,说不定早逃回家来了。
然而妈妈却极认真,不是个松松垮垮的女人,每天早上练练健美操,居然坚持下来。不像林晓梅的妈妈,怕胖,却没有恒心,只能常花钱买什么苗条霜之类。
这一阵,爸爸去外地一个学校深入生活去了,临走,特意找贾梅兄妹谈话,让他们多关心妈妈,少给妈添乱,因为妈刚接了个新戏。
妈一接戏,全家都不得安宁,因为对话全得背熟。可妈的背书功夫实在差劲,也许当年她们的班主任一点都不严格。反正,她得反复背,还得让大家给她念其他演员的台词,往往大家都背得滚瓜烂熟了,她还有点前言不搭后语。
这一次,妈要演一个年轻的英语教师,服装倒是很洋气的,一套又一套。那个英语教师要赴边疆去任教,她有个恋人是大学的同窗。这个白马王子正要为她换个工作,到外贸局去,不让她去大西北,这下,她显得矛盾重重,吃不下,睡不着。
“为了我们两个的幸福,亲爱的,你必须听我的话,不,不,不要摇动你美丽的头颅,为了我,你必须为爱情作出牺牲……”贾梅帮妈念着那个思想有问题的白马王子的台词。
“怎么这么娘娘腔!”贾里插嘴道,“大丈夫怎么这个样子!”
贾梅说:“他的话还是很动人的!”
贾里说:“我喜欢硬派小生,高仓健那样的,男人软绵绵的,大讨人嫌,那个英语教师应该同他断!”
妈妈没作声,她沉浸在剧本中,接着白马王子的台词往下对:“你的心,你的爱,我是完全懂得的,请坐下,亲爱的,请喝一杯茶,不,你为什么站起来?请你相信我的真诚……”
“怎么这么别扭!”贾里嘀咕道,“这一对儿都不讨人喜欢!”
妈从不考虑这些,她忠实于剧本,念台词时,仿佛就变成那个轻盈纯洁的英语教师,两眼脉脉含情,嗓音细软,温柔得让贾梅都看呆了。她甚至相信,当年妈在校园时,就是那么个迷人的样子。
可是,事情总有反复,当妈好不容易把台词背得差不多时,导演又加了一层要求,说因为英语教师和白马王子都是外语系毕业的,在他们谈话中夹进几句外语,效果会更逼真。当然,这个导演智商不低,可是那会让妈妈苦死的,她连单个的英文字母都有些生疏,贾梅写一个字母考她,她看半天才欣喜万分地说,噢,这是Q,我认出来了--仿佛有了一项重大科学发明。
可怜的妈妈,她铁了心要当那个最终失去恋人的英语教师,贾梅拦都拦不住。
从星期天起,妈妈就正式聘贾梅为英语顾问,她决定在一周内掌握五十个英语单词,只要死记硬背到能夹在对白中就行!
这是份苦差使,因为教的是一个长辈,脑子又不灵敏,而顾问却不能训斥培养对象!
贾里问妹妹:“喂,妈说付你薪金了吗?”
这家伙,想敲竹杠!贾梅说:“是免费的!你真没良心!”
“我不过是试探你的觉悟!”贾里说。
贾梅这个顾问当得尽职尽责,为了便于妈妈记忆,她还制作了一些英语卡片,比如,在椅子边贴一张Sit down;在茶壶边贴一张A cup of tea;在床边贴一张Get up;在门后贴一张Close the door……总之,凡是家里能贴卡片的地方都贴上了,把家里搞得像个英语培训中心。
妈妈点着卡片从房子这头走到那头,跟着贾梅念了一个上午和一个下午。傍晚,全家正准备吃饭,电话铃声大作,贾里以为是鲁智胜的电话呢,这家伙打电话特别勤快,没想电话里传出一个冷冰冰的男人的声音。他找妈妈!
妈妈一接电话就兴奋得大叫起来:“是你吗?真是你吗?找你找得太辛苦了!喔,一言难尽,老同学,多少年了!哈,你声音没变,还像个\'总统\'。对!对!他体验生活去了!你在哪儿?好,我马上来看你,好!好!一会儿见!”
贾梅眼睁睁地看妈妈激动得直搓手,两眼都放光了。妈妈匆匆地吃完饭,对儿女们说:“我去看一个多年不见的朋友!”然后就奔出去了。
妈妈一走,贾里就说:“那个男人声音不错,很吸引人,是个男中音!”
“妈说,找他找得太苦了。”贾梅说,“看来他不是个一般的老同学。”
“推理正确!”贾里说,“说不定他以前给妈妈寄过什么情书!”
“初恋--”贾梅说,“书上说,初恋是最难忘的!”
两个人发了会儿愣,贾里郑重地说:“爸爸不在家,我是家里的男子汉,以后有什么情况,你马上告诉我。”
那一晚,他们坐等在那儿,直到妈回家,盼星星盼月亮一样。
第二天下午,那男人又来电话,听说妈还没下班,就问贾里:“你是贾里吗?”
“可能是!”
“回答得绝妙!”对方说,“很像贾里的回答!谢谢!”
贾里放下电话,贾梅就凑过来:“他说什么了?”
“妈妈把什么都告诉他了,看来他们确实很要好,你想想,他甚至已知道我的名字了。不过,从电话里判断,他很有派头,很高大,够朋友,说不定胳膊上有大肌肉,可以当武打演员!”
“算了吧!”贾梅抵触地说,“他再帅我也不喜欢他!”
隔了会儿。妈急匆匆地赶回来,宣布说:“老同学等会儿要来拜访我们,他特别想见一见你们两个!--贾梅,你注意,等会我要用英语接待他,你快检查一下,卡片贴得对不对!”
妈初学英语,对照卡片才能发出正确的谐音!妈还反复强调,昨天老同学称赞她还像以前一样灵敏,这使她很不好意思。说话间,她满脸放光地转到厨房去准备点心了。
贾梅在校订卡片,不料,贾里过来,把所有的卡片都迅速地换了一遍,让它们全都张冠李戴,走了意思。
“你捣什么乱!”贾梅说,“妈学得不巩固,她会在客人面前出洋相的!”
“真是个死心眼!难道你没听出来么?”贾里小声说,“他觉得妈很聪明,假如让他知道妈稀里糊涂的,他以后就不会再来了!”
“这太不公平了!”贾梅说,可是,哥哥的命令是难以违抗的。关键时刻,她一向习惯于当被领导者。
隔了一会儿,门铃响了,妈妈的老同学登门造访。他果然长得气度非凡。贾梅傻傻地想,妈当时不嫁给他,简直是一大错误。他一进门,妈就热情地对照椅子边的卡片说:“Get up!”
那人看来精通英语,他按指示站立不动,还是贾梅怕事情闹大,悄声说:“Sit down!”那人才硬僵僵地坐下,但满脸疑惑,欲言又止。
紧接着,妈端出一杯龙井茶,看了一眼茶壶边的卡片,十分自信地微笑着说:“请喝一杯Close the door!”
客人睁大眼睛看着妈妈,显出一派惊愕。贾梅以为这下要天下大乱了。不料,妈悄悄地看一眼卡片,待她证实了自己的准确性后,自我感觉又良好起来,“老同学,你没想到我也会说英语吧!其实我是初学的,发音还可以吧?”
“这,这,”客人进退两难,“你又忙工作又有个家,我劝你就免了吧,别再学英语了!这东西难学!”
妈的兴致消失了大半。她不喜欢老同学的观点,所以沉默了一会;倒是她的一双儿女忽然对这位客人产生了好印象。
贾梅觉得这个人英俊、文雅,许多四十多岁的人,眼睛都没了光彩,死的一样,而这个人的眼睛明朗而又活泼,像一个初一男生,而且看上去很正派。所以她就跟他攀谈起来,不愿意他受到不应有的冷落。
“叔叔,您从很远的地方来吧?”
“大西北,风吹草低见牛羊!”客人豪爽地说,“我在中学里教外语,假期里就带一帮子学生去草地放牧。”
“可您看上去像一个健美冠军!”
“不错,我业余练健美,得过两次冠军,一次亚军!你的眼力真不坏!”
一直在边上装作冷淡保持距离感的贾里听说那人是健美冠军,立刻忘记了一切,盯住那人套近乎,还破格地走上前去跟他握手言欢。那人也很友好,热情地教他各种练肌肉的方法,还答应送他一本这方面的书。总之,他们两个到后来干脆称兄道弟,勾肩搭背,仿佛三十年前就认识。
“以后,你可以直接给我拨电话!”贾里再三说,“我在家的时间比妈妈在家的时间多。”
“可以,说定了!”那人说,“以后再来这里,我就直接投奔你!”
客人走后,贾里还沉浸在“相见恨晚”的快乐之中,再三地声明道:“我喜欢这个人!”这个随风倒的大咧咧的家伙。
“当然,他是挺不错的,”妈妈说,“你们喜欢他,我很高兴。”
这下,轮到贾梅和贾里面面相觑了。待妈妈一回房间,他们就相互指责。最后达成协议;不论这个人多么优秀,他们还是不能让妈妈感觉他们喜欢他--这一点,只能蛮不讲理了。对不起,可爱的健美冠军。
事情还在朝前发展,越来越严重。
第二天下午,妈妈回来得特别早,而且她还在美发厅做了头发,不折不扣的大波浪,人一下子显得精神焕发。吃晚饭时,她就心神不定,老往电话机的方向看,还隔一分钟捋起袖子看一次腕子上的手表。
“你有重要的事吗?”贾梅问。
“非常重要!”妈笑笑,神采飞扬,很神秘地说,“是一个约会!”
电话铃响了,妈妈飞奔而去,一接电话,激动得都有些口吃了,“是,是你,不是说好五点通电话的吗?我都着急死了……你这个人!好!好!我马上就来!你等在那儿别走!”
妈妈开心地拢拢头发,哼着歌回房间去了。她在那儿换衣服,那是一套出去作客才穿的毛料时装,她边套边小声埋怨衣服紧了点。
“我不想让妈去赴约会!”贾梅说。
“能阻拦得住她吗?”贾里说,“除非切断交通。”
“你就想想办法!”贾梅说,“我快急疯了!”
“你要是真疯了,妈就能拦住!”贾里阴阳怪气,“要不,你可以装疯!”
贾梅茅塞顿开:“对,我可以装病,装一种急病!”
贾里协助妹妹实施计划。这个导演下手很狠,在贾梅头上淋冷水,又逼着她在地上跳上一通,说:“你现在可以喊痛了,这些冷汗很逼真!”
贾梅一声声地喊痛,头一动,马上就有水珠子掉下来,十分滑稽,她倚着沙发,假装随时会昏过去。贾里大声地叫:“妈!妈!妹妹快死了!”他叫得很夸张,唱戏一样,贾梅几乎想笑出来。
妈妈已换好了新时装,款款地走出房间。当她远远地看到贾梅东倒西歪的样子时,手上的包啪地一声掉在地上,声音也变了:“贾梅,孩子,你怎么了!”
贾里踢踢贾梅,于是,贾梅赶快从牙缝里呻吟道;“喔哟,痛!”
“好端端的,宝宝怎么这么倒霉。”妈妈难过的声音都变了,她用手绢擦拭着贾梅头上的水珠,“宝宝!宝宝,痛得好一点了吗?”
妈妈好久没叫贾梅宝宝了,过去贾梅一生病,妈就是这样急得一声声叫宝宝的。现在,贾梅真不忍心再听导演的摆布了,可她早已身不由己,“很痛呵……”
“妈,你不出去约会了?”贾里问。
“不去了,我想他会理解的。母爱高于一切!”妈说得斩钉截铁。
贾梅听了,不由哭泣起来,泪水涌出来,可她只能重复道:“痛哇……”
妈妈返身去找门诊卡。贾里满意地拍拍贾梅的肩:“好,演得出色,我封你为功勋演员!”
“痛哇!”贾梅还是止不住地叫。
贾里说:“怎么回事?你装病装出瘾来了?本导演命令你停演!”
贾梅呻吟不止,因为她确确实实感到腹部一阵阵剧痛,刀绞似的,她有点怀疑是恶作剧的报应,想想自己弄假成真,吃这份苦,再也忍不住泪水涟涟。贾里一见这势头,才知道事情不妙,连拍自己的脑袋,后悔不迭。
“妈,快点,贾梅是真的生重病了!”
到了医院,贾梅才从医生嘴里知道自己患的是急性阑尾炎。医生问她是否饭后剧烈活动了,她只能不作声,因为贾里正一脸懊恼地守在边上。看样子,下次再遇到这类事,他一定会挺身而出来抢着装病的。然而,待贾梅开完刀被推出手术室时,贾里走上来,耳语道:
“没关系的,我打听过了,阑尾是身体多余的废物,割掉它反而少个累赘,是一种值得庆贺的好事!”
听听,仿佛是他抬举贾梅撞上了什么好运!世上竟有这么次的哥哥!她刚想回敬他几句,猛然间看到一个奇迹:爸爸站在边上,正笑眯眯地伸过手来抚摩她的脑袋。
“你妈妈让我等在车站别动,我很忠实地等了两个小时,刚刚才赶回家,知道你得病了!白雪公主,你好点了吗?”爸爸开朗地笑着,露出一口白牙,“你搅乱了我们的约会!”
原来,妈妈打扮一新是去和爸爸约会。真是天大的误会!
事后,贾梅才听说,那个客人是爸爸妈妈的老同学,外号总统。当年,未婚妻拉他后腿,可他还是坚定地去了大西北当英语教师。这个剧本,就以他的故事为原型,只不过把男教师改成了女教师。所以,爸爸同他联系多次,想让他帮妈妈把握角色。正巧,他出差来此地。
“妈妈当年为什么没喜欢他呢?”贾梅问得很唐突,问完了才后悔。
“世界上有许多好的男人和好的女人。可他们相互不一定会产生感情。这是极其复杂的事……怎么,难道你认为爸爸不出色吗?”爸爸答着答着,突然感觉有些不对头。
不久,那可爱的健美冠军果然寄来了一本健美技巧书,另外,还有一封给爸爸的长信。爸爸看罢信,一迭声地对贾梅说:“怎么回事,他说你妈妈太操劳,记忆力衰退了,让我多关心她--怎么,他会有这种感觉。这封信不能让你妈妈读到,她会难过的。什么话,记忆衰退?真可怕!”
“他受了蒙蔽!”贾梅肯定地说,“妈妈其实还很灵敏。”“我完全同意你的结论!”父亲稀里糊涂,“知母者,莫过于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