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的规矩,宵禁后各位小姐不得踏出颐和殿半步;在小选之前,自有管事嬷嬷指导诸位小姐规矩,除非是各宫主子们召见,劳烦诸位小姐不要离颐和殿太远,以免冲撞了不该冲撞的人。”
今天喻俨穿着六品太监的花衣,这个品阶太监的制服是绯色,衣服上绣着蟒纹,如果不仔细瞧,或许还会将这个图案和王公侯爵朝服上的图案混淆。现在天气逐渐转寒,喻俨年幼时受过几次濒死的重伤,身子骨一直都不算好,因此在天气转寒后就早早披上了披风,黑色的裘衣与绯色的花衣相映,还有头上戴着的黑色纱帽,脸颊两侧垂下两条丝带,随风翩迭,时不时从他脸上扶过。
喻俨的模样是偏清秀雅致的,又因为年幼净身的缘故,这份清秀的外表又增添了几分阴柔,面白无须,在绯色的衬托下,又多了几分冶丽。
但这份介于男性和女性之间的美丽并不会压制他的气场,相反,如果不是知道眼前站着的是一个太监,恐怕大家都会将他误认为哪家小王爷。
喻俨本身也不喜自己的身份,因此不会像大多数太监一般作出不男不女的扭捏姿态,不掐着嗓子说话,不翘着兰花指,眉眼刻意做出女性化的姿态。
此刻他就站在院子里,身姿挺拔,如同青松一般,这样的出众样貌,让不少女眷忍不住心动。
但很快,那些人就反应过来,想到自己居然会被一个太监迷惑,强迫自己对他又多了几分厌恶。
“宫里不比家里,在宫中,诸位不再是家里的娇小姐,一旦犯了什么错,就怕你们的家族都保不得你们。”
喻俨的声音又轻又缓,却有着不容忽视的压迫性。
至少这些娇小姐们虽然不满喻俨这个太监说教,却也没有一个人敢出声反驳。
“死太监。”
阿芜耳尖,隐约听到了一声咒骂,她朝声音传来的地方看过去,只见那边站着几位小姐,低着头,看不清她们的神色,自然也不知道刚刚那句咒骂是谁发出来的。
也不怪喻俨被人那样辱骂,太监本来就受歧视,在外界看来,这样不男不女的东西,没了身体最重要的一个部分,即便死后,也会因为没有全尸不入轮回,更别提因为严忠英的出现,朝堂和民间对于太监又多了一个干政和惑乱朝纲的恶感,现在不当着喻俨的面指着他的鼻子骂,纯粹就是害怕他背后的势力罢了,打从心里,他们这类人就没有被瞧得起过。
也怪不得宫里的太监那么多变态了,首先是生理上的改变带来的心理落差,其次是外界鄙夷嫌弃的目光带来的自卑和愤恨,很难有认在这种情况下依旧能够保持平常心。
阿芜看着不远处那道身影,怀疑对方是否听到了刚刚那声咒骂。
可是严瑜的表情依旧波澜不惊,慢条斯理地说着宫里头的规矩。
应该是没听见吧?
不知道为什么,阿芜松了口气,如果对方听见了,或许会难过吧。
“今日诸位小姐刚入宫,就暂不安排管事嬷嬷授课,咱家要说的也就这些了,告退。”
今天这样的场合,喻俨本可以不出现,他只是为了找一个合理的借口看妹妹几眼,现在看过了,也就心安了,没有再多逗留。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说的莫不就是现在的喻俨吧。
“那位就是传闻中的小督公?面不改色斩杀了诚意伯的人?他长得可真好看。”
“好看有什么用,还不是……”
有些话不用说完,半遮半掩地就能让人明白她要表达的是什么。
阿芜看着严瑜离开的背影,周遭的议论声同样落在了她的耳朵里,她抿了抿唇,最后还是决定跟了上去。
因为刚刚喻俨说了,第一天入宫不会有任何课程,因此不少对御花园感兴趣的小姐们结伴离开了颐和殿,阿芜独自离开虽然有些奇怪,却不突兀。
从颐和殿离开后,阿芜并没有跟着喻俨离开的方向走去,而是换了一条小道,抄了近路。
她的记忆里很好,早在早上进宫的时候就将带路的小太监带他们走过的道路记下,与此同时,还记下了一些进宫过程中看到却没有走过的小道。
此刻皇宫早在她的脑海中形成了一张平面的地图,从宫门到颐和殿的这段道路是十分详尽的。
她的方向感很好,在绕了一段路后强在喻俨一行人之前来到了颐和殿通往前宫的必经之路,纠结了好半晌后解开自己脖子上的扣绳,取出尚且带着体温的荷包,丢在了道路最显眼的位置上。
在丢下这个荷包的时候,她还小心翼翼地将那块地方稍微擦拭了一下,虽然那块汉白玉的石阶看上去早已足够干净。
做完这一切,阿芜又从小路绕了回去,走到了喻俨一行人的后方。
“徐妃那儿丢了一个宫女,说是意外落水死掉的,实际上是被徐妃当了出气筒,被花瓶给砸死的,于嫔前些日子病了,可一直都瞒着,也不请太医过去看,听于嫔身边伺候的奴才说于嫔整天咳嗽,甚至还咳血了,怀疑是痨病,这可是要传染的……”
喻俨面无表情走在前头,后边一个小太监边走边禀报这些日子后宫里的动静。
不过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消息,其中最麻烦的,或许就是于嫔可能得了痨病的事,不过这件事处理起来也不麻烦,只要请一个太医替她诊脉,确定她患了痨病后直接将她移出宫就好了。
都城之外有一个皇庄,专门是给这些染病的妃嫔们居住的,只不过一旦出去了,恐怕也就回不来了。
乾帝修身养性,已经数十年没有临幸过后宫了,其实在宫外还是在宫内,对于无子的妃嫔来说,真的没什么区别。
只是于嫔娘家不显,恐怕也是怕皇庄里的那些奴才攀高踩低,所以才将病瞒着吧。
“还有大皇子那儿,前些日子多了一个侍妾,据探子回报,那个侍妾与诚意伯府嫡长孙女金如意十分相似。”
这个消息引起了喻俨的注意,原本波澜不惊的表情都有了些许变化,脚步停顿了半拍,眉尾也有些上扬。
要知道诚意伯死后,诚意伯府那些人可没什么好结局。
三族之内的男丁充军流放,女眷没入官奴,在菜市场发卖。
前者也就算了,只是日子艰苦一些,好歹还能活着,后者对于这个时代的女人来说,才叫做生不如死呢。
官奴是不能够脱籍的,也就是说,一旦入了官奴籍,这辈子都是奴才了,而官奴多数都是犯错的官员贵族的女眷,因此往往会有许多富贵人家买了这些女眷回去,不是为了当奴才,而是为了折辱他们,尤其是一些暴发户,土财主,一想到这些往日高高在上的女人能够被他们肆意亵玩,整个人都兴奋了。
一些妓馆乐楼对于这些官奴也十分感兴趣,尤其是一些没充奴籍的小姐们,她们皮娇肉嫩,从小就接受琴棋书画的教导,基本上买回去调教一段时间就能够接客,因为曾经官家小姐的身份,还能卖个高价,这类官奴,是最受这些肮脏地方欢迎的。
这样的结局对于那些往日养尊处优的女眷来说,是叫人绝望的,因此一些烈性的女子往往会选择自尽,以证清白。
喻俨听说,诚意伯夫人和世子妃在卖身前一夜,将外衣撕成布条,上吊自尽,自尽之前,还勒死了诚意伯府里那几位未出阁的小姐,以全诚意伯府的名声,当天狱卒从牢房里抗出来十几具尸体,其中就有金如意的。
现在看来,是大皇子帮助她诈死脱身了。
也是,诚意伯是坚定的大皇子党,这一次诚意伯也是为了帮助大皇子,才得罪了严忠英,惹来抄家的祸事,如果大皇子什么都不做,难免寒了其他拥趸他的臣子的心。
更何况金如意还曾是板上钉钉的大皇子侧妃,如果真的流入那些地方,丢的还是大皇子的脸面,他会使用手段保住对方,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事。
喻俨皱了皱眉,想到金如意非但没死,还成了大皇子的侍妾,心中有些不虞。
诚意伯死在他的手上,诚意伯府那些人恐怕恨毒了他,留着这样一个人躲在暗处,随时准备给他致命一击,总是不让人愉快的。
“还有……”
小太监低着头,迈着小碎步亦步亦趋跟在喻俨身后,正准备禀告其他消息时,喻俨忽然止住了脚步,身后跟着的太监们始料未及,差点没止住,撞到喻俨身上。
“小督公?”
私底下,这些太监都习惯尊称喻俨一声小督公,一来是因为他的身份,二来也是因为他的狠辣手段让人生畏。
这会儿喻俨忽然止步,身后的小太监又差点撞到他,心中惴惴,头压的更低了,看着脚尖,恭敬紧张地唤了一声。
“你们先回去吧,我忽然想到了一些事,想要独自静静。”
这会儿喻俨的脑子里完全没有什么于嫔,什么金如意,他的目光死死盯着不远处的那个荷包,嗓子都被掐紧了。
没人敢质疑他,也没人敢问他想到了什么事,那些个小太监的眼神都不敢乱瞟,低声应下后,就匆忙离开了。
此时这条小道上就只剩下喻俨一人,他的步伐很慢很慢,明明也就两三米的距离,愣是被他走出了小半盏茶的时间。
喻俨蹲下身,捡起了地上那个荷包。
说是荷包,真的抬举这个小破布包了,它纯粹就是几块旧布头缝在一块的,针脚不够细密,有些地方紧,有些地方疏,因为是棉麻布的关系,许多纤维已经断开,变成一颗颗小线球附着在布料上。
这个小破布包,真的是丑透了!
喻俨忍不住捏紧了这个小布袋子,但很快,他又松开了手,让这个布袋子静静躺在自己的手掌心。
因为刚刚那一抓,布袋子上有些许褶皱,喻俨皱着眉,又用手将这些褶皱捋平。
看得出来,这个小布袋子的主人十分爱惜它,原本应该是灰蓝色的布料此时已经变成了淡灰色,泛着白意,显然是时常浆洗晾晒的原因,小布袋子上还有很多缝补的痕迹,因为年岁太长,即便主人用的再小心,时常浆洗都不可避免让本就老旧的布料破损,不得不修补后使用。
后期修补的针线活可比原本缝制这个布包的人的手艺好多了,针脚细密,几乎看不出缝补过的痕迹,修补这个荷包的姑娘,一定十分蕙质兰心。
喻俨的胸口闷闷的,同时还有压制不住的雀跃欢喜。
她还留着这个破布袋子,即便成了侯府千金,还时时刻刻留在身边保存,即便进宫,也不忘带上它。
喻俨忍不住打开了那个布袋子,如他预料的,看到了里面装着的几枚铜钱,又出乎意料的,看到了里面装着的一张契书。
这张契书已经有些泛黄了,看得出来,不是近期写的,而是有些年头了。
喻俨小心取出了那张泛黄的纸,在看清上面写的,某年某月,喻俨归还某人多少银钱,债清的字样时,忍不住用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他记得那是自己五岁时对小奚村村民的承诺,但是很可惜,没等他履行那个承诺,意外就发生了。
他的卖身银子只够填补高利的空缺,完全没有多余的银子还掉欠乡亲们的那笔钱。
那时候喻俨只能庆幸,小奚村的长辈们厚道淳朴,在他已经自卖自身,家里又只有小芜一个三岁女童的情况下,不会过分为难小芜,或许时间一长,那笔欠债也就成了死债了。
喻俨万万没有想到,妹妹居然替他履行了承诺。
看还款的时间,那个时候妹妹还没被侯府认回,那样庞大的数目,她一个孩子是怎么还清的?
喻俨不敢想,在他不在的那几年,妹妹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可与此同时,他又忍不住骄傲,忍不住感动,小芜没有让他做一个失信的人。
入宫这些年,在最艰难,最痛苦的时候,喻俨也曾怀疑过自己当初的选择是否正确,毕竟那样的痛苦太难熬,而这些本该不是他需要承受的。
这会儿看到这张契书,那点本就微乎其微的疑惑也消失了,喻俨的心被填的满满的,这会儿他知道了,原来从来都不是他单方面的牺牲,他的妹妹,一直也在为他们之间的感情努力着。
这份爱,这份关心是相互的,他不是一个人,没有在唱独角戏。
喻俨又哭又笑,良久才控制住情绪,等再次平静下来时,他已然又变成了那个阴鸷的小督公。
“请问,你有看到我掉落的荷包吗?”
正当喻俨将那张字条装回去的时候,身后传来了一声焦急短促的声音。
在说完这句话后,声音的主人还喘了几声粗气,显然是跑过来的。
喻俨的身体有些僵直,他猜到声音的主人是谁了。
“那个荷包是灰白色的,大约孩童的拳头大小,有些老旧,上面没有任何花样,那个荷包对我来说很重要,是我最最最重要的人留给我的,如果你见到了那个荷包,请告诉我它在哪儿好吗?”
喻俨转过身,果然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不知是太焦急了,还是刚刚跑的太过疾速,女孩的脸上带着潮红,眼眶也泛着水汽。
最最最重要的人!
喻俨不可避免有些愉悦。
“严总管!”
阿芜诧异地惊呼了一声,在看到他手里捏着的那个荷包时,很快又顾不上他的身份了。
“那是我的荷包,是严总管捡到的吗?”
小姑娘死死盯着严瑜手里的那个灰布包,恨不得直接动手从他手里抢过来。
“只是一个破布袋子罢了,不符合凌七小姐的身份。”
喻俨攥紧那个布袋子,这还是重逢以来,他第一次离小芜那么近,只要再上前一步,他就能摸到她的小脑袋,像小时候那样,抱抱她,亲亲她。
八年的阴霾,只一重逢,一布袋子,一契书,就尽数扫空。
不论何时何地,妹妹永远都是他的救赎。
但他不能那么自私,侯府千金不能有一个当太监的哥哥,他也不愿意让小芜知道,她心心念念的哥哥,就是她眼前这个杀人如麻,早就已经被黑暗同化的太监。
“有些旧东西,该丢就丢吧,您可不是当初那个乡下丫头了,身边还带着这样的东西,恐怕会让人怀疑侯府的教养,还让人觉得凌七小姐小家子气。”
喻俨眯着眼,略带讥讽地说道。
“这是最重要的人给的最重要的东西,不是什么旧东西,也不是轻易可以丢掉的东西。”
阿芜冲着喻俨张开手,恳求他归还那个荷包。
“哦,既然是很重要的人,为什么不让他送你一个更好的荷包呢?”
喻俨嗤笑一声,也没有扣留别人东西的习惯,将那个灰布袋子归还到阿芜的手上。
在接到那个荷包后,阿芜仔仔细细检查了一番,然后如释重负地将那个荷包拍在胸膛的位置,长长舒了口气。
“那个人现在不在我的身边,可我一定会找到他的。”
阿芜认真地说道,眼神执着,紧紧盯着喻俨说道。
“看来凌七小姐和你口中那个很重要的人有好多年不曾见面了,你又如何得知,他还是当初那个让人呢,或许他死了,或许他变坏了,早已经不是你幻想中完美的模样。”
喻俨紧了紧披风,看着穿着单薄的阿芜,恨不得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来替她穿上。
“不论那个人变成什么样,他在我心中的地位永远不会变。”
阿芜看着喻俨:“这种重要,是即便他满手血腥,我也愿意与他同下地狱。”
明明就是一个十一岁的黄毛丫头,个头将将到喻俨的胸口,说出来的话却老气横秋的,像个大人。
喻俨的胸口钝钝的,几乎无法呼吸。
“哧!还是个孩子啊。”
喻俨收紧身上的披风,表情有些阴沉:“七小姐还是赶紧回去吧,免得到时候冲撞了哪位贵人,至于刚刚那些话,也别逮着一个人就说一次,恐影响七小姐的闺誉。”
说罢,喻俨转身离开。
仔细观察就能发现,他的步伐略微有些踉跄。
“还是要谢谢你,谢谢你捡到这个荷包。”
身后,小姑娘的声音依旧脆甜,似乎并没有因为他刚刚那番看似贬低的话生气。
喻俨的步伐又加快了,此刻只能用一句落荒而逃来形容。
他没想过,重逢后的第一场对话会是这样。
他的妹妹告诉他,即便他满手血腥,也愿意与他同入地狱。
可惜,他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