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平安也好奇起来,吴前辈算的是黄前辈,黄前辈算的是吴前辈,两人算的是怎样的卦象,怎么还传出来是一样的,于是忍不住向前挤了挤,打算靠近去看。
亭台里。
黄归鹤则有些惊奇,他们算过这么久的易数,还是甚少碰到这种事。
他和吴兄算出来的卦象竟然都是一乾一坎。
黄归鹤给方何唐算的卦象是上坎下乾。
“藏器待时,枯木逢春,方兄,我观你和方家的运势,算出的卦象是水天需卦。”黄归鹤率先开口。
水天需卦即为等待时机,上卦坎,坎为水,有向下流动的特性;下卦乾,乾为天,天上之水为云;因此该卦象显示,水汽在天上聚集形成云层,虽然已乌云满天,但还没有下雨,所以需要等待时机。
此卦为中上之卦,《易》中言说:“需,有孚,光亨,贞吉,利涉大川。”
“多谢黄兄,我观吴兄的运势,豹隐南山,远恶避险,是遁卦之象。”方何唐紧接着开口,只是语气中有些担忧。
遁卦即天山遁卦,上乾下艮,乾为天,艮为山;天下有山,山高天退,阴长阳消,小人得势,君子退隐,明哲保身。
这卦为下下之卦,代表着退避,是百事不利只能退避的卦象,但到底有一线生机,《易》中言说:“遁,享,利贞”,只要及时退避,最终的结果还是好的。
两人说完后,把目光移向吴观我。
按往日来说,这可不像吴兄的性子,吴兄往常早早便会出声,今日却良久不言。
只见吴观我脸色凝重,随即将案桌上的卦象倒过来,给两人看,“我与黄兄的卦象并不一样。”
二人反应过来。
若两个卦象一样,但合起来却不一样……
上坎下乾是水天需卦,而上乾下坎则是
——天水讼卦!
吴观我此时终于开口,“天水违行,雀角之忿,黄兄,我算你与黄家的运势,得到的是天水讼卦,这……还望黄兄多加注意家中事务。”
天水讼卦字如其名,天水违行,上为乾卦,代表天,天气清向上升;下卦为坎卦,代表水,水向下流动;天水之间流向相背,彼此反对,定生争讼;所以此卦象征着诉讼、打官司。
此卦为中下之卦。
亭台里两人的面色都脸带担忧,虽然三人经常就诗文易数佛理等多方面有所争执,但终究是相处多年,早已互相把对方当作知己。
如今黄归鹤被算出天水讼卦,这卦可不太好。
反倒是黄归鹤摆摆手,坦率一笑,“我当是什么呢,《易》中云:君子以作事谋始,不永所事,讼不可长也。这句话我自然也明白,不管做什么事,一开始就应该想好事情的结果,关于天水讼卦,我回去之后会多关注黄家事务,约束好族中子弟。”
“反倒是观我兄,你这遁卦高山可就在眼前啊。”
见状三人对视一笑。
“善为诗者不说,善为易者不占,善为礼者不相。荀公所言,不外如是,吾只是一俗人而已。”吴观我打趣道。
这句话的意思是真正通达《诗经》的人无需解说,真正通达《易经》的人无需占卦,真正通达《礼经》的人无需由司仪辅助。
吴观我说这句话,也是在变相地安慰黄归鹤,说他自己只不过是一俗人,对《易》算不上精通,算出来的“天水讼卦”也不可尽信。
方何唐也开口说道:“观我兄,归鹤兄,岂不闻地火明夷?”
方家以易学传家,方何唐更喜欢用《易》来解决问题。
“地火明夷,上坤下离,太阳入地,前途不明,但此时遵时养晦,坚守正道,外愚内慧,韬光养晦,可以由晦转明。《易》中言说:六二,明夷,夷于左股,用拯马壮,吉。”方何唐继续说道。
一连串的易卦听得魏平安头大不已。
于是他好奇地看着黄修文,“修文兄,你说上面黄前辈是你的祖父,那么想来耳濡目染之下也懂得一些,能不能为我们解答一下那些易卦是什么意思?”
魏平安很真诚地发问。
可黄修文却呼吸一顿,僵在那里,目光中透出几分欲哭无泪。
我的祖父啊,他刚才真不应该去炫耀。
他能说他真的没接触过吗,他前几日才把论语自学到一半,家里长辈尚且说读书要循序渐进,更何况五经之中的《易》了,这还要在后面才学。
何况黄家又不是易学传家的。
再说要问一个九岁小童《易》,你怎么不去问隔壁方家的,那群人打小学《易》。
黄修文咬牙切齿。
但黄修文还是故作轻松,为魏平安解惑,“易经易数,我们还没学到,但日后也会接触,除却乙班要学习的四书五经,你可曾听过治经?”
“治经即为专精某一经,若是以后考上秀才,我等便要于五经中选一经,其中治诗书易三经者最多,礼春秋两经者最少,所以到时候我等大多会选择诗书易三经,就像我黄家一般是治《诗》,方家治《易》,而到时候,你便看得懂了。”
说车辘轳话,反正他黄修文就是不解答。
至于魏平安能否考上秀才,黄修文从来不担心。
笑话,如果魏平安都不考上,那他黄修文算什么,像旁边正吃吃喝喝的罗应山吗?
旁边正啃着鸡腿的罗应山似有所感,抬头满是疑惑地环顾四周,尤其是旁近的魏平安和黄修文两人。
没人叫他啊,奇怪。
然后又从怀中掏出各类糕点,一口一个吃起来。
人群也吵吵嚷嚷起来。
“方夫子果然不愧是出身易学传家的方家,恪守《易》中道理,易数不过其中一小道而已。”
“可这也没见论道啊,我还想看吴前辈和方夫子他们争论易数如何起卦解卦,我好选择一种简单的方式学习呢。”
“你……”
“怎么了?做甚都往后退?”
“呸,你好友将有灾祸你还想着与他争论,没有半点君子仁义,如此不仁不义之人,我等羞与为伍。”
而另一边,浮屠道场后山。
人为开凿的小渠中流水潺潺,弯弯曲曲的渠道两侧摆放着低矮坐台,坐台几步远则是案桌,不远处还建有三两亭台,亭台里亦是仿建的小型曲水。
专门用木胎做成的漆器被放置在曲水中,里面盛着三两酒杯。
颇为清幽雅致。
众学子落座其中,只是坐在坐台上的学子不过十来人,他们都是桐乡县有名学子;其余的学子基本上都坐在岸边案桌上,零星几人落座亭台里。
当然,这些都是获得文会请柬的学子,没有请柬的人只能于远处观望。
渠水上游处,有两张主桌。
靠左侧的那张主桌坐着一位身着官服的中年男子,他坐得端正挺直,手中却悄悄拿起一杯酒,细细品尝,等到酒快喝完后才又悄悄放下。
然后随手指了一位学子。
“方夫子吴先生他们估计又在敬云亭那边论道,如今已快午时,你速速去请他们过来。”张廷和温声说道,内心深处却是不断腹诽。
哎。
最好再迟些,为官太难了,休沐少得可怜,他张廷和就指望着这些文会来休息,又有政绩又能偷得半日闲。
想着张廷和内心慨叹。
为什么当年太祖皇帝要把那么多休沐日砍去,大兴官员,除却一月一休的休沐日,只有年节五日,冬至三日,呜呼哀哉!
尤其是去年他前上司,也就是前任知县因上奏的奏折中有错字被调到下县,整个桐乡县的事务就全在他张廷和身上。
但由于新知县还没指定,名义上他是县丞,实际上等于桐乡县的代理知县,学校、田野、户口、赋役、讼狱、盗贼这六事都一一等着他去办。
更加忙忙碌碌。
哎,你说前知县也是永安年间的老人了,一直兢兢业业,怎么就在奏折中有错字这种小事上栽了跟头。
张廷和不解。
尤其是大兴朝官员三年一考核,三次期满只要不出大差错就一定会升职,去年就是前知县的最后一年,马上就要升官了,闹出这种事。
张廷和暗下决心,他绝对不能这样。
他只是个举人,因为盛元初年的官职空缺,他才凭运气当上桐乡县的县丞,而今年,亦是他三期期满之年。
记得前不久朝廷颁布了一道求书令,说是要修篆大典,听闻浮屠道场的吴先生这些年来藏书颇丰,今日宴后定要多劝一下。
上交诸多书籍想来也是一大功绩,说不定明年他就直接升迁到府城去了。
张廷和的心里打起小九九。
他想偷得半日闲和他想升官这两件事完全不冲突。
敬云亭。
刚被指到的学子连忙赶到此处,朝着亭台里快步移动。
“夫子,快至午时,县丞大人已经在席上催促。”学子恭敬地行礼,靠近三人说道。
在亭台里正讨论着天水讼和水天需这一综卦的吴观我三人闻声点头,停下讨论,带着歉意对亭外众人抱拳示意。
“诸位,我与何唐兄,归鹤兄要前往参加上巳文会,此次论道便就此结束。”吴观我说道。
说罢,三人便离开准备去后山宴饮处。
“蠢货!还不快点跟上去。”黄修文也急忙拉了一把魏平安和罗应山,跟上离开的三人。
他可知道,他们三人都还是第一次来,再不跟着走难道要等着在后山迷路吗?
罗应山恍然大悟,也连忙一把扯上魏平安。
“平安小弟,快,听说曲水流觞宴也是一绝,我之前还没来过,希望上面也能有烧鸡烧鸭……”罗应山一边大步跟着,一边吞咽口中的口水。
“罗学兄,你放开我,让我自己走。”魏平安说道。
因为身高差,魏平安只能无奈地看着自己被拖着走,罗应山每走一步,他都要走好几步。
宴饮处外围,已经有不少差役正守着,维持着秩序,魏平安三人奉上请柬,成功地进入里面。
黄修文带着魏平安二人来到一处树荫处的小亭,小亭里面也有人工修建的小型曲水,旁侧有一案桌,桌上摆放着几副签筒、杯酒,以及笔墨纸砚。
场上吴观我等人再与张县丞见礼过后,便按位次入座,待到午时,吴观我起身爽朗一笑,先诵读起大名鼎鼎的《兰亭集序》。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
《兰亭集序》正应上巳佳节,曲水流觞。
然后才正式开启文会。
“曲水流觞今犹在,上巳不绝三月春,此次曲水流觞宴,以`三月春'为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