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入夜。

想到白日的事,阿爷魏六三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心里无比煎熬。

翻身的动静惊扰起刘氏。

刘氏摸索着坐起来,推了一把魏六三,“老头子这么晚还不睡,你也在想今天安哥儿说的事?”

可魏六三还是辗转反侧,不回答。

直到良久后,被窝里传来一声长叹,“老婆子,你觉得安哥儿怎么样?”

想着今日老二家的平安,魏六三就睡不着,今日他左看看、右瞧瞧,那确实是他的三孙子,从小机灵懂事讨人喜欢的安哥儿,可怎么今日就给了他这么大一个“惊喜”。

无论会识字的事,还是药材的事都让魏六三震惊。

“安哥儿挺聪明的,在家里一直都让人很省心。”刘氏回答。

“是啊,”魏六三想着再次长叹,内心更加纠结。

“安哥儿确实是很聪明,他说陈道长只教了他一个多月,可他就记得那么多字,还记得那些诗,甚至还记得药材的那个什么处理方法,这可不是一般的聪明啊。”

听着其中的言外之意,刘氏也沉默无言。

“老头子,你的意思是?”

魏六三继续开口,“老婆子,我看老二家的安哥儿,有读书的天分,说不定能考上个童生秀才。”

可刘氏接下来的话打破了魏六三的幻想。

“可是家里没那么多钱。”

“官府的劝桑令,今年田地如果保持原样指不定还要花钱;老大家的平春十六也该定亲了,平夏过两年也要定下亲事,又是一大笔钱;还有秋娘小河她们,晚些时候老大媳妇还来找过我,说想送个人去学绣艺,日后看看能不能进绣坊赚钱,加上在镇上木匠家当学徒的平春,每年又要花掉一笔钱……”

刘氏絮絮叨叨,可这一切都是魏家现在的真实状况。

“可是……”

阿爷魏六三欲言又止。

“而且只送安哥儿去读书,这让老大老三家的怎么看?”

“何况今日那个闹事的余家你也听到了,余家的那个余学文,考了三十多年都没有考上秀才,把家底都败光了,最后闹到分家,一想到这,我这心里实在是担心,我们一碗水端不平,老大老三家的以后难免心里怨恨。”

阿爷魏六三还是很纠结,口中一直嘀咕着。

“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而另一边。

魏家几兄弟也难以入眠。

老大魏元孟推了推一旁的黄氏,小声嘀咕,“唉,老二家的有些聪明,今天我看爹好像有些想法,媳妇你说爹是不是想送平安去读书啊。”

但黄氏考虑的事明显更多,“爹应该是有这个想法,可我们家里三个孩子,平春平夏都要快定亲了,正是用钱的时候……”

言下之意魏元孟清楚,如果家里供平安去读书,自家两个孩子就可能没有那么多钱去定下亲事了。

大伯魏元孟不再出声,只是望着四周老旧贫困的房屋,良久。

“平春、平夏多相看一段时间也挺好的……”

老三魏元叔的房屋里。

“如果爹想送安哥儿去读书,江哥儿怎么办?”魏元叔开口。

小刘氏一向胆小怕事,可以称得上唯唯诺诺,甚少说出自己的看法,但现在听着魏元叔的话却出声反驳。

“安哥儿是个好孩子,是我们从小看着长大的,以前有什么好东西他都给平江分一把,三岁看老,安哥儿你还不放心吗?我觉得如果是送安哥儿去读书,我可以同意。”

在小刘氏看来,兄弟之间从小就这样互相帮扶,长大后关系也不会太差,何况看着安哥儿说的,已经识得一些字,有基础,说不定他以后就考上了,到时候难道还不会拉自家兄弟一把。

魏元叔沉默了。

“安哥儿确实是个好孩子,一切都看爹娘怎么想吧。”

可魏平安他爹娘却是不一样的画风,相对于其他人的辗转反侧,他爹魏元仲对于王氏却是一脸坚定。

“媳妇,我想分家。”

这句话无异于白日惊雷,瞬间就让一侧的王氏惊醒。

“分家?”

王氏被吓了一跳,手上一巴掌就熟稔地飞过去,“爹娘还在世,你就谈分家,你是想让我们被全村人指着脊梁骨骂吗?”

魏元仲咬紧牙关道,“是,分家,我想让安哥儿去读书,安哥儿去年遇到那个陈道士,就学一个多月,现在还记得那么多,他是个读书的苗子,我们不能耽误了他。”

“所以我才要想着分家,这样的话我们家自己来供安哥儿读书,大哥和三弟他们就不会说些什么。”

“等这段时间忙完春耕,我准备再去一趟县上,干些零工,多存点钱,然后给平安找个蒙学老师。”

魏家众人辗转反侧间,这夜就过去了。未来几天。

魏家人的内心深处还是难以平息波澜,但谁也没先开口,只是好好地商谈一番赚钱的事,最终做下决定先完成春耕。

毕竟田地才是他们的立身之本。

其他再怎么赚钱的事,也都要等到空闲的时候再说,作为世代在田地里生活的农家人,他们也放心不下村里的田地。

更何还有朝廷颁布的劝桑令,桑、麻、木棉这三种,是魏家他们必须种的。

之后,魏家人一边借牛借驴耕田,一边继续开垦土地,在全家人齐上阵的情况下,终于在四月下旬间开垦得差不多,大豆苗、桑、麻、木棉等农作物陆陆续续被种上。

早就种好的秧苗也长得正盛,只等田里水满,就可以移栽到水田里。

魏平安也在忙里偷闲时,把被分出来的正确药材一株一株讲解给家里人听,教大家如何分辨部分药材。

比如麦冬草,常生长在温暖潮湿的地方,像山坡阴湿处、林下或溪旁,叶子丛生且细长,根部有纺锤形状的根块。

只是之前春耕忙,魏家没有那么多时间去上山找药草。

不过现在魏家就轻松一点。

水田里的水还不够,还要等一场雨,这段时间里魏家就决定先去山上收集药草。

被带着在山上逛了一天,魏平安为了方便,终于确定最近可以采摘的三种药草,分别是仙茅、麦冬和川芎。

仙茅,虽然在秋后采收,但魏平安发现它的根茎也还有半指那么长,产量虽少了半,却还可以采收。

紧接着就是麦冬草和川芎的茎叶,四五月份正好赶上一茬。

魏家人又齐齐上阵去山上寻找药草,等到四月末的一场雨后,水田里的水足够深,才开始插秧。

田边。

阿爷阿奶他们已经背着秧苗来到水田,用力将绑好的一捆捆秧苗扔到水田中央,叫着众人下田。

魏平安看着不时漂过各种小虫子的水田有些难以下脚。

他勉强踩进去,顿时一股冰凉的泥泞滑腻感直冲天灵盖,一退出来,腿上就沾染上一层水田上的浮渣。

但魏平安还是下了田,站在爹娘中间尝试着插秧。

从一捆秧苗中取出一把,他学着大人的样,左手拿着秧苗,右手插着秧,时不时被大人指导一下。

插秧,起身,移动,弯腰,插秧……

魏平安就这样一直重复着。

插的秧有些歪歪扭扭,有的地方空出来。

那是因为水田被脚踩出一个洞,种不了秧,尤其是那些大人,一个大脚在水田里留下大洞,魏平安把左右泥土都薅过来也填不满,为了不白费秧苗他只得放弃。

插着秧,魏平安突然就想起了前世时自己曾看过的一句诗: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

当时配着人们插秧的视频,看着风景如画、绿意盎然,可如今亲身经历过魏平安只感到一身劳累。

插了半天秧,手酸腰也酸。

直到准备回家吃饭,重新上到田岸后,魏平安余光一晃,才发现大家的腿上大多挂着黑色的虫子。

这是……

水蛭!

魏平安吓得立马向自己腿上看去。

黑色的水蛭看着就像已经钻进去一半,正在吸血,还时不时蠕动着,想要钻得更进去!

“娘!娘!虫子!”

吓得魏平安都快走不动道,只在书本上见过水蛭的他只觉得天都要塌了,该怎么办?这扯不出来吧,不会把他吸干吧。

听着魏平安的叫喊,几位第一次下水田的小辈也尖叫起来,甚至还有的被吓哭了。

阿奶刘氏立马从背篓里拿出一包被包裹上的东西,分给大家。

“特地准备了一些盐,果然用得上。”

魏家的几位大人立马急急忙忙地去取,帮魏家小辈家们去掉水蛭。

魏平安身旁。

王氏也抓了半把盐蹲下来,在水蛭钻进去那处撒上去,过一会儿,原来还在蠕动着水蛭就不动了,王氏碰了一下,确定水蛭松脱后就轻松地取下。

一只,两只……

直到把魏平安腿上所有的水蛭取下。

魏平安高悬的心这才放下,这时他才注意到王氏腿上,上面也有些黑色水蛭,“娘你不疼吗?要不再去向阿奶要些盐。”

“哈哈哈,没事没事,这个是肉钻子,等它吃饱后就自己掉下去了,不用浪费盐,以前年年插秧时脚上都挂着七八条,早就习惯了。”王氏笑着回应,还试图摸着魏平安的头安慰他。

可魏平安听着面色却更加发白。

对农活心生害怕,同时他内心深处也下定决心,如果他可以读书……如果他可以读书的话,往后,一定不会让自己和魏家人继续做这些!

……

时间一眨眼就到五月末。

魏家今年春耕已然结束,大哥在五月上旬插完秧后就回镇上木匠家继续做学徒,大伯也带着他爹魏元仲和三叔去县上做散工。

剩下的魏家人在春耕后都在全心全力地去山上寻找药草,然后运送到河边。

刚挖出来的药草上面满是泥土,需要先进行淘洗后才能进行下一步。

而且一般淘洗时还要准备削皮,都要费太多水,这些时日,为了方便,魏家人基本上都把背回来的药材放在无人的河边,清洗后再背回家。

不过这只是药材最基础的、药材炮制过程的第一步。

比如麦冬,清洗一遍后还要用热水洗净,再用搓板搓至软,等一夜后根部根块泡软,再用刀挑破,取出里面的木心,最后再晒干。

又比如川芎茎叶,还要把叶子摘下用水清洗干净后,稍晾一会去除水分,还要切成丝,晾干。

就这样,魏家人一直弄到五月末。

他们处理药草的河边,甚至堆起许多不要的药草叶子。

阿奶刘氏甚至还有些心疼,想把这些药草叶子当作野菜吃到,要不是魏平安及时看到拦下来,说有些药草叶子里面药性大,不能吃,说不定魏家人药材还没卖出去,可能就要先感受一遍草药中毒的感觉。

魏家小院里。

阿爷魏六三拿出从祖上传下来的秤,一点点称着药材。

“一共大概有三十多斤,等过一会儿借来驴车后我们就去县上,看看能不能卖出去。”

事实上魏家这段时间采的药草自然不止三十多斤,只是药材炮制晒干后缩水严重,甚至有三四斤药材才出一斤干药材,才显得少些。

不一会儿,阿奶刘氏就牵着驴车过来。

把药材放到驴车上后,刘氏又放了些野菜米粮上去,让阿爷魏六三带给在县上打散工的三兄弟。

是的,今天去的只有阿爷魏六三和魏平安自己。

因为对路况不熟悉,阿爷驾的驴车一路上磕磕绊绊,比上次去县上还多花近一个时辰时间。

直到太阳正当中时,两人才到桐乡县上。

依旧是熟悉的北直门。

守卫们查过凭由后,魏平安再次进入县城。

他熟悉地带着阿爷去仁和药堂那边,街头往东,进入中城翠玉坊,继续走三百来步,便到了仁和药堂这边。

魏平安在外面观望了一下,发现之前见过的那个童子并没有在,柜台那边坐的是一位陌生的中年男人,正在看着一本应该是帐本之类的书。

他心里顿时七上八下,又有点放松。

七上八下是因为那个中年男人他并不认识,即使之童子说过药堂在收,魏平安心里也不放心。

放松是因为他今日终于不会再被童子逮住,做那些难到让他挠头的数学题。

但魏平安还是上前,向柜台上的中年男子问道:“伯伯,你们这里还收不收药材?仙茅、麦冬和川芎的茎叶。”

声音在药堂里回荡。

阿爷魏六三也拿起装着药材的布袋子跟进来。

柜台上,中年男人放下手中的书,扫了一眼面前的魏平安,又仔细观察了一下,紧接着他就扬起笑容。

六七岁左右,胆子极大。

“小友想来是之前与我家公子相识的那一位,我是仁和药堂的掌柜,姓林,我家公子特地交代了我们,若是你来的话,一定要好好招待。”

说着从柜台里出来,招呼着两人坐下。

魏平安有些懵然,那童子竟然不是药堂里面的学徒。

之前虽然童子做的题让他惊讶,让他觉得童子身份不凡,但后面童子对药材太过熟悉,简直是了如指掌,魏平安便又放弃了自己的想法。

万万没想到,那童子竟然是仁和药堂的少东家。

“不过,人情是人情,生意是生意,关于药材的事,我们还是会依事办事的,如果你们药材不好,我们仁和药堂是不会收的。”林掌柜继续说道。

魏平安立马回道,“一切都依林掌柜的。”

紧接着一旁的阿爷魏六三听到这话,立马将手中的布装子放下,露出里面的药材,口里不断道谢。

林掌柜起身,从布袋底部翻出药材来看。

以前他收药材里,总有些人上面放着好的药材,下面塞满杂草或者是没处理好的药材,后来他常常先看下面的药材来判断。

虽然小姐让他照顾一下那位小友,但他还是为了以防万一,认真察看。

是的,小姐。

他方才的话也是骗面前小友的。

“这些仙茅,明显比秋后采收的那些小,想来是最近采收的,这种药效差一些,正常来说我们仁和药堂收的是七文钱一两,不过仙茅府城那边需求量大,这些药堂可以收六文钱一两。”

“还有这些麦冬,也是一样,药效不如秋后采收的,平常来说是六文钱一两,药堂只能收四文钱一两。”

“以及这些川芎茎叶,川芎的根茎药堂可以收十二文一两,但茎叶价钱不一样,药堂只能收八文一两。”

魏平安听着有些许激动,这些真的可以卖出去,立马追问道,“那这些药材可以卖多少钱?”

林掌柜笑而不语,只是叫来一个学徒帮忙称重。

学徒手脚麻利地拿出秤出来,进行称重。

药堂的秤比之前阿爷魏六三在家里称重的秤更加精致,连刻度也更加精确,学徒一边拨着秤砣,一边看着刻度,待称完后就立马向林掌柜回答。

“掌柜的,仙茅一共是十三斤二两,麦冬一共是十五斤三两,剩下的川芎叶子有五斤二两。”

听着学徒的话,魏平安也在心底默默计算起来。

一斤十六两。

其中仙茅是六文一两,麦冬是四文一两,川芎茎叶也是六文一两。

那么一共是——

“仙茅一两二百六十文,麦冬九百七十二文,川芎茎叶六百五十六文,一共是二两八百八十八文。”林掌柜笑道。

他对此似乎很是得心应手,没用算盘便直接给出了答案,药徒核对后也确实是如此。

于是林掌柜取出二两八百八十八文,交到看着年纪较大的魏六三手中。

接过钱,魏六三的手都在颤抖。

这,真的就赚了二两八百八十八文了!这一个挖药草赚的钱,竟然比他们从前一年赚的钱都多。

魏平安看着阿爷的双眼发红,激动到快要流泪,心情也是无比复杂。

随即,魏平安便感觉到自己被阿爷给抱起,阿爷魏六三的口中还一直呢喃着:

“平安,好孩子,好孩子……”

出了仁和药堂,魏六三内心依旧激动,甚至想要立马回去告诉村里的老婆子,但想到今日还要去看望自己在县里打散工的三个儿子,还是压抑住内心情绪。

只是路上看到有人在卖东西时,有底气上前去观望。

一路上,魏六三节省着,但还是给魏平安买了一个大肉包,花了三文,又在肉铺上买了一斤猪肉,花了二十一文。

魏六三内心也在感叹,自从自己祖父那辈,肉猪阉割之后,猪肉不仅可以吃肉,还可以炼油,价钱就一路上升,他们家也就逢年过节时才买半斤,就现在他一买就是一斤。

有钱真好。

另一边,魏六三带着魏平安紧赶慢赶,来到之前做散工的地方。

桐乡县的一处码头。

一进去魏六三就看到自己已经晒得黝黑的三个儿子。

“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