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复“找朋友”时的最大的问题,在于他“只能下交、不能平交”,所以很难和一流的人士结成友谊。
前文说过,慕容复是以一副“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的姿态踏上江湖的,到处刻意结纳江湖人士。然而有趣的是,到处“找朋友”的他却从头到尾没有结交到一个好朋友。连他那同样孤傲的老爸,都有一个鸠摩智做好朋友,唯独慕容复没有好朋友。
问题出在哪里?他为什么会一再错过段正淳、萧峰、段誉、虚竹这样本可以成为好朋友的人?我认为他最大的问题,在于交朋友时“只能下交、不能平交”,很难和高层次的人士结成友谊。
细读《天龙八部》,我们会发现,慕容复所追慕和效仿的人格有两种:一种是战国时孟尝、平原等诸公子般的礼贤下士,罗致四方豪杰;一种是韩信般的忍辱负重,能承受胯下之耻。
在行走江湖时,每当他遇到地位比自己更低、能力比自己更弱的豪杰时,他的第一种战国公子情结就要发作。这使得他往往能摆出求贤若渴、刻意结纳的姿态,主动伸出橄榄枝。甚至面对江湖上的败类和渣滓,他也颇能显现出几分不唯出身、不究过往、有交无类的胸襟。
例如他遇见所谓“三十六洞主、七十二岛主”,这群人都是江湖的中下层次人士,鱼龙混杂,良莠不齐。对于结交这些人,慕容复的部下是明确反对的。他手下排名第一的家将邓百川,江湖经验丰富,为人也老成持重,就一力反对和这些人结交,“见这些人殊非良善之辈,与之交游,有损无益”“连使眼色,示意慕容复急速抽身”。
按说邓百川的看法是有道理的,但慕容复不但坚持和这些人定交结盟,而且还说了一些很过头的热乎话,比如“有生之年,始终祸福与共,患难相助,慕容复供各位差遣便了”。明明和人家交情没到这个份儿上,却说出如此亲密的话来,“简直是结成了生死之交的口吻”。他的这一态度当然大出岛主、洞主们的意料,所以“众人彩声雷动,纷纷鼓掌叫好”。
这种交朋友的场景和状态,是慕容复最喜欢、感觉最舒适的状态——自己高高在上,众星捧月;群豪粥粥在下,受宠若惊。
不妨看看全书之中,凡是慕容复能够主动地、愉悦地交朋友的几乎全是类似的场景。比如在后来的少林寺大会上,他几乎又是一模一样地为群雄挺身而出,主动出头挑战武林公敌萧峰,说什么“为中原豪杰尽了一分微力,虽死犹荣”。和此前对那些岛主、洞主所说的“祸福与共,患难相助”一样,这也是一句没来由的过头话,取得的效果也是几乎一样的,“霎时间喝彩之声,响彻四野”。
许多读者往往认为慕容复是一个心胸狭窄的人,容不得被冒犯,事实上并不完全如此。面对地位和能力不如自己的人,他往往显得颇有容人之量,即便被严重冒犯、甚至人家要强奸他表妹也不以为忤。
比如三十六洞主、七十二岛主,冒犯他不能算少了,言辞无礼的比如“山中无猛虎,猴儿称大王”“乳臭未干的小子”“好笑啊好笑,无耻啊无耻”,还差点儿非礼了王语嫣,慕容复可以一概不往心里去。这算不算是有容人之量呢?
前文说到,除了战国公子的礼贤下士外,慕容复喜爱效仿的另一种人格,是韩信的能受胯下之辱。大概是由于小时候父母的灌输教育和自己攻书读史的体会,他深深地认可“成大事者必受千磨万折”,何况史书上有刘邦白登之围、韩信胯下之耻的先例在前,让慕容复觉得忍一时的耻辱无损于个人尊严。
出于这种心态,看似无比高傲的他,有时却能做出卑躬屈膝、毫无节操的事来。比如他为了复国,跑去认大理的废太子段延庆做干爹,在众目睽睽之下“双膝一曲,便即跪倒,咚咚咚咚,磕了四个响头”。他的家将包不同对主人性格最为了解,一语道破了他的心事:“你只不过想学韩信,暂忍一时胯下之辱,以备他日的飞黄腾达。”
当慕容复在以极其屈辱夸张的行为巴结别人时,会是什么心态?是含羞忍垢、觉得生不如死吗?我看未必。我反倒觉得,在那一刻,他的心中会涌起强烈的自我认同,觉得自己正在效法古代成就帝业和霸业的先贤,进行着一项伟大的事业。旁人越觉得他屈辱、夸张,他的自我认同和满足感大概就越强烈,自己越把自己感动得要死。
如此看来,慕容复岂不应该是极会结交朋友、极讨江湖人喜欢?答案偏偏是否定的。
他有个最大的问题:每当遇见和自己地位相若、能力相近的人时,他便会本能地犯轴起来,觉得自己受到了威胁,失去了对双方关系的主导权,继而劣根性发作,脑筋短路,再也无法保持良好的心态。
他与萧峰、段誉、虚竹等江湖一流人士的翻脸几乎全是这种情况。比如他和虚竹,两人从无过节,虚竹对他也没有任何冒犯,“见慕容复等要走,竭诚挽留”。慕容复的表现是什么?“双眉一挺,转身过来,朗声道:‘阁下是否自负天下无敌,要指点几招吗?’”
这就是典型的犯轴的表现。表面上看,他反感虚竹,是误以为他暗恋王语嫣。但之前三十六洞主、七十二岛主甚至要强暴非礼王语嫣,不比虚竹的暗恋严重得多吗?慕容复为了结纳这帮烂人,居然能一笔勾销、毫不在意,为什么又偏偏容不得一个比洞主、岛主们价值更大、更值得结交的虚竹?
说到底,是那些洞主岛主身份卑微、武功见识均低下,慕容复和他们结交,有一种凌居人上的快感。而虚竹显露的武功不在他之下,势力不在他之下,这都让慕容复感到心虚和畏惧,觉得无法掌握二人关系的主导权,于是心虚转而变为傲慢,逞强好胜的念头霎那间压过了交朋友,把什么“广交群豪”“谋干大事,只嫌人少,不怕人多”的初衷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不妨看看书中,当虚竹伸来友谊的橄榄枝时,慕容复的拙劣表现:
“虚竹连连摇手,道:‘不……不敢……’慕容复道:‘在下不速而至,来得冒昧,阁下真的非留下咱们不可吗?’虚竹摇头道:‘不……不是……是的……唉!’慕容复站在门口,傲然瞧着虚竹……隔了半晌,慕容复袍袖一拂,道:‘走罢!’昂然跨出大门。”
所谓的“傲然”“昂然”,不过是慕容复强撑面子的铠甲而已,背后裹藏着多少心虚和茫然。
他这种性格上的弱点,缘于家庭教育的畸形。慕容复的才貌、武功、家世、门第,都是《天龙八部》中的一流人选。然而父母亲对他要求过高,总以“开国英主”“王霸雄才”来要求他,巨大的重压,使他成为了一个极其缺乏自信的人,说话做事总要往圣帝贤王、英才良将上靠,到故纸堆中去找佐证。
如果是靠得上那些伟大人物的行为,比如平原君、信陵君们的礼贤下士,乃至韩信的忍辱负重,他就很乐意效仿,并觉得自己也在接近“伟大”;如果是碰上那些能力和人格足够强大的武林同道,有可能危及他“人中龙凤”“众星捧月”的形象,他就本能地警惕起来,对人家由衷感到厌恶,把人家排斥在自己的圈子之外。
他最后杀了家将包不同,直接导致了自己班底的反水和崩盘,原因之一固然是因为包不同反对他卑躬屈膝、巴结大理国废太子,但也未尝不是因为他失去了和包不同关系的主导权——一个平时对自己敬若神明的下属,忽然开始有了不同意见,自己嘴上说不过他、气势压不住他,只好恼羞成怒,撕破脸皮。
这种“慕容复型性格”,在个人生活中,都常常有所体现。比如:有的人只喜欢和比自己能力弱的人混,沉湎于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遇上能力强的人就处不好;比如:慕容复对岛主、洞主们的“折节下交”“患难相助”,慕容复对大理延庆太子的“忍辱负重”“卑躬屈膝”,都始终难以构建一个正常、有序、良好的生活圈子,交不到对等的好朋友。
在我们的老话中,人们似乎常要面临一种选择——做“鸡头”还是做“凤尾”?其实做“鸡头”不难,做“凤尾”亦不难,最考验人的,是能不能与人做平平常常的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