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的最后一天。
庆庆围棋学苑室内冷气十足,将燥热与蝉鸣都隔绝在外。
突然,学苑大堂里,人群爆发出惊呼。
“小姑娘真厉害呀!是职业棋手吧?一对四,每个人让五子,竟然全部都赢了!!!”
“只有职业棋手能做到吧?”
“乖乖不得了啊,现在的小孩儿实力太强了!”
老李叔沉沉的声音传来,“隔壁家那小子也行,小姑娘,你要是不着急走,我给你找个对手。”
越走越近,邬衡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他停下脚步。
那声音温软清脆,唯一的瑕疵就是有点结巴。
“成啊,来一个、个,我就虐一个。”
“哟,小姑娘口气倒是不小,那小子小学的时候就有职业选手的水准了,你可别太自信。”
“我小、小学的时候,在慈山市没输过。”
此话一出,周围大人都笑了起来,或许又想到确实被一个小姑娘虐得很惨,欢乐的笑变成了苦笑。
老李头感叹,“江山代有才人出啊,你等着,我去给你喊那小子。”
“老李叔,你找我?”
一道清冽的男声传来。
闻声,众人齐刷刷的转头,视线投在他身上。
只见邬衡双手抱臂,胯部抵在放置棋具的货架上,黑色长裤包裹着两条长腿。
一条长腿作为支点,另一条长腿随意地搭在前面。
一双漂亮的狐狸眼倦倦的耷拉着,看起来似乎没睡醒,瘦削的长指倦倦地抓了抓头发。
看起来随性又漫不经心。
看见他的一瞬,所有人的目光里写满了“见到全围棋学苑的希望”一般的眼神。
老李叔激动的站起身,由于幅度过大,带着椅子在地上滑拉出一道刺耳的声音。
邬衡皱了皱眉,骨节分明的小指堵了一下耳朵,
“叔,轻点儿,楼下书店的老林叔一会儿该上门找你吵了。”
“是是是,我这不是激动吗,什么时候上来的,正准备给你打电话呢,来来来,快跟这个小姑娘比一局。”
邬衡狐狸眼眯了眯,懒洋洋的朝着老李叔那里看去。
被人群挡住的女孩,脸上的表情有些好奇,一双清凌凌的杏眼正望着他。
两人视线跨越人群,在空中相触。
女孩眨了一下眼睛。
邬衡嘴角浅浅上扬,借着眨眼的机会,悄无声息的躲避了一下对方的视线。
当邬衡坐在女孩面前的时候,女孩睁着眼睛打量着他。
“我们是不是在、在哪儿见过?”
这话逗得旁边的大人们笑起来。
“你这小姑娘真是的哦,咱们小衡可是庆西一棵草,全庆西路最好看的小孩儿,谁见了都说曾经见过。”
“就是,那天我还听见有人堵在蛋糕店门口跟小衡说这话呢。”
他们七嘴八舌的说着,邬衡骨节分明的长指落在藤编盒子上面,拇指和食指一挑,盖子无声打开。
但那个动作无端让人脑补出一声撞击,那撞击声,像是落在心脏的位置。
邬衡漫不经心地看了她一眼。
“见过。”
大人们愣住了,这跟过去不一样。
过去不是冷冷淡淡地说“我大众脸,你看错了”,或者“没见过”这种话的吗?
女孩恍然大悟,“我、我就说见过吧,就是想不起在哪儿了。”
邬衡笑了一声,“让子还是分先?”
女孩仰起头,下巴高扬,骄傲任性的模样。
“我让你五子。”
“分先。”邬衡一锤定音。
“你可、可别后悔。”
女孩语气嚣张,态度不可一世。
然而不仅不让人觉得讨厌,反倒有一种介于小孩与少女之间特有的天真烂漫。
“赌点什么?”邬衡随意问道。
视线状似无意落在她的脸上两秒,看清了她微微弯曲的睫毛,水灵灵的茶色眼眸。
“你玩、玩这么大?”女孩有些吃惊。
“也可以不赌。”邬衡给出选择。
大人们用疼爱晚辈的语气数落着邬衡,
“别跟小姑娘玩这么大,小小年纪不许赌!”
邬衡对这些话毫不在意,漫不经心的点头,“好,不赌。”
“赌呀,我要吃、吃隔壁那家蛋糕店的小脆酥,赢了你、你请我,输了我请你。”
女孩狡黠一笑。
邬衡点了下头应下,状似随意,“你喜欢小脆酥?”
“嗯!”女孩理所当然的点头。
“可以,你输了我要吃花楹路那边的糯米团。”
邬衡提出条件。
这个赌注逗得大人们笑了起来,不再阻止二人。
邬衡的表情很平静。
他坐的位置背光,面容藏在阴影里,冷峻的轮廓自带生人勿进的疏离气场。
偏偏有一双狡黠与多情并存的狐狸眼。
邬衡执黑,女孩执白子。
他用瘦削好看的两指夹起一枚棋子,黑子在那白皙的指尖,黑白分明。
随着黑子与棋盘磕出的一声清脆的落子声,众人看见他直接将黑子落在了天元。
人群先是倒吸一口凉气。
女孩抬头看了他一眼,葱白的手指夹着白子,贴着黑子。
不过一会儿,女孩强势的进攻让棋局显得杀气十足。
她似乎连试探一下邬衡,第一步下在天元的目的是不是模仿棋的耐心都没有。
一路强势,势必要让黑子成为废子,变得毫无价值。
邬衡黑眸沉沉,抿了抿唇。
食指和中指之间夹着黑子,目光落在棋盘。
他思考的时间很短。
但女孩明显是下快棋的选手。
在他落子的时候,几乎紧贴着他落子,咬得他很紧。
这种速度加上女孩独特的自信气场,在棋盘上尽显。
能给绝大部分对手造成极为强烈的心理压力。
然而邬衡不紧不慢,一直游刃有余。
每一步都落在极为难搞的地方。
有两次女孩停下进攻的步伐,白子捏在指尖轻轻扣着桌沿,思考了一会儿才落子。
围观群众纷纷屏息凝神,生怕错过一点。
邬衡有多厉害,他们都知道,没想到今天这个小姑娘也这么厉害。
能跟邬衡下得不分伯仲。
这一局进行到中盘的时候,邬衡出声问道,“还下么?”
闻言,围观群众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只有女孩眉头微皱,看起来有一些纠结的模样,“小子,挺厉害呀。”
“怎么了?小姑娘输了?”
“看小姑娘的样子又不像输了呀。”
老李叔旁边正好站着“庆庆围棋学苑”的老师,也是邬衡的启蒙舒老师。
舒老师扶着眼镜认真看棋盘,大脑里不停歇的计算了片刻。
笑了出来,“平局。”
“啊?什么?!!平局??”
“明明看起来小姑娘优势很大呀,招招制敌!”
“不对,明明是小衡优势大,圈了多少地了,提了小姑娘不少子。”
围观群众众说纷纭,谁也没个定论。
女孩挑了挑眉,“行吧,就这样了。”
随着她这话,两人的一局棋结束。
女孩伸出手,“我叫、叫金灿灿,你呢?”
邬衡愣了愣,尚未从金灿灿坦然结束这局的态度里回过神。
印象中,她是个不服输的人。
邬衡极快的掩下思绪,同样伸出手。
宽大的手掌在握着金灿灿的手的时候,快速的包裹了一下,就松开了。
“邬衡。”
终于能在你面前正式的说出自己的名字了。
在两人讨论赌注怎么办的时候,旁边舒老师疑惑道。
“这不像是小衡的棋风。”
“哪里不像?有什么问题吗?”老李叔问道。
舒老师推了推眼镜,
“今天小衡下得有一种春风化雨般的温柔,过去他可是杀伐果断,步步狠戾的棋风,我跟他沟通过很多次,这样的风格有利有弊……”
那两人却早已顾不上这头还在研究他们这一局棋路的大人们了。
“那你、你不能请我吃小脆酥了,我、我也不能给你买糯米团了。”
“你喜欢吃,也不是不行,我……”邬衡还没说完。
金灿灿手挡在他面前,“我喜、喜欢赢了得到的。”
邬衡怔了一瞬,抿了一下唇,喉结滚动,“再来一局?”
金灿灿摇了摇头,拍了拍肚子那一截的背带裤,“饿了,要回家,吃饭。”
“下次?”
突然金灿灿视线定在一副尚未拆局的棋盘上,脸上风云变幻。
再抬头,目光徒然变得凌厉。
“你故意的?”
刚刚良好的聊天氛围,邬衡试图维持下去,装傻道,“什么?”
金灿灿冷哼一声,“你装弱,刚刚应该是、是半目之差,我输了。”
“我输了”三个字,金灿灿咬得很重。
邬衡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略一沉吟。
那副棋盘上的棋局平平无奇,却有一步足以点醒她的落子。
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发现了。
邬衡神态自如,笑了一下。
想要解释。
却在金灿灿那双倔强的杏眼紧盯着他时,显出一丝挫败的慌乱。
“我……”
我尽力了。
这四个字,在这样的眼神里,怎么也说不出口。
邬衡再抬头时,与金灿灿对视着。
目光里,电流火光,暗流涌动。
仿佛竖起了结界,外面的讨论声音全然无法侵入他们之间。
金灿灿不爽极了。
有人下棋竟然敢故意让着她。
倒不是她看不出。
是她长期以来,过于自信,从未想过这种事情的可能,从而根本没有这个意识。
“喂,你逗我玩?”
为了说话更有气势,金灿灿努力压下差点结巴的停顿。
邬衡骨节分明的长指落在茶壶把手上面,两根手指曲起勾住把手,拿起茶壶。
长臂越过棋盘,茶壶倾斜,给她面前的杯子里添了茶水。
全程动作有一种粗粝的优雅。
“你这么强,还会对自己没信心么?”
金灿灿一噎,下巴仍旧骄傲的高高扬着,“当然有。”
“那你觉得我让着你了?”
“……嗯。”
“那我是不是逗你玩,你跟我下棋感觉不到吗?”
“你没认真。”金灿灿说的极为肯定。
这句话,邬衡没接,反倒说,
“要办张卡吗?今天你来的不是时候,老师们不在,之后可以过来,100块钱一节课。”
这还带上办卡业务了?
“我、我这样的需要?”
金灿灿反问道。
邬衡似乎认真的想了想,指了指隔壁她提到过的蛋糕店,
“倒是不需要,咱们这儿的老师可能教不了你,也有月卡300,暑假没事可以过来玩,每天有不同茶水,可以搭配隔壁小蛋糕食用。”
这货竟然比她还精明,小算盘打得真好。
是不是同时在这家店和隔壁蛋糕店打暑假工啊?
她平时帮人表白都只赚上一点点小钱罢了。
这怎么可能让他得逞,她可不喜欢被人让着。
临走前,她仰着头望着邬衡,偷偷垫了垫脚,试图看起来高一点。
男生太高了,她得有气势。
邬衡突然弯腰,手臂平摊在收银台的货架上,狭长的小臂带着蓬勃的力量,肌肉线条不过分贲张,好看极了。
他将下巴搁在臂弯,与她视线持平,狐狸眼凝视着她。
“真没让着你”
金灿灿瞪着他,将他的名字在嘴里兜了一圈,像是下战书一般。
“邬衡,我记住你了!”
邬字很温柔,衡字很强势。
两个字组合在一起融入唇齿之间,念出来,竟然有一种别样的缱绻。
她说完头也不回的推开玻璃门,玻璃门撞到风铃,风铃声摇曳出清脆好听的铃声。
似是在平静的空气里荡起圈圈涟漪。
只有心乱了的人,才能感觉到那震颤的波纹。
不欢而散。
邬衡坐在椅子上,长腿交叠,拿出手机玩游戏。
但游戏卡在开启界面,久久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