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一切都很正常。
那天湖飘来的带有水腥气的风,那翠竹梢头发出的低吟细语,那趸船悠然远去的汽笛,还有别墅里各自消闲的每一个人……
时间,走得从容不迫。
这里最难受的恐怕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前来杀人的小个子何斌。鬼似的东躲西闪,走刀刃般的提心吊胆,这似乎都能忍。最无法忍受的是,你总也找不到下手的机会,总找不到。也许和心情的变化有某种关系,自听到巫林伟的自杀消息,何斌的心神蓦然间就乱了。活着的时候他和巫林伟的确没什么交情可言,可人一死就突然不一样了。尤其是,巫林伟的自杀和自己的行凶源出一处,便凭添出一种物伤其类之感。
大道不平众人铲——看来这鲁小北是非杀不可了。这想法给他的行为罩上了一层类似于替天行道的感觉。至少他是这样觉得的。
可是他妈的,总找不到下手的机会!
何斌不知鲁小北和老太太说了些什么。由他们的表情和眼神来猜测,估计事情比较要紧。后来鲁小北被那个胖子经理拉着去钓鱼,很勉强地跟着走去不久又回来了。何斌看见他进了南边的一个房间,出来的时候衣裳换了,加了一件坎肩。鲁小北没有回去钓鱼,围子外边那胖子喊他快去,他光是答应却并没有动。
何斌敢肯定,鲁小北心里绝对有事!
他沿着那排房舍后边的夹角往前摸,他想摸到墙角,从那里往外闪出一步就是鲁小北的后背了。可是鬼都想不到,摸到顶头的时候,那里却有一堆空纸箱挡着,白忙活了。
何斌大概就是这个时候开始烦燥的。一股遏制不住的感觉弄得他心烦意乱。如果说此前的杀人之举还有种类似于信念那样的东西作支撑的话,现在则纯粹变成了一项不得不完成的苦差。尤其是当他发现,杀人并非想象那样一击可得,而是一件“细活儿”的时候,他竟涌出些不知所措之感。
仔细想想,他事实上连鸡都很少杀。
鲁小北靠在墙角那头抽烟,何斌闻着烟味儿恨不得踢开空纸箱扑出去。但是他最终没那么作。大约过了几分钟的样子,那个模样长得挺不错的女孩子过来了。何斌听到一个兄妹俩之间的秘密。
原来妹妹是向鲁小北通报情况的。
“哥,这就是妈的检查报告。我给取出来了,孙主任说,可以肯定是肝癌。”
何斌看不见鲁小北的表情,只能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兄妹俩就那么沉默了一会儿。
妹妹的声音:“你别这么看着我,好象我多幸灾乐祸乐祸似的。”
“我看你就是幸灾乐祸!”鲁小北的声音。
何斌觉得自己打了个激凌,这样的对话无论如何是他无法想象的。
那妹妹丝毫不恼:“随你怎么说,我无所谓。我倒是觉得你心里偷着乐呢,别说不是!”
鲁小北愤怒的低吼:“闭嘴!”
妹妹哼了一声,冷笑道:“算了,哥。你的心思瞒的了别人是瞒不了我的。妈不在了对你肯定是另一番感觉!”
“你再多说一句我就掐死你!”鲁小北已经忍无可忍了,一个烟头摔在地上溅起一簇火星。
妹妹呸了一声,又是冷笑:“绝对说中要害了,看你那张脸!哼,拜拜——”
“你站住!”哥哥一定拧住了妹妹,因为女孩子叫了一声,“谁告诉你我们今天来这儿的?是不是古良?”
“我真希望是古良,可惜不是。”女孩子甩手走了。
“不许把检查结果告诉妈!”鲁小北声音急切地追了下去。
何斌把那个有可能点着纸箱子的烟头踩灭时,心头闪过一个非常朦胧的感觉——那鲁小北和他妹妹相比,明显有些不中用!
这家人……真他妈的怪!
仿佛有几座大山压在头顶上,鲁小北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心情窒闷得要死。
空长了一副臭皮囊呀鲁小北!
巫林伟的自杀,恐怖而恶毒的冥币,还有母亲的癌。这一切一切都来得如此猝不及防。骤然间使他越发体会到自己不是一个顶得住大事的男人。
拐杖么?还是软骨病人?说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确实有些乱了阵。
妹妹鲁小西来得实在奇怪,并且自作主张地取来了母亲的检查报告,这其中恐怕有鬼。
究竟是谁通知的她呢?
他的大脑搅成了一团乱哄哄的东西,摘不出个头绪。
经理老麦派服务生大傻叫他去钓鱼,他勉强去看了看老麦钓上来的一堆杂鱼。蹲在湖边抽了支烟。老麦问他怎么了,他说没事。
假如这时候他回头往篱笆方向瞧,没准儿能看见缝隙后的一双充满仇视的眼睛。
北方集团的生意走到白浪滩这一步,无疑是撞上了一道大坎儿,日子一天天难过了,经济上捉襟见肘还得硬撑着面子。如今看来,更大的恐怖说不定还在后头。
“鲁总,有客人来啦!”服务生大傻急急地来叫他。
鲁小北的心呼地便悬了起来,完全是条件反射。
客人?谁请的?事情真是怪了!他分明记得自己一个客人也没请嘛。连妹妹都没通知呀!
怪了!
篱笆后的何斌眼看着鲁小北匆匆地离开了湖岸,匆匆地穿过竹丛朝山庄门口迎去。他也离开了那段篱笆墙。
这时,一阵寒喧声传进了他的耳朵。他猜想又来了什么人。活见鬼,今天恐怕无从下手了。
他妈的!
何斌很无奈地涌出些作罢的想法。不过这想法立刻被一个本不应忽略的自然现象打消了——他发觉天色即将变暗。
噢,干吗作罢呢!“月黑杀人夜”呀,笨蛋!
他摸了摸屁股后边的刀,肚子里咕地发出一声肠鸣。侧脸朝外看,他怔了一下。
那个客人他见过,市建委的一个处长,好象姓潘。姓潘的后边跟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何斌敏锐地发觉那女的极其迅速地和鲁小北递了个眼神。很快、很深奥。
接着二人便把目光扭开了。
鲁小北飞快地扫了扫远处看书的妻子江小露。
完全是下意识,这是鲁小北生活中的两个女人,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女人。
潘一黎的突然驾到已经叫鲁小北心惊肉跳了,李薇跟上了潘一黎,这更加出乎他的意料,紧迫感一下子翻了两番。
李薇怎么会靠上姓潘的呢?他想。她原本在一家外企干得挺好呀,不应该和姓潘的扯在一起呀!他们是什么时候勾上的呢?
一串谜团。
潘一黎对突然的造访解释得很不可信:说是去天湖散心回城,无意中看见了停在七贤山庄外边那辆鲁小北的车,于是决定进来请个安。
十分可疑的解释。
此刻,姓潘的果真甩开了鲁小北的手,绕过游泳池向白发老人朱可心请安去了。
大家的目光齐刷刷地凝视着老太太,就见老太太扶着膝盖从藤椅上站起来,拿起石桌上的矿泉水走了。就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一样。
她当然不可能没看见,潘一黎是什么人哪!但是他就那么走了,把姓潘的尴尬地抛在了那儿。
能如此晾他的人恐怕不多,谁不知道姓潘的在圈内的分量,说他“举足轻重”是绝不夸张的。更有知情者猜测,北方集团陷入白浪滩这块泥沼,此人是其中最关键的角色。
老太太却不用正眼看他。
这使鲁小北紧绷着的心脏少许松了些。妈妈说了,手里有“那张纸”就没得可怕!
“你好么,李薇。”鲁小北问了一声。
李薇耸耸肩,未置可否,却低语道:“小北,你手里是不是有一份东西。”
鲁小北知道她指的正是“那张纸”,便学着她方才那样耸耸肩,表示无可奉告。
远处看书的江小露则慢慢地扭过头来……
躲在暗处的何斌将出现的一切看个满眼,尽管他不甚清楚这些人之间都有些什么“内容”,却也体会到一些不好言传的微妙。
他很佩服那个姓潘的处长,那家伙真绷得住劲儿。大受冷落,表情却跟没事儿似的。
鲁小北赶忙上去打圆场,叫人领着姓潘的去西南角那排优雅的小屋去观赏奇石。姓潘的半扭头对鲁小北说了句什么,鲁小北的假笑顿时消失了。
何斌看出,这潘处长绝不是来作客的,绝对不是。
那个女的走上前,插在二人中间说着什么。两个男人便十分虚假地同时笑起来,互相拍拍肩膀。忽然,他们同时发现了什么,一起朝通往大门的路上看去。
青石小径上走来一个高头大脸的家伙。一身很随意的休闲装,绷着一身野牛般结实的肉。手里拎着一个非常不协调的手包,赫色的。
他朝每个认识或不认识的人点着头。
大伙都在发愣的时候,游泳池北头却传来老夫人朱可心的招呼声:“长平来晚啦,坐下喝茶吧!”
老太太的一冷一热,大伙儿都看得出来,何斌自然也看得出来。不过他不知道这个“长平”为何许人,总的感觉像个搞乡镇企业的。
何斌不知道郭长平,不等于鲁小北不知道郭长平。他和郭长平相识可很有年头了。虽说没什么交情,但关系可以说很密切,密切得只需要一个字就够了——钱。
郭长平下海的时候北方集团给他作过贷款担保,分一成的红利。郭某干得好,发迹了。后来北方集团陷入经济困境的时候,郭长平借了一百万给“北方”,高利贷。现在双方的本钱是“清账”了,没清账的只是利息。就为了那十来万元的利息,郭长平弄得鲁小北雪上加霜,跳楼的心都有了。
他不可能不知道北方集团深陷在白浪滩那块泥沼里正在闹饥荒,可他仍然紧逼不放,很有一股弄死人不偿命的劲头。鲁小北很怕他。他清楚,这个人外表粗,实际上很阴,很下得去手。
使他弄不懂的是,老太太却对郭某很热情。于是鲁小北不得不朝潘一黎拱拱手,赶忙过来张罗。
“长平,你怎么来啦?”
“不能来咋地,大妈请我来的。”郭长平一口的东北腔透着粗蛮。他总学不会使用文雅些的称呼,一向管老夫人叫大妈,“那不是潘处长么,瞧他那张脸,跟他妈的驴粪蛋子似的!我说小北……”
鲁小北明白他又要谈钱,赶忙摆摆手:“稍安勿躁,这不是说事儿的时候。”
郭长平鬼似地剜了他一眼,声音突然压得很低:“鲁小北,别说哥哥我不把丑话搁在前头,我可是利滚利!时间长了能拖死你!喂,古良!”
郭长平的声音一下子又提高了一百八十度,扬手朝草亭子处的古良喊。
“小北,我要是有古良这么个能人,飞机恐怕都他奶奶的买回一架了!要不这么着咋样,你把古良让给我,账一笔勾销不算,我再饶给你辆二手车!”
鲁小北拉下脸,小声道:“古良现在是我的副总,你他妈少打他的算盘。”
“嘿嘿,有一手嘛。”郭长平阴笑道,“这准是大妈的主意!”
鲁小北噎住了,因为郭某说得对。
郭长平不再纠缠,朝老夫人朱可心喊:“大妈过来坐嘛,咱娘俩唠唠磕。”
老太太没过来,微微笑道:“我不能老坐着啦,老坐着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起不来啦。”
鲁小北搪塞了一句便离开了,他听见妹妹鲁小西和楠楠的欢笑声,楠楠依然一下一下地打着嗝。
“欧,姑姑。我在水边上看见……欧,看见好几条死鱼,欧。三条。”
鲁小西的声音依然悦耳:“自己玩儿去吧,石桌上有冰茶。去去。”
“姑姑你干吗?欧。”
“去吧去吧,少管我。”鲁小西跑了。
鲁小北心力交瘁地绕过平房,穿过小径往西侧的湖边而来。他要找老麦,他觉得眼下除了古良能给他些主意,另一个能帮他照顾一下局面的就是老麦了。
他要让老麦知道自己周围弥漫着多少凶险,那很难言表的凶险飘忽不定地在徘徊着。不请自到的这两个所谓的客人,正是他眼下最怕见到的人,偏偏前后脚都“光临”了。
事情有些怪!
此二人一个把自己推进了白浪滩泥沼进退维谷,另一个则是逼人上吊的债主。
真是一个很不妙的傍晚。
是的,天色在无意间已经临近黄昏了。天湖的颜色仿佛深了些。西边的远山迷蒙地卧在一线类似于红鳗鱼般的晚霞腹部,显得十分慵懒欲睡。
老麦不在钓台子那儿,鲁小北只看见大傻在收竿。他问大傻麦经理怎么不见了,大傻说可能去验收民工的活儿了。鲁小北便往砌墙那边走来。
于是就坏了,这必然要经过何斌躲藏的暗角。尤其要命的是,一直死盯着他的何斌看懂了他的“走向”,这时已迫不及待地摸出了刀子。
又一次机会降临了!
角落暗,何斌相信鲁小北绝看不到他。加上侧边的一蓬竹子和后边的半垛红砖,绝对是个天然的隐身之地。他蹲着,以便使身形缩至最小。
吱吱的皮鞋声逐渐近了,更近了……何斌将刀尖抵着草皮,控制着得得打抖的手。顺着笔直的修竹看过去,鲁小北渐近的身影斑马似地闪动着。何斌估算再有五六米他就可以窜起来了……
“古良,你站住!”
一声低喝蓦然响起,猝然得险些把何斌吓出尿来——尤其可怕的是,这距离几乎是要命的,太近了!就在侧面那蓬竹子的不远处。
何斌紧张得近乎于窒息。
听得出,这是鲁小北的妹妹。当然,还有古良。
方才太专注于鲁小北了,完全忘了其它。好了,现在的情况一下子颠倒了,何斌被逼到了悬崖边上。
他凝神摒气抱头不动,只盼天色再暗一些。吱吱的皮鞋声悄然退去了,那是再次躲过一死的鲁小北。
一股怪怪的香水味飘进何斌的鼻孔。
“我有什么可怕的,你干吗一见我就跑!”鲁小西挺冲的语气里隐隐藏着些娇嗔。
“我……我并没有跑呀。”古良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心虚,“我正想问你呢,你怎么来了?”
鲁小西味道十足地撒了声娇:“我就知道你会这么问。哼,反问一句,我为什么不能来?”
古良吭哧了一下,声音放低了:“可你并不知道我们来这里呀,小西。你哥哥没有通知你。这我知道。”
“我正要说呢,他为什么这么怕我?通知我一声难道会怎么样么?说老实话,他真叫我来我还不一定来呢!”
古良似乎想说什么,咽了口唾沫最终没说。
鲁小西上前一些用鞋尖踢了踢古良的鞋尖:“喂,咱们除了生气,难道就不能来点愉快的么。比入说……”
她放低了声音:“吻我一下。”
古良闪开些:“小西小西,叫人看见。”
“看见怎么啦,你这人!算了算了,谁都知道我对你好,你心里更是明镜似的。那么虚伪干吗?”
“这和虚伪不虚伪无关。”古良道,“小西,你没看见今天的情况有些特别么。据我所知,你哥哥谁都没请。”
“你说潘一黎和郭长平呀,郭长平明摆着是我妈请的,一眼就看得出来。”
古良道:“可潘一黎绝对没人请,绝对!”
“估计有人通知他。我知道,一定有人通知他!”鲁小西不知是不是在卖关子。
“哦?好象你知道什么事。”
“对,我就是知道。你是不是更想知道。”
古良望着她闪烁在暗处的亮眼,少顷才低声道:“看来好象很神秘。”
“的确很神秘。”鲁小西又上前一步,“你想知道么?我可以告诉你,仅仅告诉你一个。”
古良道:“不要这样好不好,我绝不会逼迫你说出不想说的东西。”
鲁小西道:“那当然,不过对于你没有秘密。可是古良,我想知道潘一黎是不是一手策划白浪滩事件的那个混帐王八蛋?”
“这……不好说。我想他顶多是个执行者,策划者恐怕更有背景。”古良注视着鲁小西的媚眼,“小西,我顶多说到这里。”
鲁小西发出一声冷笑:“而我哥那样的蠢货却一直把姓潘的当朋友。在白浪滩上还是我妈有主见,可那个蠢货却自作主张,把事情弄得不可收拾。古良古良,我不明白,你当时干吗去了?”
古良叹道:“看来你知道的相当不少。可说到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因为这毕竟是你哥绝无仅有的一次作主。”
“你不是副总么……别低头,看着我!”鲁小西愤愤然,“明说吧古良,你知道你在北方集团终究是个高级打工。他要是听你的,结果绝不会这样惨!古良呀,你这人太木头啦!我估计那些小业主恐怕不会善罢干休。”
“已经自杀了一个啦。”古良闷声闷气地说。
鲁小西惊愕地张大了嘴:“哦,你看看吧!”
古良哀哀地叹道:“人就淹死在天湖里,是从西岸捞上来的。小西,现在的情况相当不妙。”
鲁小西咬牙道:“废物废物,好好的一个买卖就这么毁了。我妈当初要把北方集团交给我,会有今天么。你说心里话,古良。”
古良很平静地说:“你别太自信,真的小西。你真的别太自信。”
“我当然自信,我肯定比我哥干得好。再说不是有你吗。”鲁小西的声音突然温柔了,“古良,你辅佐我或者我辅佐你,都会比现在好得多。可偏偏让一个蠢猪当总裁……见他妈的鬼!”
古良什么也没表示。
鲁小西呸了一口,离开此话题,问道:“古良,跟老潘来的那个姑娘是不是叫李薇?”
“好象是,你想说什么?”
“废话,你真不知道还是故意装傻。那女孩子过去和我哥好,出双入对的谁不知道。我哥和江小露闹翻,有一半原因和她有关系。”
“这些事不属于我的业务。”
“你坏!”鲁小西给了古良一拳,“要命的是,这个李薇怎么投入潘一黎的怀抱了。”
古良道:“小西,我不想谈这些无聊的东西。我现在想知道的是,究竟是谁通知的潘一黎。你不是知道么——假如你把我当朋友的话,能不能告诉我。”
鲁小西轻声笑了,似乎是有意停顿了一下:“古良,你废话,我始终把你当朋友,不仅仅是那种一般的朋友。现在我告诉你,你知道就行了,别人我是绝不会说的。古良,因为我接到一个神秘的电话!”
“电话?什么内容?”古良的口气极其吃惊。
“告诉我今天你们要到这儿来。”
“打电话的人是谁?”
“要知道是谁,不是就不神秘了吗。电话那头是个女人。声音粗粗的。古良,她给我打完,再给潘一黎再打一个不就成了么。”
古良怔住了:“有人打匿名电话……”
“对,打电话的是个女人。”
古良唔了一声,沉默了。
鲁小西往前凑了一步,很优雅地展开双臂,勾住了古良的脖子。四目默默相对,古良的身体有些僵硬。
“古良,吻我。”鲁小西的声音开始冲动,双臂箍紧了他,“古良,古良……”
古良任她吻着,并没有配合的意思。吻到最后鲁小西恼了:“坏蛋,你是阉人呀!”
“不,小西。你……你别误会。我们两个……”
“‘我们两个不合适’——对不对?别说这个,这不是你的真心话。我知道!”
“不,小西。我在想那个匿名电话。小西,你能听出那女人的声音么?”
鲁小西突然怒了:“古良,你是不是觉得我在骗你!我要是听得出来,难道会瞒着你么,那声音真的很陌生!”
“小西,别误会别误会。你冷静些好不好,我是说,那个电话……用你的话说,很……神秘?”
鲁小西不言语了,过了一阵才说:“那声音听着很生,很可能是经过伪装的。”
古良又唔了一声:“真怪!”
“嗯,真怪。”鲁小西随着他念叨了一句,而后挥挥手道,:“别瞎琢磨了。古良,说心里话,我今天就是为了你才来的。”
古良叹口气:“你不是在南方搞了个公司么?”
“半死不活的破公司,留了两三个人看摊子,没什么生意好做。”鲁小西再次勾住了古良的脖子,“古良,你就不能吻吻我么?在广西的日子我一直在想你。”
古良的嘴唇刚触到她的同一部位,鲁小西便狂热地拥住了他……
天差不多完全暗了,何斌熬到那两个人终于分开、离去时已是一身一背一脑门子冷汗。不知是由于过分的紧张恐惧,还是由于听到的那些对话内容,他涌出一种撕开窗户纸偷看他人隐私的感觉——很神秘很可怕同时又很兴奋的感觉。
秋夜的凉风吹冷了脊梁,他哆嗦一下,认清了环境,慌不择路地逃离了那个角落。
匿名电话,妹妹对哥哥的诅咒,不请自到的两个客人,总之有一股诡异的气氛在这些里徘徊着。
何斌的感受越发深切了。
这是来杀人前所无从料想的。其中,最突出的一个感觉变化便是鲁小北。他觉得过去在印象中,高大威猛,气势逼人的鲁小北,在这半天近距离的所见所闻中,突然变得不过尔尔!
人,有时完全和他的外表不同,何斌生出些类似于哲学家那样的思考。
此时此刻,初来时的杀人冲动大大受挫,但另一种冲动却隐隐上升,那便是对这些人——应该说这些过去他并不真正了解的人——的强烈的好奇感。
说窥秘心态也可以。
于是,何斌在举棋不定中再一次留了下来。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方才在躲避中,他最大的愿望仅仅是逃走而绝非其它。现在情况变了,他觉得还是先不走,继续观察,伺机下手。
他沿着别人无法看到的角落悄悄游动,在阴暗的天色掩护下行动自如。竹丛外,天湖的哗哗涛声竟有些像大海,偶有一两声鸟叫掠过头顶,怪怪的。
和四周幽暗的竹丛形成反差的是七贤山庄的中心地带,也就是以游泳池为主的那一片天地,包括回廊和部分小径。这一带被一种很柔和很温馨的光效笼罩着,使何斌这样的人觉出些陌生且令人妒忌的优雅气息。
寻常百姓恐怕难得这样的享受。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杀而死的巫林伟。想起自己的老娘头一次进大饭店迈不动步子的呆样。事实上,和此刻的七贤山庄比,金碧辉煌的大饭店要多俗有多俗。
何斌听见那个一笑就连连打嗝的楠楠哭了,是睡醒一觉那种耍赖的哭。而后是两个女服务生怪声尖叫地提着些张牙舞爪的大闸蟹从眼前走过。游泳池边正在支桌子,那个姓潘的处长很舒展地坐在靠廊檐的一张藤椅上,与跟他来的那个女人窃窃私语。在姓潘的视野之外,鲁小北很明显在观察琢磨这位不速之客。有趣的是那个女人,她的角度能看到鲁小北,她好几次趁潘某打哈欠的时候迅速瞟一眼鲁小北。这样的眼神交流是何斌一辈子也看不懂的,不过他也不需要看懂,他感受的是那种无法言说的气氛。潘某关心的显然不是鲁小北,而是那位白发老妪。你甚至可以认为他的到来就是为了这个老太太。尤其有意思的是,那个老太太肯定也明白潘某的来意,却就是不和他搭话。她有一句没一句地和那个姓麦的胖子经理闲聊,还让胖子脱下鞋,用自己白白胖胖的手指头“蛮横”地丈量经理的脚,闹不懂在干什么。再就是鲁家女儿和古良在草亭子那时不时发出一两声悦耳的大笑,还有幽灵般徘徊的那个叫江小露的女人。何斌很注意这个女人,可他怎么也想不到那女人背后会突然闪出一个男人来。
哦,忘了他,那个叫郭长平的家伙。
两个人先是对视,然后开始说话。郭某的大脸有一半掩在黑暗里,另一半阴阴得很可怕。交谈一看就是不平等的,江小露显得十分被动。她愤怒又不好发作那表情,让暗处的何斌莫名其妙的很难受。后来那姓郭的说了一句话甩手走了,那句话何斌听的很清楚:“谁不知道你是个富婆子,是不。你们跟我装穷有个蛋意思!”
姓郭的肯定是故意把声音放大的,许多人都停止了各自的事情,把目光转了过来。何斌发现姓郭的别人没理,仅用眼角瞟了姓潘的一眼。
远处的鲁小北一定听见了这句粗鲁而且充满挑衅意味的话,但他毫无表示。然后他让开身子,看着男侍大傻搬了两箱饮料走过去。随即一转身,顺西侧的廊檐往偏暗的尽头走去。
何斌觉得机会来了。悄然移动,向他的“目标”再次接近。
鲁小北心里有一股火炭似的东西在发作,像小风在吹似的,“火炭”一明一暗的。整个感觉就是两个字——焦灼。
或者再加上两个字:愤怒与焦灼。
这是发自骨头里的一股子难受,非其自身别人无法体验。特别可恨的是,这股难受感完全无处排遣,毒素似地越积越多,越积越厚。
说心里话,就他近来的心境,根本不存在休闲的雅兴。所以借儿子的名义来老麦这里散心,一半是因为对儿子的长期负疚,一半儿是想试着忘掉一些缠绕在心的愁结。
可结果竟是这样,非但不如人愿,而且像被某种预谋好的东西控制了。他觉得自己很像一头惊恐的鹿,不仅没逃离猎场,反倒掉进了别人设计好的陷阱。
妹妹不请自到。潘一黎不请自到,并带来了李薇。郭长平也不请自到……他妈的,完全像阴谋!
鲁小北面对这个让人提心吊胆的局面深深地感到手足无措了。他假如知道此时此刻有一个叫何斌的人正虎视眈眈地缩在暗出,用一对充满仇恨和血丝的眼睛在凝视着他,保不齐此刻就站不起来了。
确确实实,何斌近在咫尺。
何斌所以在如此近的距离停了下来,是因为他看见那个姓麦的胖经理朝这边走过来了,边走边往身后巡睃。
“小北,过来,到这儿来。”老麦显然也觉察出了气氛的不对头。
他把鲁小北领到离暗中的何斌不到一米远的地方站住。何斌要是不想要命,跳起来立刻就可以得手。不过有黑暗作掩护,他不担心被发现,更不想急着把自己搭进去。
“小北,事情好象不太对头。你听见刚才郭长平那句话了么?他妈的弦外有声呀。”
鲁小北的嗓子好象莫名其妙的哑了,发出丝丝的哮喘音:“天还没黑的时候我到钓台子那儿找过你,你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唉,不用解释了。老麦,这个姓郭的你一定替我盯着点儿,这家伙阴损得要命。你别看他一副愣样子。”
“这你放心。我等一会儿就安排人盯着他。我现在想说的是其他那几位。你妹妹,是不是来者不善。你老婆,我觉得她差不多应该送去看心理医生了。还有那姓潘的,今天出现在这儿就是一大怪。他还把你那位小情人带来了,别摇头,我知道那个姓李的丫头和你有一腿。姓潘的偏偏把她带来了,难道不反常么。”
鲁小北道:“老麦你比我清醒,我现在已经懵了。但是我妹妹和江小露你用不着担心。他们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你妹妹可不是一盏省油的灯,”老麦轻声笑了,“她比你厉害,小北。各方面都厉害,你不承认也得承认。至少她做事泼辣,心狠——这一点比你强出百倍。你要说什么?”
鲁小北迟疑了一下:“我本不想说,索性告诉你吧。我妈确诊了,小西拿回来的报告单。”
“没、没事儿吧……”
“肝癌。”
沉默,但时间不长。
“都有谁知道?”
“只有小西和我。”
“我估计瞒不了老太太。你妈太精明了,她自己恐怕早就有预感了。噢,关键不是这个,关键是这种癌是很受罪的。听人说最后一些日子疼得要命,不少人都呼吁实行安乐死,以免受不必要的罪……”
鲁小北摆摆手,长舒一口闷气:“这事儿你知道就行了。别人你不用管,只帮我盯住郭长平!”
“行,这你放心吧,我让大傻盯着他。小北,你也多长眼,今天的感觉不对。真的,哥哥我感觉极准!”
“多谢,老麦。”
“别说这种废话了,待会儿喝酒的时候我会关照你。我走了。”
随着沙沙的脚步声远去,这一角只剩下了鲁小北。
何斌的复仇血液渐渐开始升温,可不知为何,总是达不到“沸点”。一种淡淡的忧伤竟使他犹豫了。那个高傲、自负、害人不眨眼的鲁小北,像日晒雨淋的图片似的,在这秋日的晚上,在杀手何斌的心目中慢慢“褪色”了,现出了一个无能者的原形……但是,毕竟是他招致了白浪滩的一切,后果多惨!
血液一接触到这要命的核心问题,突然急剧升温。何斌的手下意识地往腰上摸过去……不对呀,他蓦地愣住了——那只手什么也没摸到。
也就是说,刀子不见了!
活见鬼啦,刀子呢?
大约就在这时,游泳池那儿传来女人的争执声。眼看着鲁小北叹了口气,朝那里走过去。
倒霉鬼何斌一拳捶在自己的脸上!操蛋!这分明是天不要他死呀!
不用问,刀子一定是鲁小北他妹妹强行与古良接吻的时候,自己被逼入死角那里丢掉的,一定。他记得自己为了稳住心神,一直把刀子戳在地上。
何斌趁着那边在争执,忙不迭地沿着原路返回寻找——杀人者岂可无刀!
可是很意外,刀子不在那里。他把不大的地面摸了个遍,确确实实不在!
怪哉!
争执的双方是鲁小西和江小露,为什么而突然争执起来谁都不清楚,也没有谁打算弄清楚。鲁小北走过来的时候,这两个女人的角斗,已经被那位尊贵的老年女人两句话就给镇住了。
白发老太太朱可心瞟瞟儿媳,眼角流露着轻蔑,说:“你够了!”
而后她把目光移向女儿,同样是那句话,仅仅把轻蔑的语气转换成嫌恶:“你也够了!”
两句话,眼前的事态顿时摆平。她让走过来的鲁小北扶她起来,指指休息室的门,意思是进去歇歇。母子俩便在众目睽睽下离去了。
这时,老麦开始张罗晚餐。
方才那两个角斗的年轻女人的目光,在这一刻竟出奇地一样,充满了怨恨的光。
至于其他人,各自心里琢磨就是了。
砰,鲁楠楠拔开一只经过奋力摇晃的易拉罐,喷出一片白雪似的饮料。他仰着白沫堆积的圆脸大笑,又开始打嗝。
江小露踹了他一脚,大笑顷刻变成了大哭。
鲁小西想上来哄,又显然怕自讨没趣。最后还是古良过来把楠楠弄走了。
所有这一切,都在室内朱老太太的注视之内。她收回目光,从窗前转过头来望着儿子。精神并不差,那对深沉而久经风霜的眼睛甚至比以往还亮些。
室内只有壁脚亮着一只小小的灯,映着鲁小北沮丧万分的脸。他摸出支烟叼在嘴角,没点。
老太太移开目光,轻声道:“是不是精神快撑不住了,儿子。是,你就点点头。”
鲁小北抬起眼皮看着母亲,没点头也没摇头。
“不用怕,你妈妈什么人没见过,什么事没经过。你不要让他们觉出你受不了了,有妈妈站在你后头呢。我看谁能翻起浪头!”
鲁小北垂着眼皮一声不吭。
老太太继续道:“你注意到没有,潘一黎是有目的而来的,儿子。你应该看得出来吧?”
鲁小北点点头,他当然看出来了。
“他说他看见了你的车才进来请安的。那是放屁,明明在撒谎。”
鲁小北猛抬头,沙哑着嗓子:“妈,我知道他在撒谎。可是我不知道是谁把我们今天的活动告诉他的。我觉得有人在算计我,下我的黑手!潘一黎来得很怪。”
朱可心老太太依然平静:“不怪。我倒是觉得你怪。坐下,何必这么沉不住气!你难道不怪么,忘了我说的话啦。只要你攥着那张纸,天塌不了!怎么一眨眼你就忘了?”
鲁小北顶在嗓子眼儿的话被母亲逼了回去。他刚才站起来想说——妈妈,你还能替我顶多久!
老太太不太在乎儿子的情绪变化,继续循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小北,妈妈现在多少有些后悔。后悔让你干了这个公司。其实说老实话,在生意场上得有你妹妹那样的狠劲儿。你没有这个!不过不要紧,妈妈还行!”
“妈妈……”鲁小北喃喃地念叨着,再次抬起头注视着母亲,他真想喊“妈妈,你已经不行了”,可话终于被强咽了回去,换成了另一句话,“妈,有一件事我想问你——郭长平真是你通知来的么?”
“这个不假,是我通知他来的。我把你叫进屋,要说的就是他的事情。”
“可是妈……”鲁小北的眼睛几乎要出血,“你、你好歹应该预先告诉我一声才是,这对我是恶性刺激您知道吗。我最不愿意看见这个人!”
“你觉得他是个又阴又损的下三滥对不对?”老太太洞穿一切地看着儿子,“这正是我不想告诉你的原因。我告诉你,你的心就承不住了。我知道你最怕他!”
妈妈的一句话,击碎了鲁小北心里最后那一点点自尊,他蹭地站了起来:“妈,你既然知道为啥还要这么作!我实在是不懂!”
母亲依然用那种目光凝视着儿子,道:“不懂听我告诉你,小人不可伤之过甚——就是这话!我们有办法对付姓潘的,却不一定有合适的办法对付郭长平这样的阴损小人。你太不懂这些了!”
“我不懂我不懂!”鲁小北双手抱住了头,又猛地抬起抽搐的脸,“您难道有办法么!”
“我当然有办法。”老太太朱可心从怀里掏出一叠整齐板扎的国库券,轻轻地拍在儿子眼前的茶桌上,“这是你妈的12万块非记帐式国库券,用它还郭长平的债。”
鲁小北咽了口唾沫,仿佛噎了一下。
妈妈有钱,妈妈也知道自己眼下经济上的窘迫,可他不曾提出把这钱给自己。此刻却突如其来地用它来安抚那个混帐。
“凭什么给他,妈!”他的眼里窜出火来。
老太太静静地说:“小人不可伤之过甚,我再重复一遍。伤狠了他们这种人会不顾一切的!去办吧,听话。噢,你听,楠楠是不是拉肚子了!”
果然听到外边楠楠在喊:“奶奶,来给我擦屁股呀!”
老人朱可心走向门口时停了停,回头看了儿子一眼:“别这样,按妈妈的话办没错。”
望着老人离去的后背,鲁小北苍凉地站起来,抓起那厚厚一叠“钱”,头脑发胀地推门出来。
“猫,一只波斯猫!”
他听见侍女月红尖着嗓子的声音,一惊一咋的。
何斌在没有匕首的情况下只得就近摸到了一块砖。这时鲁小北正离开那个房间飘飘地走下去。何斌这时已经很烦很烦了,他巴不得马上“结束战斗”回家!
这几个钟头的经历,真让他尝到了“不是人干的”滋味。妈的×!
望着鲁小北拐过了竹荫,飘飘地上了山墙一侧的小径。于是他从山墙的这一侧兜了过去。
他不明白鲁小北这是怎么了,好象魂不守舍的样子。
他握紧那块凉凉的砖,快步逼到墙拐角。这时候完全应了那个形容——心脏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啦!
他不敢保证这一砖能把鲁小北拍死,丝毫不敢保证。不过死不死这时已经无所谓了,行动本身差不多就是目的。拍死也好,拍伤也好,只要拍了心情也就释然了。他仿佛记得有一个朋友的弟弟让人拍成了植物人。
把鲁小北拍成植物人,难道不算成功吗!他激动地想。
悉索的脚步声近了,说话间已经到了跟前。这时对何斌来说只需要举起砖砸下去、砸下去……于是他奋力地举起那块砖朝着出现的那个脑袋砸了下去——
这是他一生中干得最不得要领的一件事,完全是凭借着所谓“机械的动作”。
但是,他成功了!
他仿佛听到了什么碎裂的声音,那具肉体沉闷地扑倒了。再看手里的砖,只剩下了半块。他把这半块砖狠狠地砸向地上的鲁小北,迅速而慌乱地消失在幽暗的竹丛里。
像一只窜走的野猫。
很怪,成功带给他的并不是什么喜悦,根本不是。那感觉倒更象是大厦倾塌时的一个发疯的逃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