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闻湖丧胆

离了金鼓村,这里又恢复了城镇的面貌,不再是农田矮房了。这天御赌坊就修的非常气派,有三层,层层的屋檐都是凤角式,刷着蓝绿红三色的漆。

门前来往的人鱼龙混杂,比起半鉴镇天街南段被称为“长安大染缸”的翻金场,这里毫不逊色。这里是北城赌徒的狂欢地,是近郊百姓奢享娱乐的山寨大染缸。

季滨自觉的把钱袋提在手中,在众多贪婪又新奇的目光中进了大门。那些人心想,眉清目秀的年轻姑娘一人来这赌场,真是天鹅进了黄鼠狼窝。

赌坊门前的楹联写的很大气,是用偏楷书的字体刻的。

上联:六方骰玄机难测下联:三尺台摇换乾坤

横批:没钱就滚

……这什么鬼联!

季滨万分感慨:“噫,这横批也太不友好了。”

赌台周围和斜凉观里一样围的密不透风,喧闹更甚,光束中的尘埃混合着铜钱的锈味。

她赌罗瑜已经把钱输光了。她避开叫嚣的人群,搜寻起边角,寻找闲坐的人。

不消片刻,她就在一楼楼梯背后的隐蔽处发现一个人,那人躺在草席上,面朝潮湿的墙壁,正在打盹。季滨谨慎地靠近,不发出一丝声响,看到此人的腰间上坠着一个小金鼓。

“你被我找到了啊。”

季滨蹲下来,戳了戳那人:“喂,为什么不回家。”

罗瑜睡的迷糊,鼻音浓重:“我……我就不信我赌不赢,等我赢了,我就回家,把钱还给我哥……”

“兄弟,你不能再抱有这样的幻想了,”季滨尽可能温柔和蔼地说到,“你一赌再赌,不过是输上加输,这是无止境的恶果,你的哥哥却在帮你承受。”

罗瑜沉默半晌,才肯说话:“所以我一定要赌赢啊,总有一天我会赌赢!”

季滨想扇他一耳光,好让他清醒,但是忍住了。

她翻了一个白眼儿:“你跟我出去,我可以帮你。”

罗瑜吃力地转身,手臂上挂着许多草屑。

罗瑜望着季滨的脸,丝毫没有熟悉的感觉。

“你是谁?”

“你嫂子的表妹。”季滨随口一编。

“……”

罗瑜看着她如同看着行走的活钱袋,爬起来跟在季滨身后出去。

赌场的柜长恰好下楼,罗瑜看见大债主,一溜烟就跑出去了。

“你给我站住!欠着钱又想跑?”柜长臃肿的身躯撞开人群,追向门口。

突然,自己被一只看似纤弱但有力的手挡住了:“等下!我是他亲戚,他的钱我来给。”

柜长一向只知罗瑜有个哥哥和嫂子,这下以为季滨是罗瑜的媳妇儿,有些不可思议。

季滨把几个闪亮的金板往他手里一塞,柜长立刻目光炯炯,笑脸相迎。

季滨追出去,没过多久,一个人从后面戳了戳自己。

“你要怎么帮我啊?”

季滨十分可亲地微笑着走在前面,带他左拐右绕到了一个无人的僻巷,地上墙上都滋长着野草,一片荒败萧条。

“妹妹,你走这里来是要……”

就在走到小巷中间时,一路无话的季滨突然将罗瑜一掌推到墙上,将折好的断堑甩开,手腕精准发力,这金属蛇骤然回身,将罗瑜的双手缚住。季滨一手将鞭柄和鞭尾握好,另一手则卡住他脖子,使罗瑜整个人被钉死在墙上。

“大大大大大侠,咱们有话好好说!你想做什么!”

“哟,大哥,你还真是不记得我了。”

罗瑜哆嗦不止,想自己什么时候招惹了这样凶悍的姑娘。

“我……真的不记得你。”

“我知道你不记得我了。给老娘交代!两天前的晚上,在一个很黑很荒凉的山中空地,跟你一起的人叫什么?”

大哥似乎叮嘱过让自己别把他名字说出去。

罗瑜继续装到:“我真的什么都不记得。”

季滨把断堑收紧,金属刀片贴着手腕的皮肤,只要稍一发力就会嵌入体肤,使人不寒而栗。

“我可以帮你恢复一些记忆,因为我知道你为什么失忆。告诉我,你最两天前在山里醒来时,最近的记忆是什么?”

“不要骗我,否则是害你自己!”

“是我在我哥和嫂子的婚宴上打牌,我赢了一只……”

“打住。我提醒你一下,这是一个月以前的事,最近的一个月,你都忘了。”

见季滨和他老大说的一样,罗瑜对自己的状况更是好奇了。”

“所以妹妹,我这一个月干了什么?”

“你干了非法的勾当,摊上事儿了。”

罗瑜脸色发青。

“你老大现在在哪里?”

“他让我先走了。”

“他说过什么?”

“让我千万不要深夜去镜湖,少出门,别找他。我到底干了什么勾当啊?”

季滨自言自语到:“原来真和禁药有关……”

她似乎捕捉到了真相的一角。

镜湖边上有一条支流,在极不起眼的地方并没有终结,而是流入了涂台山深处,鲜有人知,更鲜有人敢去。

并不是人们发现不了那地方,而是有些人大着胆子去,总是有去无回,吓的其他人更不敢去。

由于它的偏僻与未知,知道的人都叫它失名渠。

季滨还知道,失名渠上有一处只有夜晚才开放的夜市,在深山中,黑市里有一位烛幽领主,无人知道面目,听说狠戾无常,冷血艳冶。

他从来不摘手上的黑手套,也不摘血色的斗笠。

以上都是蒋篱三年前和她说的。

据蒋篱所说,这领主似乎是一个年轻的男子,但季滨完全无法理解用“艳冶”形容这位领主是什么诡异的用词,至今仍是。

她当初问蒋篱为什么知道失名渠的事,蒋篱只说,在合适的时候会告诉她,也让她千万别在深夜去。自那以后,黑市领主在她心目中就是黑心的代言人。

按罗瑜的描述,这黑市和禁药是有点关系的,这两个人应该是犯了事,需要逃避黑市人的追捕。

“再问一遍,你大哥叫什么?”

“……”

“问你话!”

罗瑜还在做最后的挣扎:“我不说不说!”

季滨知道这人不过是个窝囊货,吓一吓就腿软,便再把断堑收紧些,刀刃下的皮肤凹陷下去,刺的他生疼。

“我又不是要灭他的口,你难道不想救你大哥一命吗?”

“万一你想把我们两个都杀了怎么办?大侠,如果我最近一个月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我当牛做马补偿你,要不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得了吧,你的命谁稀罕?拿去还你哥都还不够。”

“我想帮你查清楚你干的是什么勾当,而你可以找到你老大的下落。”

季滨把九节鞭松开,手也松开。

“信不信我,随便。你现在跑回家,就等着别人抓了你大哥再抓你吧。”

这句话很管用。

“……行吧。他叫范臣峨,我在赌场认识的,只见过几次面。”

罗瑜嘟囔着说,一边儿揪着身上的草屑。

“好了,他住哪里?”

“这我真不知道,我不敢多问。我知道你费劲力气要查清此事,如果我知道,我真的会告诉你的。”

季滨的下一步计划落空了。如果范臣峨让罗瑜一个人躲起来,那很可能是要去单枪匹马入魔窟的。

“对了,姑娘,我突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

“赶紧的说。”

“他说,‘我该怎么跟那个人交差’。我们干的勾当,大概就是‘那个人’给的任务,范大哥还说,他怕我承担不起这个后果。”

季滨心想:果然,这俩个人是替人卖禁药的,不是买禁药,送禁药是他们的任务……最终被自己拿了。

但是范臣峨要保护罗瑜牺牲自己就很奇怪了,两个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搭个伙干坏事,还要惺惺相惜?

或者范臣峨是“主犯”,罗瑜是“从犯”。

主犯现在应该就在“那个人”那里,而且生死未卜。

“罗瑜,你今晚跟我去个地方。”

“啊?”罗瑜很不情愿地说。

“我们去镜湖对岸。”

“啊啊啊去不得啊妹妹!很危险的,大哥打死都不准我去的。”

“你不去,你大哥才真是会被打死!”

季滨揪住他的衣领:“再说一遍,你要是这么畏手畏脚,不明真相,你也逃不过你大哥的结局,迟早有人找上你。”

“妹妹,镜湖对岸到底有什么这么可怕啊?”

“准确的说,不是镜湖,是镜湖旁一个你看不到的地方,”季滨故意逼近他,放低声音,像在讲鬼故事,“一个,很可能有去无回的地方。”

罗瑜几乎要哭出来了。

“这样,为了防止你被认出来,你给我找身女人的衣服。”

罗瑜不过二十五六,并不是胡子拉碴的大汉,反而因为营养不良熬夜赌博而面黄肌瘦,比季滨高不了多少。季滨也看出来了,他的本质不过是个窝囊废,愚昧懦弱,并不恶毒,因而非常适合扮成一个可怜女人。

“啥???我不……”

季滨瞪他一眼:“想死吗?”

“……”真的,罗瑜第一次深切感受到自己是如此辣鸡,如此卑微。

季滨带着他从废巷的另一端出去,完全是另一派光景。天御赌坊的乌烟瘴气不在了,抬眼就可望见一片春茶在土丘上间行而种,采茶女个个手挽竹篮。将近午时,成群的小孩被母亲捉回家,小贩引车卖浆。

季滨趁此时喊住一位身形算得上丰腴的母亲:“您好!请问您有没有穿不下的衣裳?”

女人见季滨完全不像个讨口子,身形也娇小,并不知她要废衣服作甚。

“有的呀,你要是想拿去,我给你找件最小的。”

“诶!不用不用,稍微大一点的,就……”季滨指了指罗瑜,“他这种体型。”

女人以为他有什么特殊癖好,用稀奇的眼光上下打量罗瑜,看的他浑身不自在。

罗瑜麻木地站在原地,不想解释,放弃挣扎。

过了一会儿,女人拿了件衣裳出来。

“这是我嫁过来不久时穿的,颜色挺艳,也挺漂亮,就是肩膀那里有点窄,穿着难受,也就再没穿过了。本来想捐出去,可是老忘,这下一放就是十年,”妇人看起来颇为怀念,翻来覆去地看,“这下给你,记得拍拍灰。”

罗瑜强颜欢笑着收下了。

季滨欣慰地微笑着。

季滨请罗瑜吃了一顿饭,看着他狼吞虎咽,突然就想起斜凉观每年去斜凉观要菌汤饭的流民。他们的遭遇不论成因在己还是在他人,都算是被命运捉弄了一番。

盛世再盛,也不缺受苦的人。

要是明早还能回去,那大锅里应是干干净净的没一粒米。自己却多么幸运啊,被抛弃之后,仍有人肯要,还有人疼爱。

去失名渠黑市固然有好奇心作祟的成分,也固然危险。

可她还是想看看深山里的不为人知的夜景,领教隐蔽处的血腥与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