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称骨算命

山内的事自然无人知晓,没人知道某人单枪匹马斗恶狼的惊悚,某人误失货物又失忆的绝望。山脚下的人只能看到屠狼武夫们都满载而归,因而喝彩欢呼,忘了此举本意是救援,只觉得这是神的旨意:让自己先得了宝贝,而非等宫里人的残羹冷炙。

甚至有人双手合十拜起雷电来。

人群中一个女人掂着脚尖儿张望,终于看到了山口里出来的丈夫。他左右肩各一只狼,右手还拎着三条狼尾。

这是最后一个出来的百姓,他一出来,背后的两位禁军兵立刻笔直地伫立在原地,照常把守,有条不紊。

见丈夫双手血淋淋,女人心里慌乱,赶忙拽着一双半大孩子奔去。

“是知,是知!没受伤吧?”

那男人粗砺宽厚的手掌安慰似的拍拍妻子肩头,留下点污印:“毫发无损,身上是狼血。这不,比起往年不知道早多久得到这么多好狼,真是幸运。”

四周正嚷嚷的人海里还有不止一两位认出他,激动地冲他挥手打招呼。

男人名叫王是知,小有名气,家在西北方迭断山山脚,做屠夫的营生,家庭也算得上美满幸福。他家最有价值的是一块王家祖传的草场,就处于迭断环山围成的腹地,位置优越,牧草上等,所以他还帮着许多有钱人家喂养马匹。方圆几百里谁不知王屠户人虽糙,做事却是尽善尽美,养出来的马无论雄雌老少皆是油光水滑,还矫健的很。

长安城西北一带的一般百姓称他“王屠户”,大户人家则喜欢称他“王伯乐”。

妻子顺着女儿的小辫,问道:“今年的狼很奇怪啊,怎么二月份就出窝晃荡了。”

屠户撩开布帘,示意妻儿跨过门槛,领着一家人进了人声鼎沸的客栈。

“我也正好奇,”王是知将狼摆开在地面,抓了一把胡髯,“对了,我方才进山还发现一件怪事,还记得每年惊蛰夜山顶盘旋的大片黑影吗?”

“我记得!”女儿高兴地扯住他衣角:“是山鬼对不对?它们还会哭,哭的还很伤心。”

“小榕说的对,但不是鬼,是花枭,一种美丽又凶残,低调又嗜血的鸟。”

“它们只在夜间,尤其是刮风或打雷的初春夜出没,以完全冰冷的动物尸骸为食。”

小榕叉着腰:“既然只在晚上,你们怎么知道它漂亮?”

“傻孩子,白天的时候我们难道找不到死去的花枭吗?”

小榕揩了揩鼻子,不说话了。

“可是今年没有。我进山抬头,除了雨云空无一物。半只都没有。”

妻子将怀里幼儿伸向酒壶的手捉回:“那么今年山狼和花枭的活动时间完全反了?”

“是的,完全混乱,不照常理。”

王是知环顾一圈,人人欢笑畅言,甚至赌博划拳。

他的忧虑却作祟不止,在心坎处上下乱跳。

妻子见他闷声喝酒,便挪近几分,低声道:“在想山谷里的马儿们是吗?”

王是知一饮而尽,点头。

“马儿们最近也怪的很,总是冲撞,还乱叫,不受人控制。”

“所以我在想,动物们都怎么了?倘若这些算得上异象,什么事会发生,是大是小,是凶是吉......”

“算啦,”妻子望向邻桌独坐的年轻人,笑着说:“看,天下再乱,不也是可以相安无事么?”

只见这年轻人独占一桌,好整以暇地叠着腿,小腿匀称修长,面前摆小泥炉与一茶盏,茶雾化纱,蒸腾而上。

他坐在那里一言不发,用袖沿擦拭着一把木剑上零落的水珠,清闲得令人羡慕。

王是知顺着妻子视线望过去,见到这万花丛中一点白,只觉周身一股清风。

他从背篓里翻出一块未用过的蓝黑色手帕,抛给邻桌。

“嘿,小伙子,袖子白色的,别弄脏了。”

梅相路抬眼,略感吃惊,拎起手帕张望一番,确定是隔壁甩给自己用的,便道了声谢谢。

说完就不知道怎么把话茬接下去了。

于是冲王是知一家人笑了笑。

小榕揉着妈妈的衣角,脸上发烫,眼巴巴地望着他。

“你怎么一个人呢?”王是知率先开口。

“我朋友有事,不能陪我来。”

“哦?亥时都快到了,这么晚了在干什么?”

梅相路打算敷衍过去,偏头见窗外夜色浓稠,便随口一答:“就是做晚上要做的事。”

然后意味不明地笑了,不知是不是喝茶喝醉了,还是故意的。

王是知和妻子交换眼神,尴尬一咳,望向年纪尚幼的小榕。

小榕天真专注的眼神告诉他们,她并不知道这位“长辈”在说什么。

“哥哥,什么是晚上要做的事?”

梅相路气定神闲地给自己参上茶水,莞尔一笑:“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其实他就是懒得解释而已。

只要有小朋友问他什么事,他一概用这句话打发走,屡试不爽。

果然,小榕开心地点了点头。

王是知和他的妻子瑟瑟发抖。

正在巡山的蒋篱打了一个喷嚏。

“请问先生尊姓?往后有机会在半鉴再会的话,不妨相约再叙。”

王是知连忙摇手:“我王某不过一介武夫,家不住半鉴,住西北方迭断环山,是个宰牛宰猪的,也是喂马的。”

梅相路:“嗯,虽是武夫,却无半点儿戾气,和善可亲,称先生也无妨。”

屠户摸着胡髯呵呵地笑。

“我就要回去了,你们一家若是不嫌弃,我这里还有半壶热茶,喝了暖身也不错。告辞了。”

梅相路出去的时候,络绎的人流会不自觉地给他留空,如同排斥的磁极,或者说,像个结界。

小榕用手掌激动地拍着木桌:“我想再见到漂亮的雪人哥哥!”

“小榕别闹,快上楼睡觉去。”

她指着梅相路留下的半壶花茶:“我可以把那壶茶提上楼吗?”

王是知扶额:“你爱提就提吧……”

******

梅相路走到人流络绎的街上,没走多远,就被乌泱泱的人群断了路。

有一群人正围在一起看着什么热闹,对着地面指指点点的,神色满是讥诮与嫌恶。

只见一个披头散发的书生在地上爬行,手里攥着一个小瓷瓶,模样还算端庄,行为举止却是不忍直视,满嘴胡言乱语,冲着围观的人群怪笑,高喊着“我有翅膀”、“我成仙了”,诸如此类。

那身浅蓝色的儒士衣服裹着烂泥,本该有的矜持谦雅一扫而空。

“又疯了一个,没成仙人成废人咯!”

“噫,我感觉这丹药越来越邪乎,尤其是最近,有好多人吃出了问题。”

“这还有的救吗?”

梅相路从这些只言片语推断:又有人服丹服出了问题,出现幻觉,在地上打滚了。

这样的情况已是多见不怪,而且愈演愈烈不可收拾,有好多次都是巡城禁军出面,把疯人拖走收押,最后打包送到三荒狱里去。

梅相路向来没有凑热闹这项爱好,在人群中轻巧穿梭着,三两下就钻了出去。

可是他刚呼吸到一口新鲜空气,就被一个醉醺醺的方士一把抓住了。

他下意识地拔剑,却发现这酒鬼腰间坠着一个铜牌,上面刻着“钦天监”。

钦天监是皇宫中掌管天文历算的部门,其中最高的官也不过六七品,这些人要是放到民间去,大概会被称之为方士,也就是,神棍。

梅相路口吻冰凉:“请你放手。”

这位酒鬼看着粗糙邋遢,像个市井平民,但其实是钦天监的一把手,中官正耿延昌。

耿延昌一身酒气,满脸绯红,逮着梅相路的手腕不放:“公子啊,老夫看,看你相貌不俗啊,让我给你算一卦呗~”

“不必了,我没兴趣知道。”

梅相路还想推脱,却看见这老头子从腰间摸出一杆称来,故弄玄虚地在他跟前晃悠:“称骨算命,没见过吧?我跟你说,这可是我耿大爷的绝活儿,别人学不来,我学的来!”

梅相路假笑道:“这么玄学?”

“玄乎吧?可它就是准!”老耿非常自信地拍拍胸脯,“老夫不收你一分钱,算不准我和地上那疯子一起滚!”

老耿的执着倒是挺让人佩服,梅相路便从善如流地挽起了衣袖:“那你称。”

梅相路把手臂搭上去,谁知铁盘冷得沁骨,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耿延昌掐了一番手指,开始滔滔不绝:“嗯……公子你命局超然,若要享头等清福,需遇到一位贵人助你流年避煞,否则易清高孤寂,终生郁郁。”

“哦。还有吗?”

“正印无杀,好慈悲,能怜悯,有舍身救人广积善德之本,实属难得呀!”

梅相路露出一个梅氏假笑,心道:吹,继续吹。

然而耿延昌接下来说的话可真是要把他气死。

这老头子坏笑着凑近他:“你有桃花咯,还是一份来之不易的缘分哟!”

“……”

梅相路冷哼一声,转身就走。

骗子。

除了因木僵病长年卧床的戚歆,还有刚才遇到的小榕母女,他最近就没和女人有过交集,哪里来的狗屁桃花,这不是鬼扯吗。

老耿企图挽回他,小步追了上去:“公子,我真的不骗你啊!”

“好,行,你没说错”,梅相路回头,口吻颇为不耐烦,“可惜我家院子里不种桃花。”

******

蒋篱是在夜阑人静之时率部众回宫的。

家家门户紧闭,唯有马蹄声纷乱作响,衬托着长街的空旷。

半鉴的巷道错综复杂,打更人如同幽灵夜游一样在之间整夜穿梭,当众人行至中心地带时,恰逢一更准时响起。此地因是离皇宫最近的城镇,真可谓五步一楼,十步一阁,随处可见朝臣高官的府宅,白天游人如织,喧沸繁华。

此刻唯更声悠悠,闻者欲睡。

打更的老头子穿着一身短褐麻衣,眼眶深陷着,昏昏沉沉,行尸走肉一般走到了蒋篱马前,却毫无知觉。

蒋篱也是低头才发觉人影逼近,猛地回拉缰绳,使老头子免于一难。

蒋篱已经警觉成习,背上的雕花弓箭眨眼间便到了手中,箭尖锁定来者的喉心。

老头哆哆嗦嗦,正眼看了看这阵仗,晓得自己又犯了傻,便直接跪了下来,二话不说开始磕响头。

“官人哪,贱民不长眼睛挡了贵人的路,真是该打,该打啊!”

“您网开一面,饶了我吧!我定感恩戴德,给您...天天给您烧香!”

打更人语无伦次地胡说一气,吓得魂都要飞了。

他额心触地,屏息等待着处置。

可是马背上的官人半晌都沉默着。

老头子小心翼翼地抬头,闪躲的视线正对上蒋篱的,发现蒋篱正在仔细的打量他。

“你,站起来,看着我。”

“你怕我把你怎么样?”

老头子嗫嚅着,不敢吭声,头埋的很低。

蒋篱俯身点了点他的肩:“那你告诉我,是不是有我这样的人以前把你怎么样过?”

老头子抬起头,惊惧的泪水将近满溢。

“你是打更人,也是长者,不过无意撞上我的马,我绝对不会惩处你。”

老头子拾起地上的铜盘和打更槌,用洗褪色的麻布袖子抹掉一把老泪。

“官人,此话当真?”

蒋篱食指指着心脏跳动的所在:“以校尉之名誉担保,绝无戏言。”

“半年以前,我打更还要提着灯笼,当时是中秋夜,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我路过天街,有个官人跌跌撞撞的,提着酒缸从香莺楼里走出来……”

听到“香莺楼”三字,蒋篱眉毛一挑,被勾起了一些不太好的回忆。

“……他听我到打更,就冲着我过来,把我灯笼夺走,说我抢了他的月亮……我知道他发酒疯,就想着把灯笼拿回来就是了,结果他不放手,不小心把他衣服燎着了,我想帮他,就舀了勺井水泼他。”

“然后呢?”贺陵就在蒋篱斜后方,听闻这等事件后心急如焚。

“然后,他就拿起酒缸往我头顶上使劲一砸,劈头盖脸地打,”老头子的眼泪又积蓄起来,“还一边骂‘你这老不死的狗贼,你这害人的东西’。街上没别的人,他直接把我打晕死过去,第二天我又是被药铺老板用冷水泼醒的。”

说罢,他把头顶花白的头发拨开,露出一块触目惊心的凹陷的血痂:“官人请看,这就是他的罪证。”

“可是我哪里敢告呢?又告谁呢?我连他名字都不知道。”

贺陵听的心里冒火:“你记得他长什么样吗?”

“大概…是记得的。”

“这样,”蒋篱面有愠色地开了口,“这位品行低劣的官员,我会帮你找到。改日我会带一位宫廷画师来帮你绘出此人面貌。”

老头子如此由悲转喜,一时激动到难以言表,手足无措。

“我怎么可以麻烦贵人屈致寒舍,这不是要我折寿嘛。”

“到你家也确实不便。恐怕只能等到三月后祭天夜庙会,届时有三日休假,人们会都上街,鱼龙混杂,便可在百花里的茶肆相见,以掩人耳目。”

“每年此时百花里人多又嘈杂,没人会在意我们说什么。只怕你等不了那么久。”

“不用把剩下半辈子都拿来等已经是老夫的福气,贵人说什么时候,就是什么时候!”

“好。”

“蒋校尉,”贺陵在一旁低声提示,“我们还要在四更前回宫。”

蒋篱回身打了个手势,射声部全体禁军继续向皇宫北门行进。

老头子就跪在原地,直到队尾消失在上坡顶端才肯起身,心中却开始五味杂陈,忐忑不安。

“这怎么说也是个是个武官,他如此帮我,莫非是要我自己送上门一刀了事,省得抓我费力……”

旋即又打了自己一耳光:“看这疑神疑鬼的毛病!”

老头子落有风湿疾,这长跪后还没缓过来,走路时关节咔吱作响,只得叹口浊气。

“我这老残谁稀罕,谁在乎呢,被抓就被抓咯……”

******

百米开外。

禁军左转进入一条宽巷,此街名曰砚阁,左侧住户比较少,商行偏多,右侧是一片深色墨竹林,有挺峭竹身,和狂枝怒叶。然而来砚阁街的人总是难以成群,因为此街有当朝郎中令的府第坐镇,门口长年有精兵武侍把守。

类比城门关,试问谁人敢轻举妄动。

路过郎中令府时,蒋篱止不住向那里投去一瞥。

本以为视线可以随意收回,但总是事与愿违。

贺陵和蒋篱差不多大,轻而易举地捕捉了这个小动作,便凑近了悄声打趣:“蒋校尉,是想家了么?”

蒋篱对着贺陵的坐骑踢了一脚:“废话多。”

他的母亲此刻在做什么呢?当年驰骋疆场的巾帼将军陈知淮,如今已为人妻人母,止步于一城一室之内。大概在学绣工,或是熬茶汤吧。至于郎中令蒋元林,掌管着宫廷禁卫及御林军编制,十有八九在衙署里忙着,被堆积如山的公务压成人饼。

自从去年从父亲那边接下这一职位,蒋家便多了个年轻气盛的校尉,少了个喜欢抓人听自己“谈玄”的让人退避三舍的孩子。

也是自那以后,他大部分时间他都在南宫行署住着,鲜少进家门。

马背的起伏跌宕把思绪里的陈年旧事全部抖出来了,一时难以回神,根本没注意到郎中令府的墙沿上伫立着一只灰鸽,嘴里衔着什么。蒋篱的马可能是看到了,发出短暂奇特的嘶鸣,吸引了灰鸽的注意。灰鸽扑腾着翅膀,亲昵又迅速地飞到那黑马头顶站住,用橘色小嘴轻轻啄着马的鬃毛。

蒋篱解下皮护手,捻起灰鸽嘴中掉落的东西。那是一朵即将开败的梅花,淡薄细腻的胭脂色花瓣上有了棕褐纹理,像是被烈火烧灼过,留下不可逆转的伤痕。

这并不是鸽子的心血来潮,不是意外,这是它的习惯,今天的这一朵,是不知道第多少朵梅花了。他的灰鸽子似乎很懂主人的心思,多年如一日地做着花与人的信使,知道它自己嘴里衔着的梅花有着深沉的,始终如一的意义。

这些被衔回来的花,都来自同一个地方,梅花的主人,也从没变过。

如果鸽子能说话,他还要请这位偷花大盗帮他看看,院墙后可有人否,身旁可有绕柱的青烟,可有焚香的暖炉。

蒋篱垂睫沉默半晌,又轻叹一声,捧起灰鸽,用拇指沿着它的背脊给它顺毛。他很欣慰这鸽子没有再和别家的打架,毛发依然是顺滑整齐。

“你这偷花贼,还真是屡教不改。”他低头去检查鸽子的脚爪,蓦地发现它细小的脚杆上绑着一卷暗黄色糙纸纸条。这时候的纸张不如后来那般细腻,大多是纤维原浆直接压成的麻纸,手感粗粝且色泽不均。

蒋篱哭笑不得:“谁把你训练成信鸽了?”

鸽子咕咕一叫,以示清白。

他解下绳子,随手将纸条塞入小臂护腕的边缘,见那鸽子在马头上站了一会儿,转了两圈,干脆又飞回蒋府里了。

蒋篱戳了戳马的脑门心,又指了指鸽子飞离的方向:“看吧,你那见异思迁的小伙伴,是不是欠揍?”

贺陵和几个弓箭手在一旁看着,可能是因为比较拘谨,没敢笑出声来。

那黑马扬起马尾,把蒋篱披散在马背上的长发扫向一边,搅成一团。

“啧,我懂了,你们就是一伙的。”蒋某人咬牙切齿地理了理头发,如是说到。

******

此时正把守皇宫的是禁军的步兵营,步兵与射声两营交替值守皇宫,每天搭班,日巡与夜巡每隔一旬一换。

轮值夜巡整整一年之后,蒋篱的熬夜水平简直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生物钟如同闹钟,随调随改。现在已过四更,待部众全入班房歇息后,蒋篱的睡意却仍处于萌芽状态,剩下充足的耐心和精力去读那一张纸条。

行署是靠近宫墙的单屋,供结束巡查的校尉住宿,北宫门那间属于步兵校尉,南宫门的则属于弓箭营校尉。推开门只见一桌一床,案几上整齐地摞着卷帙,还摆着一盏烧了半截的油灯。

蒋篱进行署门后把弓箭往案几上一拍,趴在床上养神。随后收敛倦容,席地而坐,斜倚着檀香木桌,把束发的缎带解下往身后一甩,让自己淹没在头发里。

“谁深更半夜教唆我家鸽子捎信哪,有病。”

他将纸卷缓缓展开,抚平褶皱,对准明亮的烛焰。

纸上的字迹娟秀工整,内容言简意赅。

“今日偶获奇物,蒋兄博闻广见,擅辨人物,若时日不违,可否来本观一会?随时恭候。”

此信没有落款也没有寒暄,直入正题,很快就能读完,似乎知道收信人没时间读长信。射声与步兵两天前就已经轮值换班了,除去今天特殊情况,蒋篱还有七个相对自由的夜晚。相对自由指的是,此人可以找到擅离职守的契机。

反正他是射声营的老大,谁能管他?他爹郎中令可以管,但是最近在忙夏至日郊祭的事,无暇顾及;皇帝也可以管啊,但是没必要小题大做。

真是天时地利人和。

“好,”蒋篱把纸条烧干净,趴回原位,“我明晚就去。”

蒋篱触枕即睡,错过门外的脚步声。

提着油灯的人已经年将半百,神情庄穆,不言自威。他的腰间仍挂着早朝时用的玉笏,似是议了整整一天的事,才从正殿出来,行经此处。

此人便是当朝九卿之一郎中令蒋元林,也就是屋里那位的老子。他一路步履稳健,到北宫行署处却是止步,侧头望向紧闭的门。门缝里摇着烛光,四下寂静无声。

他方才还腰背挺拔,此刻整个人却松懈下来,脸上倦容翻出,略带惆怅地想把门望穿。

蒋元林走近门缝,俯身用耳朵细听,直起身时眼角细密的皱纹已然泛起,笑着捋捋胡茬:“这小子居然真不打呼噜了。”

说罢,便又大步流星地前进,出宫回府。

“我也该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