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禁药曝光

木杖四周黑雾萦绕,是禽灵没错。温顺的草木灵在夜间应该是荧光白。

同伴总算知道刚才钻入偷猎者脑袋里的是什么了,大呼哀哉。

罗瑜拔出长剑,径直向伊娘奔去。他心想,区区女子,手无寸铁,只会些阴邪妖术,还来管闲事,真是活腻了。

离伊娘五步之遥时,他借着火光看见女人从袖里摸出一把折扇,没有打开,而是对准了自己,提嘴一笑。

他暗自叫苦。这他娘是什么奇形怪状的凶器?

伊娘手腕发力一甩,那扇骨里便骤出一抹寒光,迅疾地朝自己飞去。

下一秒,一根铁针没入颈项,罗瑜昏沉地倒地。

自从禽灵钻入体内,偷猎者脑中便不断浮现一系列血腥的画面:从张开的血盆大口,到撕咬猎物皮肉时鲜血涌出,血再到肉从白骨上被剥离。那些影像在眼前摇晃重复,令人眩晕和恶心。

他的意识还在,听到同伴倒地后便猛向姑娘扑去。

伊娘已在他身后,抡起木杖对准后脑勺当头一棍,偷猎者两行鼻血下来,抱着头躺地不起了。

她得意地拍拍手,冲倒挂着的可怜鬼说道:“小兄弟不用怕,他们都死不了,顶多昏迷半天。”

伊娘走到树旁解开绳结,把“小兄弟”轻轻放下来。

那姑娘似乎倒吊太久导致头痛,双手捂面,反复摁着额头。

“谢谢。”

听到这甜美的声音,伊娘顿时一惊。

她走近蹲下,提着姑娘衣袖移开手,这才看清面容。果然,这哪里是小兄弟,分明是个模样姣好的小姑娘!

伊娘心里更是来气,拂袖而起,转身狠踹偷猎者两脚:“死流氓,我弄不死你!”

说罢又抄起木杖,准备补上一棍。

木杖刚要落在脑门心上,一个灰色身影闪过来,双手拉着金属鞭接住了这一棒。

那姑娘脸上还沾着朽叶:“这两位纯粹想要偷猎花枭罢了,言语虽恶劣,不过也只是想逞能,对我并无甚伤害,姑且可以放过。”

伊娘眨巴两下眼睛,见小姑娘心善,确也无恙,也就收了棍,但是补了一针……

“以后还是小心,姑娘家少来这黑灯瞎火的地方,要是没别人,还是很危险的。”

“我在这地方从没见过别人。”

“……好吧。小姑娘叫什么?多大年纪?”

“季滨,刚满十七。你呢?”

“称呼我伊娘就可以了。以后如果要找我,来百戏巷就行,那里人都知道我的,会带你来。”

季滨见这位伊娘也不过二十来岁但称呼自己的语气,听着就像对七八岁小孩儿一样。

掌柜姑娘这人不太客气,心里虽然感激,嘴上不言谢,称呼人也很随便,一点不见外的。

“姐姐你今天为何来此地?”

季滨坐在枯木桩上,随口一问。

伊娘把裙裾一提,坐她对面晃了晃木杖:“我来抓禽灵。这里阴气极重,寻幢杖里的小东西们就把我带过来了。”

季滨潦草地打量了伊娘,似乎颇有兴趣。她刚才看到伊娘的后背上纹着一朵五瓣花,隔着红纱也可以影约看见,别有一番妩媚风情。

“我从未见过女驯灵师。”

伊娘“唰”的一声抖开花扇,给柴火鼓风。紫黑色鸢尾花是绣上去的,在火光灼灼中似乎悬空漂浮起来,生动逼真。

她撇嘴露出一个苦笑:“我本来也不想当啊,但总比去那什么楼里好。要是没被人救出来,我早烂在里头了,”

季滨唏嘘到:“哎,是我多言了。你的丈夫离你而去了吗?”

“不,”伊娘弱声回答,一边摇头,“我……从未和任何人成亲。”

季滨眼神一垂,看着火焰:“抱歉。”

她心想,如此天姿国色又年轻的女子,竟然从未嫁人,还险些落入烟花之地,命途实在是坎坷。

“别说我了,”伊娘摊开掌心取暖,惆怅万分,“你呢?瞧你这么清秀的姑娘,一定早有婚约了吧。”

“啊,”季滨把九节鞭举起给伊娘看,晃得哐啷作响,“你觉得会有吗?”

伊娘只是笑笑,然后点头:“会啊,这么活泼可爱的姑娘,武功又好,说话又这么爽快,谁不喜欢呢。”

季滨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我不过是一个江湖客栈的掌柜。”

“说来很巧,姑娘若是碰不到如意郎君,我倒是可以推荐两个。”

“哦?”

“那是雨水节气的时候碰到的两个小伙子。他俩比你大不了几岁,文武兼修,舞的了剑,也熟谙戏文,”伊娘冲季滨一眨眼,“而且,玉树临风,模样甚是好看,选哪一个都挺好。”

季滨爽朗一笑,觉着伊娘可以改名叫红娘。随后一摆手:“我真没那个打算,别耽误人家。”

伊娘惊了:“开什么玩笑呐,哪里听说过女孩儿家耽误男子的。可你不要步我的后尘啊,小姑娘,人生苦短,能找个归宿享膝下承欢之乐,也是好生福气。”

“我不需要归宿,”季滨把金属鞭绕回腰间,“我本来是注定一辈子都没有归宿的,可是后来突然就有了一个。”

季滨说罢去头上摸索绿松石簪子,发现空无一物,这才想起自己的簪子在偷猎者手里。

她小步走过去,把簪子拿回,拔簪子的时候非常鄙夷地瞟了那人一眼。

伊娘望着季滨,又望了望那作响的金属鞭:“黄铜九节鞭?你会使这个?”

“对。你的折扇又是何方宝器?”

“哪里是宝器,不过一把小花扇,”伊娘把扇子抛给季滨,“我稍微改造过一下。”

季滨缓缓展开折扇,眼见扇面绣着花型饱满的紫色鸢尾,互相掩映,层次分明,绣工无可挑剔。刚才倒挂时她目睹了伊娘甩扇的动作,因而凑近火焰,更细致地欣赏,发现每根扇骨上都有一个针眼般大小的细孔。

“你是在扇骨里藏了铁针?”

“眼力真好。”

“这针上抹的是什么?”

“我把散魂丸研磨成粉然后冲水,把银针烤至红热,再伸到那水中冷却。但是这对散魂丸的需求量颇大,我最近到处搜罗,也不够,能用的针只剩三根。”

季滨指了指昏倒的偷猎者:“我知道,他腰间的羊皮袋里有散魂丸,这流氓就是拿这个威胁我。”

“这么巧!”

季滨一笑:“你救我这一回,也意外得到想要的药,大概是因果相报吧。”

伊娘满面喜色地把羊皮袋拽下,然后打开。

“是不是真的有啊?”

“……有。”

可是季滨眼见伊娘脸色无比凝重。

“姐姐?有何问题吗?”

“来,你自己来看。”

季滨凑过去,只见磨损严重的羊皮袋里有三分之一装着药丸,灰白或红褐色、正圆或椭圆的颗粒密密麻麻挨在一块。在这袋里,几十种药混在一起,数量超乎想象。

伊娘用手拨弄几番,脑里搜索着这些药丸的名称。

“我只认出这散魂丸的名称。剩下的这些,全是鲜有来历,不寻常的药。”

竟全是明文规定过的禁药!

由此可见,此事非同寻常。

季滨倒吸一口凉气:“这两人该是什么来路……”

“大概是禁药走私犯吧。”

“可是他们不断诘问我,问的是有没有私藏花枭,又像是偷猎的。”

“照你所说,一个偷猎者为了花枭找到这鬼地方,为了避免有人跟自己抢,花大心血买几十种药带身上,然后拿禁药吓唬人?”

伊娘分析完后一拍手:“哈,这不是脑残吗?”

季滨面不改色,等她笑完。伊娘的笑声很有感染力,就连季滨的嘴角也不禁抽搐几下。

季滨:“我认识一个熟人,他大概能把这些药认出来。”

“哦?是药贩吗?”

季滨扑哧一笑,连忙摆手:“不不不,跟药贩扯不上八杆子关系。”

“既然是季姑娘的朋友,那么一定是一位经验老道到的江湖中人,介绍给我认识认识?

“有机会的话,一定。”

伊娘在说话的时候已经把袋里的散魂丹挑了出来,悉数收入自己香囊中。

“等你调查出这药贩子从哪里来的药,别忘了知会我一声,我也去采购一些。”

季滨迅速挽上发髻,带好宽檐草帽,向伊娘挥手作别。

“我定会托人写信来的。”

“谢谢。”

季滨已经转身走开了,腰间九节鞭的回音在崖壁间传响。伊娘打了个响指,几团禽灵便立刻离开地上两人血迹未干的伤口,打着旋儿乖顺地钻进木头里。下山时,寻幢杖上的铜铃留下一路寂寞的尾音。

唯有死境正中的一团明火还在燃烧。

******

半个时辰后,偷猎者与他同伴总算清醒过来了。

偷猎者打量四周,发现一团火,一盏马灯,一个人。

“你叫什么来着?我又叫什么?”

偷猎者吃了散魂丸,把周围人和自己的名字全忘了,忘得一干二净。

“……呃,我可是你小弟啊。我叫罗瑜,你是范臣峨。”

“我叫范臣峨吗……”

“大哥,我们为什么在这里?我刚才不是在前厅打牌吗?我还赢了邻居家一只乌骨鸡呢!”

“你傻了吧!打牌是什么时候的事,是一个月前你哥你嫂子结婚的酒宴上,鸡早就宰掉去炖汤了!”

范臣峨察觉到一丝不对劲,闭眼努力地回想。

他摸摸后脑勺,收回手时发现指尖有血。疼痛感提醒着他方才发生的事,促使他隐约记起刚才的经历。

他颤抖着手从自己和同伴的后颈上拔出铁针,再难以置信地看着空荡荡的腰间:最应该在的羊皮袋并不在。接着又在腰间反复摸索,仍难以接受羊皮袋‘不翼而飞’的事实。

范臣峨倒吸一口凉气:“老天爷,我该怎么给…那个人交差……怕是要掉脑袋了。”

同伴毫不紧张,一脸茫然地望着他:“你在胡说什么啊?‘那个人’又是谁?咱们明天还要去镜湖游船打渔呢,掉什么脑袋。”

范臣峨看着一脸懵懂迷乱的罗瑜:“你已经把这一个月的经历全忘了。”

“啊?”

范臣峨攥紧拳头,无处发泄地捏了又放放了又捏,接着是两行浊泪悄然流下,狠劲地推了他小弟一把:“我倒希望我也忘了。忘了多好啊!”

可是他自己偏偏忘的是姓名,非常倒霉地顺带忘了‘那个人’的名字。

冷汗不禁渗出,源源不断。

“你赶紧回家,最好哪里都不要去。以后也千万别来找我,更不要深夜去镜湖。”

“还有,如果那谁…算了,真记不得了,总之有陌生人上门找你,就都说你不在,能躲多远躲多远,有人问起我的事,别把我名字说出去!”

“为什么!”

范臣峨没理他,只是背身跌坐在枯叶上,仰面朝天,面容扭曲狰狞,发出歇斯底里的嘶吼。

“造孽啊!!!天要我死,天要我家破人亡啊!”接着双唇翕动,缓缓掩面,暗声自言自语道:“我为何非到此地不可,真是鬼迷心窍,无可救药了罢…”

人在冲动的时候果然都是胆大包天信心满满,等盲目松懈食了苦果后,根本不能饶恕当初的自己,只觉前途渺茫。

十余年如履薄冰的生涯,竟要如此草率地终结了,还顺便把命送上,真是荒唐。

就算是悔不当初,又有什么用?

罗瑜见他那两眼无神的大哥一摊泥似的可怜,立刻去扶他起来,可是范臣峨只是甩开他的手,猛地抄起长刀对准他:“赶紧的滚!再不走,或者不答应按我说的做,你就给我死在这里!”

“你不陪我坐船了吗?你不是说还要带我一起挣大钱…”

范臣峨失心疯一样站起来挥刀乱砍:“挣个屁的钱,有命挣都不错了!让你滚哪!!”

“你就好好的什么也不问不管,行不?别管后果,补救办法我来想。就算你担的起后果,也不该你消受,更何况,”他冷笑一声,“你担不起。”

“所以,滚。”

罗瑜听得懂言语中的胁迫决绝,也自始自终地相信大哥的决定不会出岔子,因而一步一回头,满心惶惑地走远下山了。

最后,这死境里人影散尽,火光也逐渐黯淡熄灭。

短暂的惊蛰夜两小时流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