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台夕吃饱喝足,在父母的菜景房里睡了一夜。第二天。她再三向李女士保证会赴约相亲,终于被批准回到自己心爱的狗窝。
谁知狗窝前站着一个男人,身边放着一个行李箱,双手抱臂盯着301的门,颇有登堂入室的架势。
“劳驾让一下。”金台夕着急睡回笼觉,不欲与他掰扯。
周牧野顺从地侧身让路,人穷志短,果然是真的。
她掏出钥匙转了一圈半,那人却还在背后站着。
房门拉开,那人竟无比自然地跟着她往里走。
金台夕手撑门框,挡住他的去路:“什么意思,私闯民宅?”
周牧野一脸理所当然:“我租的房子,合理合法。”
金台夕挑起一边眉:“周少,再仔细看看合同呢?你租的可不是这一间。”
对方气定神闲:“我知道,房东让我来找你拿钥匙。”
“我爸?”
“没错。”
她胳膊一软险险歪倒,为了掩饰尴尬,手赶紧在空中一挥,画了一条隐形的分界线:“站在界外等!”
周牧野后退半步,精准踩住那条看不见的线:“金台夕,你可真记仇。”
当年两人隔着过道坐,中间也有这样一道“楚河汉界”,什么时候形成的已不可考据,但震慑性极强。
一次自习课,金台夕不小心碰掉了橡皮,骨碌碌滚到了界外。见周牧野睡得正香,她屏住呼吸伸手去够,谁知手指刚过线,就被一本崭新的课本挡住。
周牧野拎着书脊,把橡皮扫回她的领地,然后换了个方向继续睡。
金台夕搬起桌子,刺啦一声往外挪了三寸。全班人都回头怒视她,只有罪魁祸首岿然不动,安稳如山。
她从抽屉里找出钥匙,塞给周牧野:“你知道做邻居,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小区宣传栏写着呢,互帮互助,和睦邻里。”
“错,最重要的是保持距离,互不打扰,哪怕有人半夜喊救命,也不要好奇开门。”
周牧野虚心求教:“那如果喊着火了呢?”
金台夕不再理他,大力关上了门——此人破产以前,可没有这么多废话。
然后往床上一倒,蒙上被子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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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庭院走水,养在后院的小倌为逃命浇了一身凉水,抿着唇站在她门口,片刻地上就洇湿一片,却死活不肯开口哀求。
她心里一软,容许他进屋换件衣衫。
她百无聊赖站在门口等,有一搭无一搭地往池子里扔石子儿——也不是没见过他赤身坦诚的样子,只是今日失了兴致,绝非想全他一个体面。
扔到第十三个石子儿的时候,她忽然想起一事,手劲儿一猛,砸穿了一片荷叶。她的书匣子就摆在衣架旁,里面诗词经史一概没有,全都是勾栏院里本朝最火的春宫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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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台夕倒吸一口冷气,猛然起身。
出版社每年清库存,都“好心”给她寄一箱书用来送人,她向来拆也不拆就束之高阁,往杂物间一堆了事——而那杂物间,正是刚刚住进新租客的302。
她心里一紧,拉下眼罩冲出门去。
302的门敞开着,里面飘出清洁剂的味道,却空无一人。
金台夕探头进去,发现屋里焕然一新,能换的都换了。老旧的木沙发边新摆了一张纯白的小几,很有几何设计感。
目光继续往里探寻,瞧见新换的窗纱后面,坐着一个修长的人影儿,一条腿曲起,膝上放着一本书。风吹帘动,看书的人却静如松柏,让人不敢打扰。
金台夕一时愣住。人处境会变,但骨子里的本性真的改不了。
比如周牧野,他此刻的侧影闲适又不失优雅,和五年前在学校窗台上装逼的样子如出一辙。
当年他总爱坐在教室后窗台上看书,窗户大开,天然鼓风机呼呼地吹氛围风,吹动少年的衣摆,也吹进一簸箕沙尘。
同学问他看什么书,他懒得理人,用封面盖住脸,上面写着两个大字:《The Castle》。从那天起,求是中学人手一本卡夫卡;也是从那天起,金台夕明白一个道理,装逼是会传染的。
因为在那之前,她曾在天文楼捡到过那本英译本书籍,为了寻找主人,她还打开看了一看。谁知这书内有乾坤,中间被扯掉了几十页,换成了身材凹凸有致的美人照片,从杂志上齐齐整整裁下来,又服服帖帖粘上去。
她当即把书放回了原处,这么精心炮制的书籍,失主自然会主动来寻,犯不着她多管闲事。果然过了没两天,她就在周牧野手上看到了这本书。
一阵热风吹来,窗纱飞舞,露出装逼惯犯的脸。
他眉尾轻挑,望向门口探头探脑的人:“怎么了邻居,着火了?”
越是被人抓住小辫子,越要理直气壮。金台夕灵机一动,大摇大摆进了屋:“我是来交割物业的。”
“交割什么?”
她状若不经意地走向墙角未拆封的纸箱,一屁股坐下,盖住上面的出版社LOGO:“就是查一下水电气表,还有房屋情况,你搬走的时候要负责恢复原状,明白了吗?”
周牧野两条长腿从窗台上垂下来,一本正经道:“不可能,我恢复不了那么脏乱。提醒一下,你坐的那个箱子可没擦过。”
金台夕环顾四周,入目皆是整洁,和一天前乱堆乱放的样子简直判若两屋,不禁讶然:“你收拾的?”
“不然呢?”
“没请保洁?”
周牧野自嘲:“你帮我付账单吗?”
金台夕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土:“挺好的,贫穷使人成长。这是我之前买的快递,拿走了。”
她扎了个马步,使劲一抬,没抬起来。
尴尬地把手往裤子上蹭了蹭,又使劲一抬,还是没抬起来。
周牧野放下手中的书,从窗台上跳下来,双手插兜看热闹:“需要帮忙吗?”
金台夕瞥了一眼他的窄腰,嗤道:“就你那小身板儿,咱俩不一定谁劲儿大呢。”
周牧野心安理得坐回窗台,又拿起书呼啦乱翻:“求人就好好求人,我不吃激将那一套。”
金台夕冷笑:“周少安心坐着吧,我可不是那种口是心非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的人。”
“没理解错的话,这是在骂我。”
“自信点儿,就是在骂你。等等,你干嘛拿我课本?”
周牧野看了眼书脊,上面写着《文物学概论》。
“你大学学的这个?我还以为你学的是中文或者编剧。”
金台夕一把夺过,放了个马后炮:“这屋里的东西,没有我的允许,你一样也不许动!”
说完从抽屉里翻出一个粘钩,粘在纸箱上,一路拽着走了。
她动作太猛,抖落了书里夹着的纸张。
周牧野弯腰拾起,上面密密麻麻写了一堆人名,中间有无数条弯弯绕绕的“辅助线”,他拧着眉看了半天,才认出是一张人物关系图。
金台夕拖了一箱子崭新的旧书回来,扔也不好扔,放又没处放,坐在上面气鼓鼓给程雨霁发消息:【大姐,赶紧派个人把我这儿的赠书拿走,卖废纸的也行。】
【造孽啊,一本成本价十几块,你竟然要卖废纸?不想在亲朋好友面前掉马,就给邻居一人送一本,就当上门直销。】
【少废话,反正你先拿走,我这儿不方便。】
【怎么了,真要搬家啊?】
【不是,隔壁搬来个烦人的邻居。】
刚发完这条,手机忽然弹出一条好友申请,验证消息写着:【邻居你好。】
她手指往上一划,眼不见为净。
谁知紧接着又来了一条【还物业交割吗?】
金台夕是个言出必行的人,哪怕是随口扯的谎,也得落实到位。她挣扎了半分钟,通过了烦人邻居的好友申请。
【走简易流程,你把水电气表拍张照给我。】
【在哪?】
金台夕一时语塞。水表在厨房的入水管,电表装在门口的电箱,燃气表藏在炉子下面的橱柜,这于她而言是常识,但对周牧野过去优渥的人生毫无用处。
【算了不用了。】人生第一定律,就是别给自己找麻烦。
对方却不这样想,提出了解决方案。
【钥匙放在门口,你自己拍。】
【还有你放在302的东西,可以一并搬走。】
妥当又体贴。
老房子隔音并不好,消息读完,她清晰地听见隔壁的关门声。脚步声由远及近,在她门口停下,金属声细碎,像是钥匙挂在门把上的声音。
“你去哪?”她忍不住扬声问。
“公司。”
金台夕恍然大悟,倒是忘了,他现在也是打工人一个。
周牧野今天十分反常,自从进了公司大门,就一直眉头紧锁抱着手机。
区彻明观察了一下午,终于忍不住凑过来,然后瞳孔剧烈地震:“野哥,我以为你在炒股盯盘,结果竟然是在看小说?!”
周牧野按熄了屏幕:“边儿去。”
区彻明却瞥见了上面的香艳描写,一脸震惊:“我没想到你还有这种癖好!你还是找姑娘谈个恋爱吧,年轻气盛的别憋坏了!”
周牧野眉眼压下来,气氛瞬间凝固。
区彻明语重心长:“我是为了你的健康着想,你实在喜欢,看文字有什么意思,我拿个硬盘给你!”
然后一溜烟儿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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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厢,金台夕继续和程雨霁讨论那箱书如何处置。
“你拿回出版社做促销。”
“那你都签上名。”
金台夕一口回绝:“不行,拆箱目标太大了,容易被邻居发现,太丢脸了。”
程雨霁无语:“你邻居到底是何方神圣,你怎么这么怕他?人不能否认自己的过去,写露骨香香文不是什么黑历史,再说出版的时候早就大刀阔斧改了,那尺度都是纳米级的。”
金台夕最激不得,声音高了三分:“我才不怕他呢!我是怕我优美缠绵的文字削弱我的气势,吵架输了丢人。”
程雨霁被勾起了好奇心:“这世上除了周牧野,竟然还有你吵不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