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上,金台夕把整个车窗都摇下来。夏日晚风闷热黏腻,鼓足了劲儿也不清爽。
程雨霁在驾驶座惊叫:“快关上,空调都不凉了!”
金台夕散了头发:“兜风的精髓是自然风,你这么爱吹空调,买敞篷小跑干什么?”
程雨霁说不过她,索性打开顶篷:“我就不该送你。你说你家学渊源就是开出租车,怎么连本驾照都没有?”
“世上的父母分两类,有钱的希望子女继承家业,没钱的希望子女千万别从事自己的行业。”
“嘁,要不是你家在CBD有栋楼,我差点儿就信了你的鬼话。”
金台夕也试图学过驾照,但科目二还没考就被金满富紧急叫停了,说他开了一辈子车,不能让女儿也给人当司机。
她觉得奇怪:“你不是挺喜欢开车的吗?”
“我是喜欢,但我不喜欢我闺女开车。开车和做饭一样,你一旦学会,就少不了要接送孩子上学。”
这话十分有道理,于是她既没学会开车,也没学会做饭。
车子停在二环边的旧小区,程雨霁撇嘴看了看:“干嘛非住在这儿,破破烂烂的还堵车。”
“楼下大卖场,对面美食街,左转地铁换乘站,右转三甲医院,除了没有电梯,简直毫无缺点。可惜我在这儿住不了几天了,我爸要把我赶走。”
程雨霁见缝插针:“所以啊,女人还是要有自己的事业,你多写几本书自己买房,谁也不能把你赶出去。”
金台夕听见有人画饼,飞速下车逃离,边跑边说:“我哪怕三流小说等身,也不够在这地段买一间老破小。多写几本,怕是都活不到继承家业的那一天。”
她整整两个月一个字都没写出来,明显感觉脾气躁了不少,这样下去迟早脱发。
一溜小跑到单元门口,伸手去摸钥匙。
包里的薯片袋哗哗作响,十分恼人,她低头往一楼窗边靠了靠,想借个光。
窗下火光一闪,亮了一瞬。
帆布包里混作一团的手机钥匙防晒唇膏无处遁形。
她抬起头,下意识想道谢,看清火苗后面的人脸,又生生咽了下去。
打火机的火焰摇摇曳曳,映得周牧野的面庞影影幢幢。让她想起某次深山露营,夜色中起伏的峰峦和幽深的潭,美则美矣,但暗藏数不尽的危险。
他吧嗒合上打火机盖:“不用谢。”
金台夕抱起双臂:“你直说吧,想干什么?我没工夫跟你弯弯绕。”
再一再二不再三,哪怕是上学时候,两人的座位只隔一条过道,一天也说不了三回话。
周牧野轻哂,几年不见,还是这么没耐心。他周遭的人与事都变了,金台夕身上一成不变的耿直,突兀又可贵。
对待没耐心的人,直线比迂回管用:“借我一千万。”
好大的口气,金台夕第一次见腰板挺得这么直的借钱人:“一千万!你可真敢想啊,我凭什么借你?”
周牧野垂了眸:“我的情况,你大概都知道了。”
金台夕双手一摊:“没听说过。要不,你说说看?”
摔落云端尊严不复这种事,听别人说多没意思,要当事人自己承认才有趣。
他慢条斯理地挽起袖管,露出一截冷白的手腕,递到她面前。
金台夕啧了一声:“不至于吧,这点小事就割腕?”
灯光昏暗,她低头凑近了去瞧,青色的血管在月光下变成金色,清晰且连贯。愈创木的气息随脉搏漾出来,和他这个人截然相反,是安静的味道。
指节分明的食指伸到她脸前,点着自己腕上浅得看不出的圆形印记:“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块表,今天卖了。”
金台夕暗骂自己,被他坑了这么多回,怎么还能轻易上当?
“周少爷不会觉得自己很惨吧?告诉你一个残酷的事实,你不戴表,时间也不会为你停下来。”
“我知道,收表的人已经告诉过我了。”
典当行对变卖家私的人自然不会吹着捧着。周牧野收了腕,垂下眼眸,隐去了那双冷漠的眼睛,真有几分楚楚可怜的样子。
若非他是周牧野,金台夕差点儿就信了。
“省省吧,别装了,我没钱借你。”
“你刚才还花几千块吃日料。”
“我有钱,想花多少钱吃饭都行;我和你不熟,一分钱也不会借你。”
“那……”周牧野面露难色,手指指天:“你要是不肯借我钱,把房子便宜租给我也行。”
三层301,正是金台夕的家。
谈判铁律,如果想让对方答应你的要求,就要先提一个更过分的要求,比如借钱一千万。
金台夕堵住单元门:“你疯了?这可是楼龄二十年的回迁房,配不上高贵的你。”
“你能住,我也能住。我在对面上班,住这能省下交通费。”
“你找了个班上?”
“嗯。”
资本家变打工人,金台夕感慨风水轮流转,但没有一点同情:“放着Rosewood不住,住这老破小?你不嫌寒酸,我还嫌晦气呢。”
周牧野神情一顿,随即展颜:“谁告诉你我住在哪的,程雨霁?”
整个求是中学没有一个和她关系好,班上只有程雨霁不爱说话,所以说她的坏话最少。
“关你什么事?你再不走,我要叫保安了!”
若是五年前,金台夕被他抓住小辫子,定要跟他辩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然后不知不觉就陷入自证的怪圈,生一肚子闷气。
可她现在成长了,明白世界上有很多架根本不值得吵,只要一句“关你屁事”就能了结。
可周牧野显然不是这样好打发的人。
他瞥了眼门口歪在椅子上的看门大爷:“他已经睡着两个小时了。”
“你在这儿等了两个小时?”真是离了大谱:“周牧野,你是不是记忆错乱了,咱俩可不是能雪中送炭的关系,要不是我成长了,这会儿已经见血了。”
周牧野的花花肠子九曲十八弯,她却只有一根笔直通天的肺管子,耐心还不如锁眼儿大,实在懒得揣摩。
周牧野从怀里掏出一张小广告,抖开,自嘲一笑:“若我早知道是你家的房子,我一定不会来。”
今天听他说了这么多话,只有这句像真的。
金台夕想,如果他把最不想示弱的人排个序,自己一定能名列前茅,毕竟在他光辉灿烂的前二十年岁月里,只有自己看穿了他虚伪的假面,知道他偷偷请了八个家教苦读才能考第一,见过他世界名著下面藏的杂志美人照,还有他游戏小号的真实战绩。
她抱起双臂,挑衅道:“那你为什么又来,老来,反反复复来?”
“因为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个好人。”
金台夕维持着唇边的弧度,笑容却变得难看。
她知道“他们”指的是谁,她和“他们”确实不一样,但区分的标准,从来不是好与坏。
这世上哪分什么好人坏人,只有富人和穷人,这是她用了三年学会的道理。而这个道理,就是周牧野教给她的。
“他们?那你呢?请问你把你自己放在什么位置?”
周牧野倒退着下了两层台阶,目光与她平齐:“求人的位置。”
他竟然也有放低姿态求人的一天。金台夕心里一阵爽快,反手抓住了背后的门把手,摸着上面斑驳的铁锈:“求人,至少要叫声姐姐吧?”
要求提得如此具体,毫无模糊的余地。
周牧野抿了唇,显然没想到她如此蛮横:“你休想。”
金台夕笑得开怀:“这就受不了了?做我的租客,还得洗衣做饭拧灯泡呢。”
再说他也没吃多少亏,毕竟只比自己大一天。
他俩的生日,一个十一月二十二,一个十一月二十三,一个天蝎座,一个射手座,一个睚眦必报心狠手辣,一个放荡不羁爱摆烂。
这种微不足道的巧合,她本以为自己早就忘了。
周牧野沉着脸,踏上一级台阶,离她近了一步:“你别欺人太甚。”
金台夕的眉梢扬到天上,指着他脚下:“你这可不是求人的态度。姐姐教你,你就好好学,不要顶嘴。”
周牧野深吸一口气,下颌紧绷,一脸屈辱地退下台阶,:“我知道了,金姐。”
金姐和姐姐只差了一个字,意味却千差万别。
金台夕一把拉开楼道门:“你今天就是叫我大爷,我也不会把房子租给你!”
说完猛地关了门。
门口的看门大爷正在打瞌睡,忽然一个激灵醒了,瞧见三号楼楼道的灯从一楼亮到六楼,齐齐整整。
他拎着保温杯溜达到门口:“吵架了?还是年轻啊,都等一个晚上了,说两句软话有什么难的?”
周牧野未置可否,递了支烟过去:“认识301的业主吗?”
话里不带情绪,也算不上亲和,但莫名让人想掏心掏肺。
“开大奔的金师傅嘛,院里都认识,今儿早上还给大伙儿带了几斤牛腱子呢。当年我俩是一个胡同的街坊,一起回迁到这个小区,以前老笑话他抠门,发了钱也捂着不花,现在人家发达了,我还在这儿看大门。”
周牧野伸手掏兜,拿出个沉甸甸的东西:“他下次来,给我打电话。”
大爷接过来,是一块手表,一看就价格不菲:“小伙子,我看你人不错才帮你,可不是为了这东西。不过我提醒你一句,小金跟她爸成天斗嘴吵架,可不是什么听话孩子。”
周牧野脸上终于有了表情,她不听话,他可太知道了。
“这小区外来人多,您照看着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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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台夕又做梦了。
王朝颠覆,纤尘不染的公子沦落勾栏,伏在昔日仇敌脚边为她斟酒。
仇敌打翻杯盏:“你既卖笑,就该做出喜庆模样,哭丧个脸好像我杀了你父母一样,晦气。”
佳酿顺着他脸颊流到唇边,像一滴泪,他捏碎手中瓷杯,衣摆染了血。
“哎呀我忘了,我确实杀了你父母。不过如今,我是你的恩客,不如叫声姐姐来听?”
小倌闭了闭眼,膝行向前,一字一顿地唤她:“金小姐,莫要欺人太甚。”
金台夕猛地醒来,掀开被子冲到电脑前,打开了一个新的空白文档。
作者有话要说:学金姐,不自证,万事都能用关我咩事和关你咩事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