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依凡的这次回来,是为了前小姑黄家秀的婚事。
当年她们两人在国外留学的时候,曾经认识过一对中国夫妻,先生叫柯以,是个搞电影的,太太据说是家庭主妇,可是言语活泼,举止爽利,而且一年总有半年来往于欧亚两陆,倒比职业女性还独立潇洒。物以类聚,便很欣赏依凡和家秀的学问人品,常约齐了周末一道野餐,交情一直很好。
然而这次依凡再见到柯以,才知道柯太太前年已于上海病逝。两人说起往事,柯以对家秀的为人十分羡慕,又说最近便要回国,希望同她们继续保持友谊。依凡留了心,先是言语试探着,后来便把话挑明了,说自己愿为红媒,替柯以和家秀牵道红线。柯以原本就对家秀抱有好感的,自是欣然同意。
依凡遂兴冲冲地,催着柯以买了船票,便急急地回上海来了。可是没想到,家秀听了这事却并不以为然,倒有些嗔怪依凡多管闲事似,皱眉说:“我是早已抱定独身主义的了,以前你也同意我的观点,说是婚姻并不能给女人带来幸福,怎么这会子又想起给我做媒来?”
其实在此之前,依凡也同家秀多次讨论过婚姻问题,可是家秀始终懒洋洋地不起劲。在女子独立的问题上,她比依凡还要坚决。因为依凡是不得已走到这一步,她却是采取主动,自情自愿要独立门户的。
她自租的公寓在法租界,周围环境相当优雅,而且繁华,交通也便利,最方便青年男女幽会的。可惜这位年逾三十的老小姐一门心思自己过日子,既从祖上继承了一笔省吃俭用足够过一辈子的小遗产,又隔三差五地做些兼差贴补零花,今天到某写字行打打字,明天到某电台播播音,有时也帮别人翻译文件,整理账目,日子过得颇不寂寞。虽然风朝月夕,也未尝没有感慨,可是既然不指望男人养活,又没见到那个合心水的对象,又何必急着把自己嫁出去呢?
她对赵依凡解释:“对于婚姻,你是‘曾经沧海难为水’,我是‘除却巫山不是云’,而我的‘巫山云’还没有来到。”
依凡苦劝:“此一时彼一时。以前我眼见的男人个个都贪花好色又不务正业,没有理想人选,自然不鼓励你步我后尘。可是现在有柯先生这样一个现成的人选放在这里,人品也好,能力也好,为什么不考虑呢?况且,巫山云也是要你肯登上巫山才看得到的,你试都不试,又怎么知道他不是你要的那片云呢?”
家秀拗不过,由依凡做主,同柯以在南京大戏院看过几场电影,也到亚尔培路的红房子吃过几次大菜。每次见面,柯以总要送上大抱的鲜花和衣料之类的小礼物,家秀也曾还过他一只劳力士金表做答礼。彼此应酬的气氛十分洽和,就着戴假发套的法国琴师的钢琴曲下酒的时候,偶尔四目交投,眼波流动,也似乎有情有意,可是每每曲终人散,也就像南柯梦醒,刚才似有还无的浪漫情愫已经化成一个淡去的烟圈,而彼此的交往,也仍旧停留在朋友聚会那个层面上,毫无进展。
依凡心急,不断催着:“怎么样呢?说你愿意,又不见你点头;说不愿意,你倒也好像并不反感柯先生,我想他也是没什么理由让你反感。可是你心里到底怎么想呢?人家说皇帝不急太监急,我现在才知道这说的是我这种人。只是你到底什么意思呢?”
家秀一边用杨木剪刀修理吊在客厅玻璃门的一盆文竹,一边含笑听着,随着依凡的赞美,柯以的形象便在文竹的绿意中一点点浮现出来。
他有着中等偏高的身材,一张书卷气的长方脸,嘴唇薄而紧,肩膀也略显单薄,可是穿西装的时候并不容易看得清楚。说话的时候,喜欢将头一点一点,每一句和每一句之间略做停顿,必要时辅以手势,遣词用句都合理而有分寸。总之作为一个结婚对象,柯以的确无可挑剔。
无奈家秀的心是一间没有门的屋子,等待勇敢者破墙而入,不出奇招是不行的。柯以却只是一味地因循着,按部就班,整个人就像一本隔年黄历,有板有眼,一本正经——没有一本书是比它更正确的了——可惜是旧的,再正确也是无用。
而一个无用的好人,是敲不响的锣,点不亮的灯,忘了建楼梯的二层楼。
可是这番话是不好对依凡说的,于是家秀只微笑着说:“什么意思?你说这么多,左不过是要我结婚的意思。要说婚姻呢,如果我很想嫁,柯先生自然也可以考虑。可是我自己并没有那方面的热望,而他条件也没有好到非紧紧抓牢不可的程度,那又急什么,要你把‘太监’这种话也说出来了。”
依凡笑起来:“原来你同我掉花枪,是想玩谈恋爱的游戏,拖着来。那我也由得你,反正也就这几年青春,不玩也来不及了。”因又说起来,“我已经回来一个礼拜了,怎么还不见那边送黄裳和小帝过来,总不成离了婚,连孩子也不许我见了不成。”
家秀叹息:“说是小帝生病,不方便见客,可是没理由连黄裳也生病。或者,我明天过去看看,亲自带他两姐弟过来好了。”
到了次日,家秀果然绝早起床,乘着她那辆白色的私家车就直奔了黄府去了。可是不到中午便即回来,气愤愤的,脸色煞白,鬓角尚有血迹,坐下愣了半晌,才向依凡说:“这是怎么说的,他们说黄裳生了病,不许我见她。我跟他们争了几句,竟打起来了,我那个没人性的二哥,居然连我也打!”
依凡大惊:“你二哥打你?这怎么会?”
家秀又坐着喘了好半天的气,这才一五一十讲给依凡听。
原来,家秀到的时候,黄家麒照旧睡着没起,门房去“办公房”通报二奶奶,因为正是早请安时间,要家秀先在外面等候。家秀满心恼怒,自己怎么说也是姑奶奶的身份,以前赵依凡时代,她随时可以长驱直入登堂入室的,如今换了新二奶奶,居然摆起谱来,要她这位黄三小姐在外等候看她摆威风来了,于是也不等人请,径自挑了帘子进来,在孙佩蓝对面坐下,开门见山地说:“我好久没看见黄裳,到她学堂去问,说是请了假在家,所以我特地来看看她。”
时已早春,孙佩蓝却仍然严严谨谨地穿着家常灰鼠短袄,系着灰鼠毛裙子,当她在屋里走来走去,整个人就像一只硕大的灰老鼠,并且正赶上冬天换毛似的,满屋子里都有一种灰灰的气氛,让人觉得嗓子眼里发痒,似乎吸进了灰鼠的毛,忍不住要呛咳。看到家秀,她懒懒地回眸,也像一只在大白天睁不开眼睛的灰鼠,皮笑肉不笑地答:“劳姑奶奶费心,不等下帖子请,也不派个下人通报,颠颠地亲自跑来看望。”
家秀见这话说得讽刺,怫然不悦,却又不便发作,只按捺着说:“黄裳呢?怎么不见她出来?”
“我们大小姐病了,不方便见客。”
“病了?什么病?我去看看她。”
“那不大好,医生说,她这病,不方便见人的。”
家秀大疑,又见崔妈在一旁拚命向她使眼色,越发坚持:“什么病这么神神秘秘的?我非去看看不可。”
孙佩蓝因为家秀同前黄二奶奶亲近,一向对这位姑奶奶没什么好感的,如今得了机会泄愤,焉有不得风驶尽帆之理,于是也不睬她,却指着一个下人骂道:“你是管家具的,只管管家具,又去过问厨房的事做什么?厨房里的事自有厨房里的人说话,要你马槽里伸出个驴头来——多你一张嘴!”
家秀见她越说越不像,忍不住在椅子扶手上一拍:“你指桑骂槐地说什么?我亲侄女的事,我为什么问不得?”
彼此争执着,黄二爷已被惊动了过来,见面便问家秀的不是:“这是干什么?一大早跑到我这里大呼小叫的?”
孙佩蓝又在一旁添油加醋:“不得了,姑奶奶要当我们的家呢!我也知道,总是你那位好朋友赵依凡回来了,你便看我不顺眼,想尽法子要把我挤出去,好让那姓赵的重新进门。可是我告诉你,我孙佩蓝虽不是那容不下人的人,可是说什么也是明媒正娶,堂堂正正的黄家二奶奶。她姓赵的当年好好的奶奶不做,满世界里去轧风头,如今想回来,可也晚了。你回去问着她,二姨奶奶她做不做?楚红死了,这屋里正缺一个剥杏仁的呢,她要是做得好杏仁茶,说不定我会答应她重新进门来。”
家秀听这番话说得恶毒刻薄,大怒起来,指着孙佩蓝骂道:“你这眼里没高没低的贱人,不要以为做了我的嫂子就是登了天了。如果依凡稀罕做这黄二奶奶,你以为还有你进门的机会?你给依凡提鞋也不配。我也懒得同你这种泼妇闲话,你把黄裳给我交出来,咱们大家省心!”
孙佩蓝听到这一句“给依凡提鞋也不配”,恰恰应了前日黄裳骂她的话,大怒起来,扭着家麒撒泼哭道:“家麒,你听见吗?我说黄裳是谁挑唆的,小小年纪那样毒,满嘴里只是替她妈讨便宜,原来暗里有老师教着呢!”
黄家麒也是耳朵里最听不得“赵依凡”三个字,又听家秀话里的意思明白说依凡不稀罕做黄二奶奶,由不得当年的闲愁旧恨一并被勾起来,冷着脸道:“阿裳是我的女儿,她如今生了病,不方便见人。这里是黄二爷公馆,不是你黄三小姐的行宫,却不容你放肆!”
家秀直直地瞪着哥哥:“什么病不病的,我看你们是把她藏起来了,存心隔离她同依凡。阿裳是你亲生女儿,也是依凡的女儿,你凭什么拦着她不许见自己的妈?你和依凡怄气,犯不着拿个孩子撒气。”
黄家麒被说中心病,一时间恼羞成怒,更不答言,顺手抄起一只青花瓷瓶对着家秀便砸过来,连鬓角也打破了,幸亏没伤到眼睛。
家秀一行说,依凡便一行哭,手里替家秀料理着伤口,眼泪早已流下来把纱布打湿了,呜咽着说:“他们既能这样待你,更不知怎么荼毒我那两个孩子呢?这倒是我不该回来,给他们制造口实了。”
家秀最见不得依凡哭。依凡的脸原本长得明朗洁净,有种天晴朗月明亮的感觉,一哭,就成了晴天漏雨,尤其让人不安,觉得宁可错待了全世界也不该错待了她的,打心眼里感到亏欠。
正懊恼着,印度听差来报说柯先生来了。家秀这时候正把全天下的男人恨得贼死,又兼脸上有伤,失礼于人,遂不耐烦地说:“就说我不在,让他改日再来。”
听差一愣,刚才已经跟人家说上楼通报小姐去了,这会儿又说不在,搁谁谁信啊?可是看到两位小姐都脸色郁郁,不敢多说,只好下楼来照小姐吩咐答给柯先生。
柯以听了,却是当头一瓢冷水,心想你明明在上面,却这样当面骗我,那是根本不把我当朋友看的。我柯以何至于就这样惹人讨厌,被你践踏?遂愤愤地,也不多说一句话,转身便走。一个有可能的浪漫故事,也就此夭折了。
要说家秀的公寓,夸张点说就是一个小型联合国。
原本租界里的公寓房子就多外国人出入的,而家秀家里又不用一个中国人,印度听差,法国厨子,白俄司机,连随身女仆也是个口音生硬的英国乡下女人,带着个小姑娘,七八岁了,替家秀做点跑腿递茶的杂务。
这一天,那小姑娘海蒂突然回来说:“我刚才去仁心医院替黄小姐拿药,看见内科的林医生,说是黄小姐哥哥的儿子也在医院里。”
英国人排不明白中国人的那些亲戚,不晓得“侄子”、“姑姑”这些称呼,每每说起来总是“某某哥哥的孩子”或是“某某父亲的妹妹”。
家秀听了,心知是黄帝,赶紧找出电话号码摇到仁心医院去找林医生。林医生是黄家的老朋友,同家秀和依凡都是认识的,立刻很热心地报告说,黄帝不过是身体虚弱,没什么大毛病,再打几天营养针就要出院的。家秀便又问,有谁在医院陪护,说是通常是林妈和一个老男仆,晚上则只有保姆林妈一人。家秀便沉吟着不说话。林医生于黄家的情况多少知道些,便心照不宣地说,礼拜二晚上是他值班,不妨请黄小姐和赵小姐来医院参观。
赵依凡知道了这番安排,自是急切不已,恨不得一觉醒来就是礼拜二晚上。可恨那日子只是同人过不去,春宵苦短时它过得飞快,秋夜绵长时却偏偏一分一秒地延挨,时针与分针都凝固了似的,半天不见走一步。
但是再难挨的日子也总会过去,到了礼拜二这天晚上,赵依凡诚惶诚恐地,早早换好衣服等着家秀发令动身。
家秀说:“去医院,不必穿得这样隆重吧?”
依凡不允:“我六七年没见孩子了,可不想一见面就让他觉得我老丑。”可是临走却又犹疑起来:“要不,我还是换一件的好。”
这样子拖拖拉拉地到了医院,已经是夜里九点多,林医生早在门口等候了,见了面,也不多寒暄,直接把她们带到特护病房里来。
那林妈是早已得了消息的,一见赵依凡,由不得红了眼圈:“奶奶,你可来了,弟弟想你呢。”
依凡的眼泪早已断线珠子般垂下来,哽咽说:“小帝怎么样?”
林妈向病床努努嘴:“刚刚打过针睡着了,林医生说不碍事的,痊愈就在这两天了。”
依凡坐到儿子床边来,贪婪地看着他苍白透明的脸,长长的睫毛,小鼻子小嘴,睡里梦里还紧紧皱着眉,好像不胜烦恼似。但是没看一会儿眼前就已模糊了,不得不用手去擦,可是那眼泪就像存心与她作对似,怎么擦也擦不净,再不能清楚地看儿子一眼。
家秀推推黄帝:“小帝,醒醒,看谁来了。”依凡待要阻止,已经来不及,黄帝朦胧地睁开眼来,愣愣地看看四周,忽然一扁嘴对着林妈哭起来:“林妈,怎么这么多人呀?我害怕。”
家秀有气,搡了他一把,教训道:“怕什么怕?哪里来那么多人?这是林妈,我是你姑,这是你妈,你怕哪个?”
林妈自然是认识的,姑姑虽然疏于往来,可也每年见面,但是这位服饰华贵满面泪痕的女士居然是妈妈,却令黄帝大吃一惊。在他心目中,妈妈是一个遥远而飘忽的符号,是继母孙佩蓝口中那个“没心肝的女人”,是每年圣诞从不同国度寄来的花花绿绿的明信片,是古书里或是新歌里忽然跳出来的一些念想,是记忆中一次次去证实去擦清却越来越不清晰的模糊影像,如今竟然这样近这样逼切真实地站在自己面前了,反让他一时接受不来。
但是呆了一呆,他也就明白过来,定定看了依凡半晌,忽然“哇”地一声,更加大哭起来:“妈妈呀,姐姐被他们关起来了,要死了呀!”
在黄帝住进医院的同时,黄裳也得了痢疾病倒了。上吐下泻,浑身无力,一日更比一日虚弱,像一盏纸灯笼,风一吹就要灭了。
崔妈拼着挨骂到上房里汇报了几次,二奶奶只答说“知道了”,却迟迟不见请医问药。崔妈急了,一日瞅着二奶奶不在家,找个机会又向黄家麒求情,说:“小姐毕竟是老爷的亲生女儿,养得这么大了,又正是好年龄,难不成就看她这样死了吗?让亲戚听着也不像,以为爷心狠,害死自己亲生女儿。改天要是有人问起小姐得的什么病,是怎么死的,可叫大家怎么说呢?”
黄二爷听了,也觉堪忧,可是明知送医诊治二奶奶一定不会同意,只好含糊说:“你先下去吧,这个我自会想办法。”
隔了一天,黄家麒便到黄裳房里来了。黄裳躺在床上,已经只剩下半条命,蜡黄的脸,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可是努力睁大着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父亲,那样清澈凄冷的两道目光,仿佛要一直照进他的灵魂深处去。
黄二爷看着,心下也未免不忍,想起两父女讨论学问的往事,只觉今夕何夕,何至于就弄到如此地步?不禁叹了口气:“你要是但能听话一点儿,也不会变成这样……可想吃点什么不?”
黄裳闭一闭眼睛,滚出两颗豆大的泪珠来,轻轻说:“我想……见妈妈。”
“那不可能!”黄家麒拂袖而起,“你提也不要提!要不是你那个没规矩的妈突然跑回来兴风作浪,哪里有这么多事?亏你还想着她!”
黄裳眼睁睁地望着他,半晌,扭过头说:“爸,你打我骂我,我都已经受了。我只求你一件事,别再当我面骂我妈了,行吗?”
家麒“哼”了一声,因见床头放着一套《红楼梦》庚辰大字本,便随手取过,翻着说:“病成这样了,还看书?”
黄裳答:“正看到第三十三回。”家麒看一眼书目,却是《手足耽耽小动唇舌 不肖种种大承笞挞》,心里大不自在,哼了一声合上书:“你休息吧,我明天再来看你。”站起便走。
崔妈看不明白,悄悄问黄裳:“小姐,二老爷说得好好的,正谈书呢,怎么忽然又不高兴了,说走就走?”黄裳苦苦笑了一笑,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可是泪水却自颊边不住地流下来,滴在《红楼梦》书皮上,不久湿了一片。
这边黄家麒回到上房后,也是唉声叹气,无可如何,还是躺到烟榻上云游一回才算心平。黄裳病成那种样子,他也不能不心疼,可是顾虑着二奶奶雌威,到底不敢提出送黄裳去医院的话。有时他不免也会想:怎么自己竟变成这样,在自己家里竟像是不自由了呢?可是那些事情想不得,想多了就会头疼。只好借着去医院看黄帝的机会向林医生要了药,天天下午只等孙佩蓝出门打牌,便做贼似提着针管药剂偷偷溜下来替女儿打针。
黄裳病情似乎得到些控制,可仍是时好时坏,眼看着可以起床走动了,一个早晨醒来就又忽然翻天覆地吐起来,直要把心肝肺都吐出来似的。
崔妈一边替她清理一边哭着:“小姐,这可怎么好呀?这可是活不得了!我从小儿看着你长到这么大,又会读书又会写字儿了,就是一句话说错了,得罪了二爷二奶奶,虽说不孝,可也不至于死罪,怎么就成了这样子了啊?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可也不想活了。”
黄裳浑身灼热,面色赤红。她觉得自己已经是个死人,身在地狱了,四周有火舌吞吐,将她吞噬。可是她不愿意就这样死,她还有许许多多的心愿未了,阎王在收魂之前也要问一问那将死的人有什么最后心愿的吧?她扶着崔妈的胳膊,用尽了力气挣着说:“何妈妈,你要是真心疼我,真当我是亲生女儿,你就帮帮我逃走吧。我得去找我亲妈,好歹让我们见上一面,不然,我就是死在这屋子里,也是死不瞑目。”
崔妈听了,更是哭得气断声嘶,她是打心眼儿里怜惜小姐,可是说到逃走,却是怎么也不敢的。“谁敢私放了她,我扒她的皮!”二爷说的话声犹在耳,她不过是个下人,怎么就敢大胆包天放黄裳走了呢?只得安慰着:“小姐千万别这么说,死呀活呀的,小姐还小,路还长着呢。二爷说什么也是小姐的爹,不会看着小姐死的。”
黄裳失望,拿眼睛狠狠地瞪着她,知道再说也是无用,“唉”了一声,再不言语。
晚上,崔妈回到自己房里,想一回又哭一回,哭一回又想一回,直折腾到天明也没睡着,却听到院门子响,是林妈一大早回来替少爷拿换洗衣裳来了。崔妈向来没主心骨,见林妈回来,便想向她讨主意,因此急急迎出来,却见林妈冲她拼命挤眼睛,似不要她到近前来。崔妈狐疑,没奈何又退回自己屋子里,却故意将房门留了一道缝儿。
果然隔了一会儿,林妈办完公干,便趁人不见便踅了进来,一把拉住崔妈手说:“我看到二奶奶了。”
“看到二奶奶有什么出奇?我在这里还不是天天都见?”
“嘿,你以为是哪个二奶奶呀?是少爷的亲妈、咱们二爷的原配、赵依凡赵二奶奶呀!”
“咦?她来了?你打哪儿见来着?”
“就在医院里,她来看弟弟,听说小姐被关了禁闭,哭得了不得。那样子,我看着真是心酸。”
崔妈立刻便红了眼,于是提出昨天晚上黄裳的话来说:“小姐一门子只求我帮忙她逃,可是我哪里敢,就是敢,又哪里做得到呀?门房里24小时有警卫守着的。她就是出了这屋子,也出不去这院子呀。”
林妈沉吟:“这倒是个难题。可是两个警卫每12小时一班岗,换岗的时候,总是有一段空当儿的。要是趁这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走了,倒也未必走不脱。这接下来的事,倒是你自个儿怎么脱身,制造个不在现场的实证。”
崔妈迟疑:“这使得吗?”
“怎么使不得?我已经留心看了几天了,那警卫每次换班的时候,喊着来了来了,总要先到茅房里耽搁一会子才肯出来,前一个却已经等不及先撤岗了,中间有好几分钟的间隔呢。”
“可是……”崔妈没有说出口来,但是心里不能不想。如果自己放了小姐,老爷绝对不会放过自己,那下半世的生计就成了问题,可是不放呢,又眼看着小姐受罪,看着小姐受罪就是自己受罪,心里可真不是滋味儿。
林妈已不耐烦:“反正救的是你的小姐,肯不肯冒这个奇险可都看你,你要不帮忙,看着小姐就这样病死了也由得你。只是,如果事败了,你可不要说是我教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