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梦境

梦境断断续续, 慕容檐记忆力极其好可是昨晚的梦境像是隔着一层雾一般只有间或片段闪过。梦中他能感受到那种强烈的、足以撕毁一个人的悲伤可是醒来后许多细节他都记不起来了。

可是高平郡熊熊的大火却始终挥之不去他都不需要闭眼, 就能看到冲天的火光, 半边天空都被映亮。明亮中带着不顾一切的自我毁灭。

虽然音色有些差别, 说话的语调更是完全不同, 可是慕容檐能很轻易地辨认出, 梦中的声音就是他自己。或者说, 几年后的他。

慕容檐不信神不信佛, 不信因果不信报应梦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更不会影响他的神志。可是这一次不一样毫无因由地, 慕容檐生出一种强烈的直觉, 他知道那些是真的。

在未来的某一天, 他会亲自下令屠杀虞家满门, 并且烧了半个高平城几乎将世家聚居地建安巷夷为平地。如果梦境只到这里慕容檐根本不会在意一丁点一座城烧了就烧了他不在乎别人如何说他更不会在乎史书的评价。真正让他夜半惊醒, 并且在风中站到黎明的事情是梦中那句模模糊糊的话。

既然她不在了那还留着虞家做什么?

慕容檐拒绝想话中的她是谁然而答案显而易见。虞清嘉会先于他一步死亡在他掌握权力有资格左右一个家族的命运之前。

白蓉听到侍者的禀报非常讶异地朝那间紧闭的房门看了一眼。白蓉拿不准要不要进去打断公子独处如果是其他的事情白蓉根本不会犹豫立刻转身就退。可是这是关于六小姐的事情。

白蓉还在踌躇突然房门开了。深色木门缓缓推开光线争先恐后地涌入漆黑一片的屋宇逆光中隐约能看到一个人的轮廓。白蓉脊背不知不觉绷紧头颅却恭顺地垂下去:“主子。”

公子是对王孙和诸侯之子的敬称现在慕容檐身边全是自己人已经没有多少掩饰身份的必要。可是事有万一在真正的时机到来之前他们还是谨慎一些为好。白蓉等人不方便用公子只能用主子来代替。

慕容檐换了冠身上亦穿着利落的窄袖锦服。戴冠这明显是男子服饰了。慕容檐本来就脸如白玉当换上这一身白衣越发显得四肢修长清冷锋利。

慕容檐年少时容貌雌雄莫辩经过这两年的功夫他骨骼抽长轮廓明显柔和的女气被冲淡不少反而因为日渐突出的轮廓骨子里的凌厉杀气凸显出来。而现在他脸色冰冷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杀机那种美丽致命的危险感就更重了。白蓉原来见慕容檐时就提着十二分的小心现在看到慕容檐几乎毫不收敛的暴戾她汗毛竖起几乎都控制不住自己身体本能的反应。

慕容檐问:“何事?”

白蓉怔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慕容檐在屋里听到了她和侍者的对话。既然如此白蓉也没什么可纠结的了她说:“主子六娘子这几日情绪不高似乎有心事。”

心事?慕容檐不知为何想起了昨夜的梦他停了一会问:“她在哪里?”

“在屋里梳妆。”

白蓉说话时一直低着头她没有虞清嘉的特权她可不敢直视慕容檐的容貌。白蓉非常懂事地没有再问慕容檐找虞清嘉做什么慕容檐顿了顿忽然向外走去。

两边的奴婢被吓了一跳他们连忙说:“公子您现在……”

慕容檐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几个人被他的眼神吓到全都低头跪下不敢说一句话。

白芷将虞清嘉的长发梳通挑选了一颗绿松石发扣束在虞清嘉发间借着发扣的依托一左一右插入流苏、发钗。头发梳好之后白芷左右端详十分满意地说道:“娘子天生丽质简简单单束发都这样好看等日后找了夫郎可以盘高髻之后整套妆容修饰下来不知道该有多惊艳。”

北朝民风开放女子之间随意开这样的玩笑并不出格而白芷从小照顾虞清嘉是半母半姐一样的角色她调侃这样的话是当真期待着虞清嘉的婚事。众婢女们听到这句话都笑虞清嘉从镜子里睨了白芷一眼自己也撑不住笑了:“瞎说什么呢。”

“奴婢可没有瞎说。”白芷轻柔地将虞清嘉的碎发整理好突然感慨地看着虞清嘉“娘子聪慧美丽心思纯正在奴婢眼里便是内敛风华的明珠无论放在那里都会熠熠生辉。不知道日后娘子会嫁给什么样的夫婿呢?”

白芷透露出隐隐的忧愁虞家那一摊子事她一点都不想掺和可是不得不承认嫁娶中家族势力依然是很重要的一个考虑成分。虞文竣带着虞清嘉脱离虞家诚然好她们这段时间的生活也是仅有的平静安宁但是白芷年长不得不考虑得更久远一些。眼看虞清嘉就到了议亲的年纪虞家的事情闹这么大虞清嘉的亲事该如何张罗?在白芷心里她的六娘子是全天下最珍贵的宝物配得上任何人但是不得不承认虞文竣和虞家分裂一事势必会影响到虞清嘉议亲。

虞清嘉看出了白芷的隐忧她自己毫不在乎人生不应该只由嫁个好男人来评价做自己喜欢的事才是虞清嘉最看重的。而且她随着虞文竣脱离虞家外人才不管你有什么苦衷有什么委屈她们只看得到结果。经此一事虞清嘉必然被世家夫人们从儿媳名单中剔除以后说她的话想来也不会好可是虞清嘉却觉得无所谓不管外人怎么说日子过得好才是最重要的。

虞清嘉说:“过日子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日子是自己过的又不是为了供别人说。阿娘的婚事倒是门当户对十分般配就连李氏在外人看来也嫁的极好可是她们婚后哪一个过得好?别人说什么都不重要看看有什么东西拿到自己手中才是最实在的。”

白芷想想也是若是为了一桩好婚事而百般容忍虞老君和虞清雅那可有的受罪了。白芷心绪慢慢平息说:“娘子说的是是我太短视了。娘子活得这样通透谁能娶到娘子才是福分。不知道娘子的缘分在哪里呢……”

白芷陷入畅想虞清嘉莫名有些心虚。她刚才说那些话诚然是不想为了世人眼光而憋屈自己但同时还有另外一重隐秘心思。她不关心婚事其实是因为心底已经有了未来夫婿的影子。

虞清嘉尴尬地咳了一声站起身说道:“外面刚下过雨空气正好我到外面走走你们不必跟着了。”

这个地方安静放虞清嘉一个人走实在没什么可担心的白芷嘱咐了虞清嘉快点回来就去忙自己的事了。虞清嘉头发用绿松石扣束起两边缀着浅绿色的玉簪最下方垂出两排镀银如意金属片。她走在回廊上温润的风吹来银片发出叮铃铃的轻响。

虞清嘉漫无目的地走她看到路边一枝花被风吹倒她停下脚步小心翼翼将花扶正又用帕子擦拭花瓣上的泥土。她弯腰专心地看花不知为何突然心生感应抬头望去。

花丛对面站着一个人正静静地看着她。

虞清嘉看到对方时狠狠愣了一下之后才不敢置信地认出来这是慕容檐。

他长发束冠身上穿着挺拔利落的窄袖锦衣露出棱角分明的侧脸修长有力的身姿。他整个人如一把华丽名贵的刀隔着很远就能感受到逼人的锐意。

虞清嘉呆了很久她私下里也想过慕容檐恢复男子装扮会是什么模样她也想过什么时候慕容檐才能再无顾忌。可是虞清嘉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在这样一个露水浓重的清晨她一抬头就看到了毕生难忘的一幕。

慕容檐五官好看毋庸置疑很久之前虞清嘉一直愤愤不平地叫他“狐狸精”可是现在她才知道原来宜男宜女、宽大松散的装扮一直遮掩了他的好看。这种好看无关容貌而是那种直击人心、清贵逼人的气质。

慕容檐不知在哪里看了多久他慢慢走近伸手抚上虞清嘉的侧脸将她脸上的花泥蹭掉。擦干净泥土后他的手并没有收回去而是依然停留在她脸侧深深地看着她。

虞清嘉才知道自己脸上沾了土她本来非常尴尬慢慢发现慕容檐的神情不太对。

他为什么要用这样的眼神看她?

慕容檐的手比清晨的露还要冰凉虞清嘉低声问:“你怎么了为什么手这样冰冷?”

慕容檐没有回话虞清嘉想把他的手拿下来帮他暖手却被慕容檐另一只手握住:“别动我想看看你是不是真的。”

虞清嘉好气又好笑地瞪他一眼:“我不是真的还能是个假人?你的手好冰啊昨夜着凉了吗?”虞清嘉把慕容檐的手拿到脸前呵了口气用手心帮他取暖。虞清嘉抬头看了慕容檐一眼突然有点不好意思:“你你为什么突然……”

虞清嘉的话没有问完可是两人都知道剩下的意思。慕容檐突然换回男装是不是意味着他不再需要隐藏了?

“现在时机还不到。”慕容檐不甚在意“不过差不多。接下来的事情不是藏起来就能办成的所以暴不暴露身份也没什么区别了。”

虞清嘉很想问他些什么可是话到嘴边都化成了暖暖的笑意。她捧着慕容檐的手摇了摇说:“你不要担心我除夕那天许了愿望你这一年都会顺顺利利的。”

慕容檐终于露出些微笑意他看着眼前鲜艳生动会对他笑对他撒娇的虞清嘉不期然又想起了昨夜的梦。

虞清嘉说完之后突然感受到慕容檐反握住她的手用力极大。她吓了一跳仔细看慕容檐的神情:“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虞清嘉仔细地看着慕容檐的眼睛想从中辨认出些许线索。她看到慕容檐的瞳孔幽深黑亮里面清晰地倒映着自己的身影她又看到这双眼睛慢慢转移透过她看向另一个方向。

虞清嘉跟着慕容檐的视线回头看到虞文竣站在后面的栏杆后。虞文竣先是看着慕容檐捧在虞清嘉脸侧的手掌之后又从两人交握的手上扫过。虞文竣深吸一口气尽量平静地说:“嘉嘉你先回去。”

“我和他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