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藏污纳垢

与昨晚一样,萧宇依旧没有能回自家王府,他又被萧玉衡留在了建康宫中。

脱下几重重甲,浑身上下顿感轻松,只是腰背部依旧疼痛。

萧玉衡皱皱眉,“一身汗臭,来人,带世子去沐浴更衣,再去含章殿见朕。”

这里没有内官宫女,一名黑衣内卫领命将萧宇引至殿外,交给了一名正在殿檐下候旨的内官。

内官一脸狐疑地望了眼萧宇,又向黑衣内卫再次确认,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想来除了皇帝之外,没有男人是有特权能在这皇宫大内享受洗浴的待遇。

萧宇被内官带着在皇宫内七扭八拐,向着一座偏殿走去。

一路上雨势小了不少,久未见到阳光,萧宇望了望天空,只希望明天能雨过天晴。

这一路上他经过了翔鸾阁,阁内灯火通明,昨夜与他共处一室的虞美人应当还未就寝。

但不知为什么,一想起那位绝色的佳人,他的心跳就开始加速,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紧张与惶恐。

在偏殿内他得以沐浴净身,飘渺蒸腾的雾气氤氲在漂满花瓣的浴桶中,消去了一天的疲累,萧宇微闭着眼,他感到通体一阵放松,整个人沉浸在一种似睡似醒的状况中。

突然,他听到某种细微的声音隐藏在了绵密的细雨声中,这让他猛然睁开了眼睛。

“外面……那是什么声音……戚戚哀哀……像是有谁在哭……”

萧宇半边身子脱离了浴桶,伸向了外面。

薄纱外,几名宫女内官对他的提问充耳不闻,默默地站在原地。

恍然间,眼前的人和物让他意识到自己这是在建康宫中,而不是在自己王府。

他定了定心神,那确实是女人的哭声,还不是一人,几个甚至十几个声音搅绕在了一起,让人心烦意乱。

“我洗完了!可以去见陛下了吧!”萧宇道。

纱外几个宫人相互对望一眼,一个声音回答道:“随世子的意。”

再次见到萧玉衡的时候,是在含章殿的觐见厅里。

萧玉衡已经梳洗一新,换上了一身干净的龙袍,除了脸色略显苍白之外,整个人看上去沉稳内敛,俨然一副精明君主的模样。

他正坐在龙案后面批复着奏章,见萧宇来了也只是微微抬抬头,便命人搬张坐榻过来。

“国事一塌糊涂,今晨刚接到奏报浙水暴涨,去年新修的堤坝竟三处被冲毁,淹了两个郡,十四个县,三十多万百姓受灾,十万多无家可归……

“闭宫门之前刚收到的加急奏章,郢州刺史蔡兴宗刚到任就给朕要粮,郢州今年大旱,地里颗粒无收,五十多万人等待赈济,已经饿死了七八万,许多等待赈济的百姓眼看就要变成流民,外加官府盘剥无度,眼看就要激起民变!那些地方官真是该死……”

萧玉衡说到这里咬牙切齿,再一抬头便见到萧宇正一脸惶恐地望着他。

年轻皇帝轻叹一声:“不当家,不知有盐柴米贵,朕还要当如此大的一个家……百姓生计艰难,那些豪门士族却坐享其成,占据了国家大部分的资源。

“不劳而获……醉生梦死……却享受着特权,这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下半年土断就要开始了……朕的这次土断要成为历史上最严苛的一次!让那些世子门阀把吃我的喝我的……所有东西都给我吐出来,吐得干干净净!”

年轻皇帝脸上拂过一抹杀机,脸上再次显现出那种暴虐之气,让人心生惧意,他看了眼萧宇,“你就没话要跟朕说的吗?”

萧宇想了想,他又许多话能说,对于国家利弊至此,他也想过许多关系国计民生的政策,他更知道这位想要锐意进取的暴虐皇帝将面对的阻力到底来自何方……

但每一条都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王朝的弊政已经是烂在骨子里了,没有刮骨疗伤的决心,谁又能做到。

萧玉衡不行,他不是李世民更不是朱元璋,他说得再多,再表现得如此痛心疾首,他都没有意识到他的稳定统治就是建立在他最痛恨的那些门阀士族、国家蛀虫之上,他才是他们的代言人。

若他想对自己的根部动手,他的结果只有一个,那便是被他代表的地主封建统治阶级给换掉。

二十年前,那位被污名化的年轻先皇何尝不是如此,最后背负了一个“东昏侯”的恶名,被后世大肆诋毁……

“陛下,成事在于缓而不在于急,温水煮青蛙效果或许会好……”

萧玉衡望着萧宇,脸上的暴虐之色渐渐消退,他只是叹声道:“朕也知道,但朕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他们也不会给朕那个时间的……”

萧宇微微张了张嘴,更多的肺腑之言到了嘴边,他却无法说出。

“行了,世子,你下去吧!朕本想今晚与你一同进膳,可大司农袁枢、少府卿褚向正在殿外等待朕的召见……”

“陛下,龙体为重……”

萧玉衡冲着萧宇笑了笑,挥了挥手,“今晚,世子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吧!周公自会安排。”

萧宇的心一咯噔,拱手行礼后缓缓向后退了几步,才转身离开了厅门。

在廊道里,萧宇遇到了两位等待召见的大臣,他们都白发苍苍,上了年纪,边走便低声交谈。

见到萧宇时,略微惊讶之余,双方拱手行礼便算是打过招呼。

通过刚刚听到的只言片语,萧宇这时才知道奢靡成风的繁荣假象背后,其实是一座早已见底的国库。

走过了长廊,在一座人形铜灯前,萧宇再次见到了周内官。

萧宇尚未说话,就见周内官恭敬行礼,“世子,跟咱家来吧!”

萧宇默默地点头,一切都在两人的心照不宣中。

……

萧遥光杀了殿签王仲雄,继续向着茫茫的黑夜中没命奔逃。

按他的想法,本想先往前跑上一段距离,再折返到河边,沿着小河一路找到石桥,到镇上与自己的扈从会和后再一起逃回自己的封地。

至于以后的事情,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周围黑灯瞎火,他跑着跑着就没了方向,像只没有的苍蝇在黑暗中乱撞。

即使下了如此长的大雨,他也没寻着一条河流,这让他一时有些心慌。

他不会是在这荒山野岭里遇到了什么精怪,中了它们的道儿,遇到了鬼打墙。

就在他漫无目的地在黑夜里乱撞的时候,不知什么时候起眼前似乎有两盏微弱的橙光,那似乎像是两盏挂在门外屋檐下的大灯笼。

不管是遇到什么精或者什么怪,萧遥光鼓足了勇气,决定往那灯光处走过去看看。

渐渐靠近之后,他才发现那边原来是一处占地不小的佛寺。

他吃斋念佛,自认对佛祖虔诚,但这佛门圣地门前挂灯笼的,让他觉得有些奇怪,更想去一探个究竟了。

他来到了寺门前,在灯笼光亮的映照下,慈念庵三个大字刻在一张极为普通的匾额上。

这是一个尼姑庵?

萧遥光皱皱眉,他又渴又饿,他顾不得那么多了,举着拳头敲门想要讨些斋饭。

不多时,门内有人回应,一名女尼打开了院门,伸着头往外窥探。

“阿弥陀佛!师傅,在下……在下路途上遇到了剪径强人,丢了钱财盘缠,好不容易才逃命至此,打搅了贵宝刹……”

女尼面色不善,上下打量了萧遥光一番,冷冷道:“这里不收要饭的,你去别处吧!”

说着女尼便要关门,萧遥光一只手赶忙撑住门,笑道:“在下今日是落魄了些,改日在下定然命人前方,为贵宝刹各宝像再塑金身,以做酬谢!”

女尼不答话,冷哼一声,用力便要关门。

萧遥光是皇亲国戚,被封为始安王,走到哪里都前呼后拥,除了对面皇帝之外,他何时对任何人低声下气过呢?

这无礼的小尼已经触及他的逆鳞,惹得他勃然大怒,他大骂一句,猛然一脚踹在门上。

女尼毫无准备,惊呼一声,一下子被踹倒在地,寺门大开。

这边萧遥光也好不到哪里,他刚刚用患有腿疾的那条腿撑地,用好腿给出那么一踢,他险些也倒在了泥汤里。

萧遥光刚稳了稳心神,就听女尼在那里撒泼打滚,指着他的鼻子又哭又骂,毫无半点出家人的样子,倒像个骂街泼妇。

而这时,院内传来了一阵犬吠狗叫声,似乎还夹杂着男女的呼喊声,让这原本静寂的山门重地一下子沸腾了起来。

这出乎萧遥光的预料,他不禁一愣,再次抬头看了看佛寺上的匾额,他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这时就见坐在地上的女尼大声嚷嚷道:“来人啊!这怎么得了!怎么得了!欺负人欺负到慈念庵来了,别让那老匹夫跑了!来人啊!”

萧遥光知道事情不好,赶忙转身就跑,他体型肥胖,拖着残腿根本就跑不快啊!

耳后的吵闹和犬吠声越来越清楚,他似乎听到有男人的声音在大喊:“抓住那个胖子!”

萧遥光根本就顾不得这些,突然耳边传来一句骂声,他的后腰被人狠狠地踹上了一脚,整个身子往前一扑,身子栽倒在一片烂泥地里,那场面要多狼狈便有多狼狈。

就在他挣扎着还没站起身来的时候,突然两只铁钳般的大手抠着他的琵琶骨把他拎了起来,往回拖去。

眼前火光通亮,耀得他睁不开眼来,耳边依然能听到那女尼的叫骂。

“阿郎,你要给贫尼做主啊!得好好惩治惩治他!”

“呵呵……那是自然,我倒要看看到底是怎样的货色,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在我的地盘上撒野。”

萧遥光渐渐适应了眼前的光亮,只见一位身形俊美的贵公子在一众人的簇拥下站在了庙门前。

那名撒泼的女尼想要上前告状,却被一名家丁模样的大汉挡在了外面。

而那俊美公子怀里正拥着一名香肩袒露的妖媚女尼。

萧遥光看不惯这等借着出家的名头做着伤风败俗勾当的女尼,刚想破口大骂。

俊美公子冷笑道:“扇他!”

一名家丁大汉上前就要给萧遥光来个几耳光。

萧遥光大叫:“你敢打我,你是不要命了!你知道我是谁吗?”

俊美公子正要回嘴,就听他背后有人厉声斥责道:“切莫动手!”

俊美公子侧身回头,喊了声:“二叔!”

在场所有人都让了让,为那被称作“二叔”之人让开了一条道路。

只见那人中等身材,五十上下的模样,消瘦的脸庞只有稀疏的少量胡须,整个人给人一种很是儒雅的气质。

与周围那些牛鬼蛇神站在一起,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萧遥光瞪大了眼,嘴角微微抽了抽:“可是……陈郡谢佑劫”

“正是!始安王!在下正是谢渺啊!”那中年男子疾走几步,即使下摆的衣袍浸在了泥浆中他也毫不在意,他直接走到了萧遥光的跟前,拱手便是一大拜。

见到当年故人,萧遥光感慨颇多,只是算天算地也没算到他们会在这种不登大雅之堂的地方相遇。

在场众人都愣在那里,女尼见状也不再又哭又闹了,赶忙闪身躲到了一旁。

两位老友二十余年未见,正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而此处地点藏污纳垢,也不便询问。

双方正都在猜度对方心思的时候,一旁的贵公子推走怀里的貌美女尼,整了整衣衫,上前两步也是一拱手:“小侄谢韵,见过王爷!刚刚一场误会,望王爷见谅。”

萧遥光虽然第一眼见到这位贵公子,打心眼里便不喜欢他,但当着他叔父的面儿却不能表现出任何的不悦。

他故作大度:“不打不相识,呵呵,贤侄风流倜傥,一表人才,颇有陈郡谢氏名门之姿,不知家父是何人?”

谢渺道:“哦,韵儿之父乃是我之族兄谢谖谢文元!”

萧遥光一脸惊愕,“可是司徒右长史谢文元?”

谢韵赔笑道:“正是家父。”

“那谢胐谢老中书……”

“正是我家阿翁!”

萧遥光叹道:“名门之后,果然是一表人才啊!”

话是如此说了,但萧遥光还是下意识地看了看尼姑庵的牌匾。

谢渺尴尬地笑了笑,谢韵却不以为然,做了个有请的姿势:“王爷,这就是我家,有话进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