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如冰第一个被请进了保卫科。
苏铁打量着这个被自己研究了一天一晚的重要人物:他身材颀长、清秀,略有点苍白的长条脸上架着一副玳瑁边镜框的眼镜,此刻看上去有几分拘谨,又似有几分傲气和愤懑。他一进房,只朝认识的徐飞瞥了一眼,便径直选了一张靠窗的椅子坐下了。
“靳医生。”苏铁客气地唤了一声。
靳如冰冷漠地点了点头。
“我们请你来,想了解一下你在前晚12点至2点这段时间的具体去向。”按照预定的方案,由徐飞对靳如冰来了个单刀直入的提问。
苏铁微笑着递了杯热茶给靳如冰,显得很悠闲地坐进了靳如冰对面的沙发内。
侦察员小王在死死盯着靳如冰那双大脚出神。
“前天晚上……”靳如冰迟疑了片刻,讷讷地重复着方才的问话。而后,他抬起茫然的双眼不知所措地望着徐飞出神。过了片刻,他像猛然记起了什么似的,蓦地一个愣怔,突然将视线从徐飞的黑脸上迅速收回,低头望着红漆地板,呆呆地痴坐着。
苏铁紧紧盯着靳如冰,这个小小变化,当然没能逃过他那双鹰一样的锐目。他立即来了个委婉的补充:“别紧张,请你仔细想想,然后再告诉我们。”为了缓和气氛,苏铁掏出串在钥匙上的指甲刀,不慌不忙地锉着指甲。
靳如冰沉默着,还是不予回答。但是在偶尔射过来的眼光之中,已经明显地流露出某种反感情绪来了。
一阵难堪的沉默过后,靳如冰终于出人意外地说道:“我真不理解,对于这么多的打、砸、抢、抄的行为你们不去制止,对于这么多的侵犯人权、污辱人格的恶劣行径你们充耳不闻,而对我个人的去向问题却如此‘关心’,居然还动了你们公安机关的大驾!”靳如冰用手顶了顶鼻梁上的镜架,颇了几分火气地直视着苏铁。
徐飞没想到靳如冰竟会用这样一种不恭的态度对待查询,正欲说他几句,被苏铁用眼色制止住了。只听苏铁依然不慌不忙地问道:“靳医生,你知道医院出了人命案吗?”
“知道。”靳如冰坦率地答道:“听说守太平间的邢师傅被人卡死了。”
“卡死的!消息传得真快!”苏铁不动声色地想着,接着又问靳如冰:“啊,你怎么知道是卡死的呢?”
“全院都传开了,我当然也听说了。”
“那么,为了使我们的破案工作能顺利进行,请你将那段时间的去向告诉我们。”
“什么?!”靳如冰像弹簧反射似的从椅子上蹦了起来,直挺挺地站在苏铁对面,颤抖着嗓音说:“你们怀疑我?我是个医生,我的职业是救死扶伤,我跟邢师傅无冤无仇,干吗无缘无故去杀死他?”
“别激动,来,请坐。”苏铁指了指沙发。
靳如冰气呼呼地跌坐在沙发内,嘴里却喃喃自语般地说道:“真是莫名其妙!”
“那么,”苏铁继续追问道:“能说出当时与你待在一起的证明人也行。”说完,苏铁直视着靳如冰,等待他的回答。
“待在一起的证人?”靳如冰听了此话,明显地战栗了一下,很快就低下头,没有作答。
这神情当然没能逃过苏铁的眼睛,他向小王示了示意。
“好吧,请你解释一下这个……”小王从挎包内取出靳如冰的工作鞋,对着他晃了晃,说道:“这是你的工作鞋,它在前晚可去过作案现场啊。”
“这我怎么知道!”靳如冰摊开双手,做了个莫名其妙的姿式说:“它只是一双鞋,而我是人,我怎么知道它呢?”
“鞋可是你的,怎么会不知道,”小王有点急躁地说,“何况是你在病房值班呢。作为鞋的主人,你总应该给我们一个解释吧?”
“我没穿工作鞋。”靳如冰冷硬地回答。
“你?!”小王被噎得冒火:“是什么态度……”
“小王!”眼看询问又要进入僵局,苏铁忙喝住小王,切断他的话,平静地对靳如冰说:“别急,慢慢说。你们都要穿工作鞋上班吗?”同样是询问,他的语气比小王却平缓、委婉得多。
靳如冰松口气说:“这还是‘文革’前的老规矩,现在穿不穿,谁也不来管这些事了。”他站起来,指了指自己脚上的棕色牛皮鞋,“我喜欢穿皮鞋上班。”
“要弄清这个问题并不难,”苏铁软中有硬地说:“我们还会做各种技术鉴定的。”
“鞋子放在病房换衣服的地方,谁都可以去穿嘛。”靳如冰仍然不服气地说。
是这样?!
靳如冰在替自己释疑,还是替侦破工作另僻了解疑的途径?
“那么,”苏铁不再追问,只换个话题再问:“只请你将前晚的上班去向说清楚,一切都算是找到了合理的答案……”他含义颇深地盯着靳如冰,骤地住了话。
靳如冰闻言猛地一惊,顿时颓然跌坐在沙发之内。他用双手支撑着脑袋瓜,眼睛盯着自己的鞋尖,看来是打定主意不说话了。
见靳如冰这副模样,徐飞正要追问下去,苏铁却用轻松的口吻,仿佛毫不介意地说:“倘苦一时记不清楚,也没什么关系。今天先回去,请你再仔细想想,什么时候想起来了,随时都可以来告诉我们。”
“好,好!”靳如冰如释重负。苏铁话刚落音,便连忙站起来说:“等我想想再告诉你们。”说完,他便似出逃般地匆匆离开了院人保科。
目送靳如冰离去后,徐飞轻轻关上房门,不解地说:“老苏,怎么就让他走了呢?还可以继续追问下去嘛!他后来的态度不是有了转变么?”
“不错,他对这个问题,看来还有点说不出来的隐情。不过再问下去,又会僵起来的。老徐呀,”苏铁缓缓踱到徐飞身旁,在他肩头轻轻拍了一巴掌,“我们不但要注意政策和策略,还得注意知识分子的特殊性呢。”
“特殊性?”徐飞细眯着双眼,一副莫名其妙的神情望着苏铁。
苏铁苦笑了一声,说:“你看,先前那个阵势,哪像是我们在查询他,倒像是在被他审讯似的。”
想着方才靳如冰对“文革”的牢骚,徐飞也略有同感地哑然失笑了。
接着,他们又询问了好几位高个子男医生和其他工作人员。每个査询对象都给了他们肯定的回答和证明人。
“怎么办?”徐飞指着用红笔打满了勾的名单问苏铁。
“不能遍地开花。”苏铁道:“对这些人,通过各个病室的工作人员尽快将情况弄清,我们再来进行甄别、筛选。”
“好吧!”
“现在,”苏铁指着名单上最后一个名字对徐飞说,“请这一位女士来吧。”
徐飞朝名单瞥一眼,说道:“严敏值夜班,上午恐怕在睡觉,我已经叫喻干事到她家‘请’去了。”
一提及喻楚芳,苏铁的眼前又浮现了那张宛若柳华瑛的熟悉面容。他的心底顿时又涌上一种难以抑制的隐痛……
徐飞看了看神情有异的刑侦大队长。
苏铁猛地警醒:“混蛋!这是工作!”他赶紧在心底里告诫、责怪着自己,让思绪尽快回到侦破工作上来。正在这时,喻楚芳和严敏一道进了办公室。
“苏大队长,您找我?”严敏与靳如冰截然两样,一进来,她便笑吟吟地主动打开了招呼。
眼前,是一位风情毕露的中年妇人。
苏铁不动声色地朝严敏打量了几眼,冷峻地点点头,即刻问起发案时严敏的去向。
“前晚我值夜班,当然在病房啰!”严敏不假思索地回答着苏铁的询问,一边大大方方地在沙发上落了座。
“可是,曹医生去病房时,为啥没见到你呢?”徐飞声色俱厉地接着发问。看来,他似对严敏毫无好感,比起刚才对靳如冰的态度来,还要显得生硬。
“我……”严敏蓦地一愣,迟疑片刻,这才接着回答:“他来时,我正好在给病人作临时治疗。”
“临时治疗?哪一床?几点钟开的医嘱?”喻楚芳很内行地插言问道。
果然,严敏被问住了。“呵……不,不是的。”她支吾了片刻,又立即改口说:“刚才我记错了,曹医生来时,我是在病室小库房。有几个病人叫冷,我在帮他们取毛毯。”
“那么,靳医生在干什么?”喻楚芳又突然出其不意地换了个话题。
“他?!”严敏又是一愣,随即做了个莫名其妙的手势说:“我们这当小护士的,还能管上大夫们?他在干什么,我不知道!”严敏说着,双眼露出一丝狡黯的神色。
这神色当然没能逃过刑侦队长那双正在极力捕捉一切的锐目,他依旧默默地注视着严敏。这时,徐飞一旁插言说道:“难道值班护士会不知道值班大夫的去向?病房有事怎么办?”
“我这人向来心直口快,要真知道,还会不说吗?徐科长,喻干事,同事多年,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性格。”严敏将一双求助的目光轮番射向徐飞和喻楚芳。
“难道一直到下班,你都没见到靳医生?”徐飞续问。
“见了。”严敏想了想说:“我快下班时,他来了,匆匆忙忙去治疗室洗完手,便告诉我说,他去值班室休息去了。”
“好吗,再问你一个问题,”沉默了片刻的苏铁又问道:“上班时,有外人进过你们病室吗?”
“除了曹医生,鬼影子也没见来过一个。”严敏撇了撇嘴。“我又不是守传达室的,哪管得上出出进进的人呢?”
“可是,”苏铁冷冷地指出,“有人却看见你们病房还另外进了一位穿白大褂的人。”
“反正我没看见。”严敏仍一口咬定地答着。
徐飞正欲接过苏铁的话再问下去,忽见对方却朝自己做了个果决的手势,继而柔和地对严敏说道:“啊,真对不起,打搅你休息了!”说完,他即刻起身,极有礼貌地将严敏送出了门。
徐飞和喻楚芳交换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目光。
靳如冰和严敏都回答得天衣无缝一般,又似乎都有破绽。
可信吗?
苏铁送走严敏后,独自在房内踱了几个圈,然后蓦地依窗站定了。这时,严敏的身影已在窗下姗姗出现,苏铁望着那风姿绰约的背影默默注视了片刻,突然掉头问徐飞:“老徐,严敏这人作风怎样?平时与靳如冰的关系如何?”
“她给我的印像总是不好。”徐飞不屑地答道:“徐娘半老呐,还这么一天两三套衣服地换着打扮。生活作风上听说也不太检点。哦,这方面的情况你问问喻干事,女同志嘛……”徐飞正想说“女同志爱打听和传播小道消息”,猛地看见坐在对面办公桌前的喻楚芳,忙尴尬地住了话。
喻楚芳朝徐飞笑了笑,立即告诉苏铁道:“对她,大家都没个好印像。生活作风也确实有问题。”
“对象是谁?”苏铁沉思着问。
“正儿八经的人谁又看得上她?”喻楚芳也不屑地冷哼了一声说:“只有咱们那位宝贝总指挥刘方呗!”
“哦,是他?是那位民兵总指挥?”苏铁一惊,顿颇感兴趣地问下去:“这事,她丈夫知不知道?”
“唉,别说啦,那位窝囊丈夫呀,”喻楚芳大为不平地接着说:“那是院里有名的老实人。据说为这事,两口子在暗地里闹过几次,后来也就没事啰。”
“噢……”苏铁继续思忖着问:“她与靳医生的关系呢?看上去是好、是差?还是一般?”
“我说怪就怪在这里。”喻楚芳不解地说:“平时那位老夫子别说是对严敏,就在其他任何女性面前也孤傲古板得很。可最近都听他们科室的人说,靳如冰对严敏一口一个大姐地叫得怪亲热,弄得许多人都在纳闷着呢。”
“啊……”苏铁想了想,避开喻楚芳的视线问道:“你认为他们之间是否有某种别的交往?”
“那不可能!”喻楚芳毫不含糊地切断苏铁的话,白晳的面容隐隐透出一层红晕。“靳如冰是个未婚的男子,而严敏早已是半老徐娘了。按照靳如冰的孤傲性情和我对他心理状态的分析,我想,他即使要弄出一段风流韵事的话,对象也绝不会是严敏这种女人。”喻楚芳很有条理地说出了自己的分析。
喻楚芳说得有理!苏铁想到此处,便没再问下去了,只陷入无言的沉默之中。正在这时,传来几下敲门声,喻楚芳抢先去开了门。苏铁一看,原来是刑侦大队副队长老秦夹着个黑色公文包匆匆走了进来。
“老苏,还真不出你所此行有收获呢。”老秦关上房门,一边对苏铁说着,一边朝徐飞和喻楚芳点了点头。
“好!说说你此行的收获吧。”苏铁说:“这两位都是协助破案的保卫干部。”他指着徐飞和喻楚芳向老秦作了个简单的介绍。
“基建的设计蓝图都找来了。”老秦从公文包内取出一卷图纸平摊在桌上,说:“好不容易才找到当年负责医院施工设计的那位总工程师。唉!目前可够惨的。‘黑帮分子’、‘反动技术权威’,现在已半身不遂,躺在家里活受罪。他没法谈更多的情况,又让我去博物馆找到了马老。”
“马老?”
“博物馆的考古权威。”老秦朝苏铁眨着眼皮笑了笑。
当着徐飞和喻楚芳的面,苏铁没向老秦探究那眨眼皮的含义,只拣最关切的问题,急切地催促道:“往下说吧!”
还不等老秦开口,一阵“砰砰”的捶门声又吸引了人们的全部听觉。喻楚芳迅即开了房门,只见朱丽一阵风似的旋了进来。
“告诉你们一个特、特大的新闻!”她气喘吁吁地说,大眼内溢满了一种兴奋的光亮。
“别急,慢慢说!”苏铁朝见过面的朱丽送去亲切的目光。突然,他的视线在朱丽的身上停住了。他隐隐预感到,侦破中的第一个谜底很可能被朱丽在无意中发现了。“你今天在挖防空洞?”他急切发问。
“是呀!咦?”朱丽孩子气地瞪着双眼,惊讶地反问道:“真不愧是福尔摩斯呢,您怎么知道的?”
“瞧你这个样儿,”苏铁指了指朱丽,尽量不慌不忙地回答她:“这么大冷的天,你只穿了件毛线衣,挽得高高的裤腿上还沾着泥土呢。你又不是农村妇女,总不会是下地收工才回来吧,啊?”
朱丽被刑侦队长的话逗得“格格”地笑了。
“快将裤腿放下,小心着凉。”苏铁以长者的口吻提醒朱丽后,这才接着问她:“好吧,说说你发现的特大新闻。”
朱丽一边放下裤腿,一边噼噼啪啪地说了起来:“今天,轮着我们外科的护士去挖防空洞。挖了半天,我们累了,便靠在已经挖好的那截洞壁上休息……嗯,是坐在地上,靠着壁休息……”
朱丽用手比划着,接着说:“谁知我的背刚往洞壁一靠,突然一块石头掉下来,将我的骶骨都砸痛啦。我回头一看,发现我背后那块洞壁看上去总有点不对劲儿,像是一个小洞口,被人用石块、泥土填上堵住的。我试着拨拉了几下,果然都是松的。我们几个人都有点好奇,大家凑在一起扒了一会,嗬!果然出了奇迹!里面是个黑咕隆咚的大洞……”
人们都发出了惊叹声,只有苏铁不动声色地听着。
朱丽继续往下说:“没想到,更稀奇的事还在后头呢。原来洞里是具大棺材,我们扒拉开石头,显露出来的洞口恰好是棺材的一端,里面堆满了殉葬品,还好端端地摆着具女尸……”
“啊!真吓死人……”喻楚芳吓得发出声惊叹,见大家都在聚精会神地倾听,她连忙住了声,悄然回到自己办公椅上坐下了。
“来!坐下说。”苏铁温和地插了一句。
朱丽仿佛没有听见苏铁的话,依旧站在原地,激动地接着说:“我心想,最近真倒霉,怎么老碰上死尸,正想转身跑开,却又被那大堆东西吸引住了。顺手拿起一只大陶罐一看,上面刻了好多飞禽走兽,还有些看不懂的道道。心想,这也许是什么甲骨文呢,可能这东西对考古有用,便让他们几个守在那儿,我赶紧来告诉你们。”
朱丽总算说完了她的特大新闻。办公室内一片异样的沉静。少顷,苏铁神色严峻地说道:“看来,即使没有老秦的调查结果,我们的分析、猜测也已经得到证实。小朱的发现足以说明:医院内有古墓!而且,还是座有着许多文物古玩、珣葬品的古墓。而古墓的位置就恰巧与防空洞连在一起。”老秦他迅速吩咐自己的副手:“你立即赶回市内,向市委汇报这个发现,请市领导尽快组织力量来院发掘古墓!”
“好!”老秦迅速收好设计图,转身走了出去。朱丽知道大队长要布置工作了,也连忙脚步咚咚地跟在老秦身后离开了办公室。
“徐科长,”苏铁对徐飞说,“我得赶回局里去一趟,请马上组织院内民兵保护现场,严禁任何人出入!”
徐飞应声正欲离开,突然停步提醒喻楚芳道:“喻干事,你抓紧时间向院党委汇报一下,同时也向你家老头子裴院长说一说情况。”说完,他与苏铁同时向外走去。
喻楚芳目送二人匆匆离去的背景消失在走廊拐弯处后,开始动手收拾凌乱的办公室。她一边打量着空落落的房间,一边自言自语地说道:“弄了半天,原来是为了这些老古董啊……”
下午,一辆越野小吉普载着苏铁和从博物馆接来的考古权威马老一道往南湖医院急速驶去。
路上,苏铁暗暗打量着已到古稀之年的马老。只见他瘦高个儿,面容清癯,一头稀疏的白发,此刻正将脑袋斜倚在座位后背上假寐。
“马老,您干这行多久啦?”苏铁打破沉寂,想与老人拉拉家常,以便尽快缩短陌生的心理距离。
“啊……”马老睁开双眼,满脸愧色地说道:“您不知道,我哪是什么考古权威呢?解放前没饭吃,干过几十年的盗墓勾当。解放后,政府不念旧恶,让我到博物馆工作。”
“怪不得老秦说到马老时眨了眨眼皮儿。”苏铁想着,饶有兴趣地听马老继续说下去:“政府让我发挥自己的一技之长,主持古墓的发掘和文物的鉴定工作。”老人以惊人的坦率说起了自己的过去:“我知道那儿有座古墓,曾经打过它的主意,可是终于没有下手……”
“为什么呢?”
“以前,那儿曾是国民党部队的兵营,谁敢去老虎头上拔毛呢?”老人苦笑了几次,感喟颇深地接着说:“解放后,我曾经打过几次报告,请求挖掘这座古墓。可一个运动接一个运动,谁也没理我这个茬儿。当然,也许是人家信不过,因为这座墓无任何历史可查,完全是凭我盗墓生涯的经验推测出来的。后来这儿建医院,恰好负责施工的工程师与我有过一段交情,我偷偷跟他说了,让他尽量设法在那儿留出块空地,以后有机会再去发掘。谁知紧接着就来了‘文革’运动,这一下就是几年,我也成了‘牛鬼蛇神’,哪还顾得上这事呢?估计那墓不小,要是这次被损坏了,还真是个无可挽回的大损失呢。”
老头儿一下子说了这么多,苏铁见他已微露倦意,连忙亲切地劝说老人:“您养会儿神吧,待会儿还够您老忙的呢。”
“老了!”老人感慨地摇了摇头,说:“但愿能给我主持发掘这古墓的机会,也算是最后报效国家一次吧。”说完,老头又慢慢合上了眼皮。
吉普车在柏油公路上飞速前进着。路旁的枯树在迅速朝后退去,很快就到了“T”形的分岔路口。小车拐了个急弯,上了通往医院的柏油大道。透过反光镜,苏铁发现载着侦察员的警车也急速追了上来。前面就是南湖医院,小车放慢速度,缓缓驶进了大门。途经传达室时,苏铁还很有礼貌地朝守门的老工人陈师傅打了个招呼。
入院以后,主客来不及寒喧,徐飞和喻楚芳便领着一干人马往后院走去。他们沿着碎石铺就的通道走了好一段路程,又来到了那个荒凉偏僻的后草坪。现在,难闻的混合气味被关在太平间内了。雨后的草坪上,空气清新,一株腊梅在飒飒寒风中不时送出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苏铁用劲吸了口气,仿佛要让腊梅的芳馨永远留在肺腑之中。
白天来到这里,苏铁这才发现后草坪上还垒着许多石头、砖块。从防空洞内挖出的泥土堆在一起,几乎又成了一个座新的小山包。离山包不远,还有一条出水沟。防空洞的入口就在离太平间不远的山坡上。徐飞已在洞外布置了背枪的民兵担任守卫工作。
苏铁朝民兵们亲切地笑了笑,接着叫小王搀着那位年逾古稀的考古权威,自己第一个往洞里走去。顿时,一股带着湿气的冷空气迎面扑来。苏铁担心地看了看马老,立即脱下自己的棉袄替那瘦削的身躯披在肩上。人群鱼贯而下,沿着人工铺设的石级走进去不远,徐飞就摸索着将里面的电灯拧开了。
洞内情景立即一目了然。人们很快就看到了那个敞开在壁上的小洞。所有的人全向洞口拥去,视线都集中了。
粗粗一看,洞口周围的直径约摸有一米左右,里面黑魆魆的,隐约可见棺木、尸首和一些乱七八糟堆放着的各种殉葬品。郑瑛将带来的聚光灯打开,让光束全部对准了洞内。洞口堆着许多石块,只有一只陶罐放在石块旁。苏铁顺手拿起这只放在离洞口最近的陶罐递给马老,很恭敬地问他:“您看看,这是……”他神情专注地望着马老。
所有的目光也都朝这个干瘦的老头儿射去。
洞内的空气骤地紧张得凝固了,人们都在等待考古权威关键性的回答。
陶罐在马老那双瘦骨嶙峋的手中慢条斯理地转了个圈。然后,人们从他那张突然焕发光彩的脸上和兴奋的目光中,知道这里有了重大的发现。
苏铁担心地问马老:“您认为,它被人发现的时间有多久了呢?”
马老将陶罐小心翼翼地放进棺木,瞅着被朱丽扒下来的石块沉思片刻,又用自己带来的一根包着铝皮的拐杖在棺木上轻敲了几下,棺木便立刻在洞内发出一种嗡嗡的响声和回音。他回头望定苏铁,说:“棺木还没腐烂,这端垒着的石块,无疑是盗墓者后堆上去的假像。总的说来,它被人发现的时候还不长。”他指了指那具干枯的女尸,“但是,准确的时候我可说不上啰。”
“那么,您能否大约估计一下,被盗去的会是什么呢?”苏铁颇有几分不安地问马老。
“这就更难说啰。”马老沉吟片刻,面露难色地答道:“从现在的殉葬品看来,这古墓内的一切可都是价值连城啊。包括这具保存得这么完整的女尸,都有极大的科研价值。至于被盗去的嘛,我想绝不会是大件的物品,最大的可能是金银古玩之类。”老头儿双眼死盯着棺内外露的殉葬品,期期艾艾地说着。突然间,他好像有了重大发现似的,弯腰细看了半天,然后又拣起刚才看过的陶罐,就着聚光灯的光亮仔细端详了约摸一刻钟之久,这才郑重其事地向大家宣布道:“现在,被盗去的至少有一样可以得到肯定……”
“是什么?”这回,包括一向沉静的刑侦队长在内,都沉不住气了,大家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发问。
“是黄金!”
“啊?!”顿时,洞内一片惊叹声。
“你们看——”马老用拐杖指着棺内的一处说:“这里有一小块下沉处,显然是被多年重压所致。而这只陶罐内可见发亮的金屑,那么这么大一只陶罐至少可容置几斤黄金。现在,这黄金可全被人盗走啦……”说到这儿,老头儿心疼地摇了摇头。“说不定,被盗去的还有更昂贵的珍宝呢。”他没再往下说了,只用一种惋惜的目光看着古墓,连连叹气。
看来,总算解开了一个谜底!
“司马——”苏铁迅速清理了自己的思路,对司马光做了个手势,说:“您领小王和郑瑛留下,马上开始现场勘查。我打电话让局里再派技术力量来支援你们。要仔细!千万别损坏了文物和那具女尸。”
“我也留下……”马老出乎意料地提出请求。
“啊,不、不行!”苏铁摇了摇头,委婉地劝说道:“这洞里湿气太重,您老会受不了的。我马上开车送您回去,再从您那儿接几位年轻一点的考古专家来现场,免得我们的同志没这方面的经验,不小心损坏了什么,那就太可惜了!”
“也好。”马老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苏铁亲自扶着马老,让喻楚芳和徐飞依旧在前面引路。一行人又拾级而上,总算出了洞口。刚到前面,苏铁使劲换了口气,隐隐觉得肩上的担子更重了。
刑侦大队的案情分析会,是冗长而热闹的。
平时,往往要经过一番激烈的争论,苏铁才开始发表自己的着法。今天有点不同以往,一开会,就由他亲自向大家介绍案情。方局长也端着一杯浓茶,坐在一旁参加了这个案情分析会。苏铁将案情介绍完毕,又清了清嗓门,冷静地说下去:
“现在,拨开发案时的层层迷雾暗障,我们基本可以肯定这案子是一场对财富和文物的争夺战。据初步的分析:有人在挖防空洞时发现了这座古墓,于是便趁人们都不知道的时候抢先进行了一次甚或几次盗墓活动,将所盗物资偷藏进了太平间内。而根据有关专家的判断,认为古墓内被盗去的是黄金。这个情况,与太平间内那个只能放进体积不大的物体的小洞是相吻合的。一般说来,人们都不会注意太平间。盗贼认为这是个比较稳妥可靠的藏匿之处。”
“我们再将发案时的情况进行一番分析,从另一个角度来证实这个假设的推论。根据被害人平时表现看来,他为人厚道,从无冤家,不存在仇杀的理由。在那样的环境和午夜时分,也不可能与人发生纠纷。被害后,发现他身上的钱财手表等物均完好无损,没有搏斗状,我们也否定了谋财害命这个因素。从杀人的方法看来,没有动用任何凶器,也不像蓄谋已久的凶杀。排除以上种种可能,那么说明被害者是在一种猝不及防中被人突然卡死的。为什么要杀死他呢……”苏铁顿了顿,观察一下与会者的面部表情后,这才接着往下说:“可以初步下个结论:这是一桩以灭口为目的的凶杀案。说明罪犯有很大的隐私被邢忠志发现,于是便下毒手杀害了这个向来忠厚的老人。”
苏铁用劲擦燃根火柴,又点了支烟。会议室内静得很,只听见钢笔在纸上写划的“沙沙”声。苏铁吐出一团蓝色的烟雾,继续说:
“发现盗墓事件以后,我们完全有根据将凶杀案和盗窃案连成一个整体。从对环境的熟悉和身穿工作服的条件看来。说明医院内部人员作案的可能性很大;从杀人灭口来分析凶手动机,又进一步说明凶手与被害者是认识的熟人。这样,我们又排除了病人或陪伴人作案的可能性,而将怀疑线索缩小到职工和住在院内的家属身上。”
“我们首先从当晚去过太平间的对象入手展开调查。被朱丽和曹振华发现的那位‘怪影’就成了本案重要的怀疑对象。他去的目的不外乎两种:一种可能是将东西藏进太平间,而在挖动砖块时,也许弄出了响声,将睡梦中的邢忠志惊醒了,于是凶手便杀死了他。另一种可能是:有人将东西早藏了进去,被凶手知道了,他去偷了出来,在偷的过程中被邢忠志发现而杀人灭口。总之,‘怪影’应该是作案者之一。”
“在现场勘查时,我们发现的是一个空落落的小洞。那么,凶手应该是来盗取东西的盗贼。其实不对!”苏铁将一双冷峻的目光又在会场内扫了一圈。“我们在勘查时,发现现场已被彻底破坏——与报案人所发现的现场居然不同!那么,从发现‘怪影’,一直到追踪后报案这段短短的时间内,一定还有更神秘的人物进过太平间。是他取走了前者藏匿的东西,而且很老练地将现场破坏。这样,主要是保护他自己不被人发现,同时又给我们造成一个‘白衣人’将东西取走的假像。但是,他失算了,被破坏的现场恰恰暴露了第二者的参与。这就给我们揭示了另一个新的设想:参与这次盗窃杀人的罪犯至少有两人甚或两人以上。至于是个人作案,还是集团作案,暂时还不能断然下结论。”
“我们原来的怀疑对象主要局限在身高一米七以上的男性身上。现在,这个局限性应该完全取消。被报案人发现的那可疑的‘怪影’,仅仅只是作案者之一。不过,这样一来,范围扩大了,而另一位作案者的线索几乎全无,这给我们的破案工作带来了很大的困难。”
“原来怀疑的主要对象靳如冰,据初步了解。此人深知古玩文物的价值,平索有搜集金石古玩的癖好。查询时,他又无法交待发案时的去向。因此仍不能排除对他的怀疑。”
“关于那位女护士严敏,她是真不知道靳如冰的去向,还是另有隐情瞒着我们?所以将她依然列为第二位主要怀疑对象。也许,她就是一位知情人或参与者之一。”
“至于另外一些可疑对象,情况就更加复杂。”苏铁一口气说到这儿,终于停住不说。他端起面前的茶缸一口气喝了个杯底朝天。低头一看烟盒空了,顺手接过不知谁递过来的香烟,将目光向四周环视一番,见大家仍在聚精会神地等他说下去,于是,他清了清嗓门,又接着往下说:
“许多人在那段午夜的睡觉时间内,证明人多是自己家里的亲人。其中有一人的证明对象仅仅是位熟睡之中的孩子。而通过密取和技术鉴定,发现靳如冰的工作鞋在发案的那个晚上确实被他穿过……”苏铁说到这个重大线索时,故意顿了顿,好像让大家去思索一番似的。过了片刻,他才神秘地瞅着大家说:“他的个子恰恰与那位‘白衣人’相似,在一米七五以上。同时,他就是那位晚班护士,本案重要人物严敏的丈夫。”
“啊……”会场上顿时发出一片压抑的惊叹声。苏铁像剥笋似的将案情渐次剥向了中心,而人们的思维却像高速转盘似的,跟着他的分析愈来愈活跃起来。苏铁用目光向方局长请示,谁知老头儿啥话也没说,只是露出一丝满意的神情,示意他继续讲下去。
“古墓的棺材内,我们没有取到任何足印和指纹。但是,在女尸颌下,却发现了个极为模糊的指纹印。从这个情况看来,很可能罪犯在作案时手套被撕破了一只,不知是出于疏忽还是来不及再去取手套替换,总之,在古墓内毕竟给我们留下了这点唯一的线索。而尸体本来保留得很完整的牙齿,却被某种强力撬掉了一颗门牙。对于这个情况,考古学家们正在进行研究。好吧,在没有发现其余新的线索之前,我们就暂且将注意力集中在这几个方面进行。怎么样?大家再说说吧。”
苏铁终于说完了。他轻吁口气,将烟蒂拧灭丢进了烟灰缸内。他面前的烟灰缸,已经像个小山包似的堆了起来。
房内又突然静了下来,只听见一片喝茶的滋滋声。侦察员们都习惯用脑子独立思考问题或用目光交流各自的想法,在刑侦队的会议中,很难听到那种交头接耳的嗡嗡谈话声。
每一架“高速转盘机”都在进行紧张的工作。
“队长”郑瑛终于发言了,她张着一双黑亮的眸子问苏铁:“案情虽已确定,但在我们的侦破工作面前,还横着一道特殊的难关。搞了9年的‘文革’运动,群众中的派性还未彻底消除,这对我们展开侦破工作,却是相当的不利呵!”
郑瑛另辟蹊径,提出了一个新的问题。
“对!”小王立即表示赞同地说:“事情难就难在这里,由于派性作怪,不但有可能使我们的调查工作得不到正确的结论,弄不好,还会有人利用‘打倒公检法’的口号将我们全给轰出来。”
“我们是应该考虑派性的干扰。不过,”一直保持沉默的方局长终于插话了。“真正被派性迷了心窍,或那些用心险恶的阴谋家,毕竟只是极少数。我们要相信大多数同志起码的正义感,只要让群众真正了解我们的工作,他们是会支持我们的。”他那双犀利的目光在会场中扫了一圈,“在破案中,一定要做到让事实和证据说话。由于目前情况复杂,眼下比任何时候都要注意掌握政策水准。”方局长简单地说完了自己的意见。
苏铁立即补充道:“这次保护文物和追回被盗的黄金,对我们来说,是双重的艰巨任务。”说着他看看手表,时间不早了,便又立即问道:“怎么样?大家还有什么新想法没有?”
侦察员都以沉默作了否定的回答。
苏铁见再无其他异议,便接着宣布开始讨论会议的最末一项内容。他打开公文包,取出保密工作手册,一边用手指扣击着桌面,一边说:“那么,我们来着手下一步的工作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