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75年11月3日的夜晚,真个南湖地区像被一头凶悍的怪兽吞噬了一般,暗得怕人。突然间,那怪兽勃然作怒了,它肆无忌惮地抖着自己的淫威,让风暴从黑彤彤的密云中猛烈地冲击下来,仿佛想把地面上的一切全都卷走。紧接着,宛若黑幔遮严的夜空被闪电无情地撕破,它愈来愈紧,愈来愈近,刹那间,竟如万马奔腾,向市郊的南湖医院铺天盖地地袭来……就在闪电的亮光中,只见一条满是青苔的弯曲小道,像根黝黑的长带从住院楼向小道尽头的太平间延伸过来。小道上,出现了一副被白布单蒙着的担架车。天快下雨了,车轮在飞速地转动着。两位穿白大褂的医护人员推着担架车,匆匆往太平间走来。
“这个鬼天气!电闪雷鸣的,真有点吓人!”这时,走在前面的那位叫曹振华的男子掉头望了望后面推车的女护士,有点不满地说着。
“别这么怨天尤人的啦,快走吧!”从黑暗中传来女护士朱丽的答话声。恶劣的天气,冬夜罕有的雷声,使朱丽隐隐感到不安,她想起了“腊月雷,遍地贼”那句民谚。
爱情真有一种奇特的力量,它能使那些血气方刚的情男情女变得格外驯服和温顺。听朱丽这么一说,和她相恋了多年的外科医生曹振华便不再吭气了,只是将脚下的步伐又加快了许多。今晚他俩都在病房值夜班,刚才死了一个癌症手术后的病人,朱丽往太平间的值班室拨了许久电话,请那里的工人来病房接尸体。谁知那边却根本无人接听电话。病房里都住满了病人,谁也不愿和咽了气的死人睡在一起。朱丽急了,这才让一位实习医生留在病室,自己却与曹振华一道,将尸体拖着往太平间匆匆送来。
小道终于到了尽头,太平间幽幽地兀立眼前。曹振华住了步,回头对推车的朱丽说:“你扶着担架车,我去值班室叫邢师傅。”
“算啦!”朱丽跟着住步,轻吁口气,“只怕邢大伯早睡迷糊了呢。我们带了钥匙,自己开门送进去吧。”说着,她朝乌黑的夜空担心地看了一眼。
天空,依然电闪雷鸣,一种大暴雨即临的征兆。
“嗯……也行!”曹振华在暗中想了想,便立即从白大褂口袋内掏出钥匙,走到门前,正准备启锁,却突然发觉眼前是洞黑一片。他诧异地扭头告诉朱丽:“路灯怎么坏啦?一点都看不见?”
听曹振华这么一说,朱丽这才发现平时那盏高吊在门前的路灯没有了。她略一迟疑,便轻声说道:“摸着开锁吧,反正你手里只有这门上的一把钥匙,总不会弄错的。”
曹振华点了点头,用手在大门的左右上下摸索着,寻找那把约摸有半斤重的大铁锁。
“喂,你快点儿好不好?”朱丽是个急性子姑娘,见等了许久门没打开,禁不住又催起来。
“哎……真怪,”朱丽话刚落音,曹振华却猝地停止了摸索,疑惑地告诉朱丽:“门没锁,是虚掩着的。”
“什么?”朱丽仿佛没听清,惊讶地反问:“门没锁上?”
曹振华没有支声,只静静地立在门旁。
“是不是邢师傅听见电话铃响,起来开了门……”朱丽猜测着说。
“嘘。”曹振华没有正面回答朱丽,却伸出指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悄声告诉朱丽,“你听,里面有响声……”
到处是黑暗的混沌世界,朱丽当然看不见晃动的手指,不过她却听清了情人的细语。于是她将右手扶住担架车,双脚朝前轻移了几步,慢慢扰近曹振华,留神地侧耳细听,果然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一种极细微的响声。
啊!停放死尸的太平间内出现了意外的响声,朱丽有点悚然地往后缩了几步。
“谁?”外科医生毕竟胆大一些,曹振华亮起大嗓门朝内喝了一声。
太平间内无人答话,方才那隐约可闻的窸窣声也听不到了。正在这时,一阵狂风又凌空卷过,使周围的枯枝荒草响起一片令人发怵的怪叫声。紧接着,只听“吱呀”一声,房门骤地洞开,一个高大的白色身影迎面猛冲了出来。
“哇!”毫无思想准备的朱丽吓得发出一声惊叫。她丢下担架车的扶手,像触电似的栽倒在曹振华的怀里。
顿时,担架车失去平衡,“啪哒”一声,车上的死尸落在门前的水泥过道上了。
那白衣人却目不旁视,径直朝住院楼的方向急速奔去。
这意外出现的“怪影”,使两位见惯了尸体的年轻人怔怔地愣住了。还不等他们回过神来,只听得一声霹雳又骤地响起,闪电替太平间四周送来了瞬刻的光亮。就在这瞬息的光亮中,他们却猛地发现,他俩的脚前,还横着另一具双眼圆睁的死尸……
“啊?!是……是邢大伯……”朱丽瞪着双杏眼,又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什么?是邢大伯!”曹振华望着躺在冰凉的水泥地上的躯体,很快就从最初的惊骇中醒过神来。他松开朱丽,扑向地上的邢大伯,用手在他的鼻翼前和心脏上揉摸了片刻,又霍地站了起来:“他……他死了!”
“怎么?!死了?”朱丽机械地重复着,满是惊疑地望着地上。
今晚是邢大伯在这里值班,怎么会突然横尸地下?50多岁的他平时既无高血压、亦无心脏病,身体还硬朗得很。而且,刚才那个令人恐怖的白衣人在里面干什么……这一切,既意外又突然。顷刻间,种种疑虑在两人的心中全涌了上来。对那诡秘的白衣人,两人几乎都敏感地猜到了什么。一切都来不及多加猜测和商议,曹振华立即拽着朱丽,只火速说了句:“快追!”
话刚落音,这两位年轻人撇开一切,飞奔着朝刚才从太平间内走出的那人迅速追去。
就在这时,一个幽灵似的黑色身影谨慎地从屋角的灌木丛里窜了出来。他敏捷地朝四周窥探一番,便蹑手蹑足地溜进了太平间……
夜,依然黑黝黝的。那白色的身影在暗中格外显眼。朱丽和曹振华紧跟目标,沿小路追赶着。很快,跟白衣人的距离迅速缩短了。对方显然知道自己的身后有了追踪者,也越走越快,最后索性迈开大步,在前猛跑起来。不到片刻,他便上了住院楼后面的水泥台阶,毫无顾忌地进了内科病房。
“品”字形的住院大楼黑黝黝地耸立着,整栋水泥楼房仿佛都隐身在神秘之中,只有值班室的灯光在无力地驱散着夜的黑暗。医院内,依然是寒风瑟瑟,暗影憧憧。朱丽猝地停步,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茫然无措地问曹振华:“怎么办?”
“事情怪得很……”曹振华紧跟着在内科的侧门前住了步,他沉吟片刻,冷静地说:“我看兵分两路,你去保卫科找老徐报案,我索性跟进病房去看个水落石出。”
“好!”朱丽拔腿便朝医院住宅区跑去。
曹振华推开未锁的病室侧门,警惕地闪进了内科病房。
午夜的病房里,仿佛被一种浓缩的静谧包围着。它们和外面的天地,真像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过道的两旁,是刷得雪白的墙壁,只是离地一米高的那一截壁上,涂着一层浅浅的淡绿色,灯光下,它泛出一片蓝幽幽的暗光,使整个病房都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曹振华边走边看,很快就到了病房过道的尽头。别说是刚进来的白衣人,竟连值班的医护人员也没见到一个。“真怪……”他面对紧锁着的与走道相通的病室大门思忖片刻,怀着一团陡然扩大的阴影转身进了医护办公室。
日光灯在室内发出炽白的光亮,灯下对放着两张长条办公桌,病房的“临时医嘱”本平摊在医生的那张桌上。医嘱本旁,还斜搁着一支常用的蘸水笔。
他依桌站定了。
“嗬!曹大夫,三更半夜,有何贵干哟?”
突然间,一声清脆、柔和的诘问将曹振华从沉思中蓦地唤醒。他抬首看去,原来是晚班护士严敏在他身后突然出现了。
这位40多岁的严敏个子不高,脸庞儿却长得很媚,也显得很年轻。她肤色白晳,但鼻翼上和面颊上有几点米粒大的灰黑雀斑。不过这雀斑不但没影响她的漂亮,反而更给她添了几分中年妇人的风韵。这时,她穿一件背后系带的白色护士服,缓步进了办公室。
“嗯……”听严敏这么问,曹振华反而嗫嚅着,“一时不知说啥才半夜来咱们内科,究竟有什么好事儿呀?”严敏笑着追问了一声,在曹振华对面的办公桌前落了座。
曹振华想了想,决定不将自己的真实来意告诉严敏。只临时胡编着说:“刚才,一个穿白大衣的人匆匆忙忙跑进了你们病房,我以为内科有什么意外情况,所以来看看,要不要人帮忙……”
老实人毕竟没有说谎的天才,曹振华知道自己这话编得并不高明,说完过后,他顿觉尴尬得很。
“哦——”严敏拖着长音,闪了闪那双半月形的淡眉,说:“我们这儿平安无事,也没见谁来过。你呀”她望着曹振华,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是不是看花了眼睛哟。”
她这一席话,将曹振华噎得一时封了嘴。
一见对方无语以对,严敏也没再追问下去,只是亮出腕上的女式表看了看,从头上取下工作帽塞进口袋,一边叉开手指梳拢着蓬乱的短发,一边说:“真快,该下班喽!”她仿佛自言自语般地说完,便低下脑袋,取出护士交班报告来,一副没打算再跟曹振华聊下去的神情。
“你们今晚的值班医生是谁?”曹振华心犹不甘地站着,朝那本有着签名的临时医嘱瞥了一眼,来了个明知故问。
“是小靳,”严敏面对护士交班报告本,头也不抬地告诉曹振华:“是靳如冰医生。”
“他人呢?”曹振华疑惑地问:“我在病房走了一圈,怎么没见到他?”
“不知道。”严敏懒洋洋地打个哈欠,抬起头,用一双细长的凤眼盯着曹振华,很干脆地说:“刚才我在库房有事,好长一会儿没看见他。”
“哦……”曹振华满腹疑惑地朝严敏点点头,匆匆离去。
严敏莞尔一笑,轻轻嘘了口气。
就在曹振华离去后不久,从内科的两间空病房里陆续闪出几个谨慎鬼祟的暗影。不久,这些身影便都消失在漫无边际的阴霾中了。
“哗……”地一声,滂沱大雨倾盆而下,所有夜行人的脚印也全消失在无情的雨水之中……
这就是一般人心目中充满了恐怖感的太平间。
在这一大片空旷荒凉的枯草坪上,就只有这一栋孤零零的砖瓦平房。它在草坪尽头,后面紧靠着一溜笔陡的山墙,一字形的平房成长溜儿摆着。它们依次是院附属卫校尸体解剖室、太平间以及夜班工人值班室。走廊上的路灯灯泡已被人击碎,此刻只从敞开的太平间和值班室送出两盏孤灯的微光。由于电压不稳定,它忽明忽暗地闪烁着,给这栋大雷雨中的房舍更增添了一股神秘和恐怖的感觉。
—辆警车就停在草坪上。南湖市公安局刑侦大队队长苏铁领着法医和刑侦人员司马光、郑瑛随车赶到了现场。陪同他们到现场的,还有医院人保科科长徐飞——一个精瘦、苍老的北方人。
40多岁的苏铁,是南湖地区一位颇有名气的人物。50年代初调入南湖市公安局后,从侦察员到刑侦大队长,在30多年的时间长河中,他不知破了多少疑难大案。刚才接到医院人保科的报案电话后,他顾不上几天几晚没有休息,又急忙带着这一干人马,风风火火地赶到医院来了。现在,为了保护好现场,他们都在太平间的门廊前站定,一个个将身上的雨衣脱下靠水泥廊柱放着,免得破坏了里面的现场,只见地下很快就留下一大片水渍。
听徐飞将案情作了番简单的介绍后,苏铁张着双鹰隼般的锐目将现场迅速扫视了一遍,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内一外横阵地上的两具死尸。门外的一具是外科病房送来的僵尸,而门内那一具,却是守太平间的老工人邢忠志的尸体。太平间内空旷、阴冷,6张水泥台一边3张分两排列着。此刻,尸体台上全部空着,看不到任何异常迹像。很快,他的目光朝下凝住、停滞了。
水泥地面上湿漉漉的,一条粗大的橡皮管从廊外的自来水龙头下直通向室内,自来水将地面早冲洗得干干净净。苏铁看着这些,不觉暗暗动了一下眉尖。
有几个穿雨衣的民兵在太平间周围的雨地里警戒着。这时,徐飞指着站在走廊里的一位中等个子、却显得很粗壮结实的人对苏铁介绍:“苏大队长,这是院民兵指挥部的负责人刘方同志。刚才一听报案,我马上通知了老刘,请他领民兵来现场警戒。”
“哦,真谢谢你们!”
苏铁赶快趋前几步,朝隐身暗处的刘方伸出大手,很有礼貌地说着。对方也没有答话,只对他点点头,也伸过来一只大手。两只冰泠的手在暗中握了握,便迅速松开了。
“这人一定是造反出身的民兵总指挥!”苏铁敏感到了对方那种无言的敌意。他一边在心里暗自下着结论,一边又迅速越过地下的尸体,和手提勘查包的侦察员们一道朝太平间内快速走去。他们刚进门,迎面便扑过来一股由尸臭、腐败的霉味和从尸解室飘过来的“福尔马林”所组成的混合气味。
“这灯……”苏铁指了指昏黄的灯泡,朝紧跟在自己身后的徐飞发问。
“是我打开的。”徐飞忙着告诉苏铁:“小朱报案后,我立即领值班民兵到现场来了。我进来开了灯,让他们在外面警戒,免得破坏了现场。”徐飞显得颇有经验地说。
“哦……”苏铁赞许地点点头,朝门外哗哗的大雨打量了一下,又忙着补充般地说道:“忘了告诉老刘,外面雨太大,现在用不着警戒,请民兵们去休息吧!”
“我去告诉他们。”徐飞应了一声,立即迈着老态龙钟的步子,转身朝外走去。
侦察员们都在被害人的尸体周围忙碌着。苏铁安排完毕,也赶忙跟了过去,细细打量着死者:这是一位50多岁的老工人,身穿一套半新的棕色毛线衣裤,一只脚趿着海绵拖鞋,另一只脚却光着,拖鞋落在离赤足不远处。消瘦的面容上双眼圆睁,充血现象十分突出,脖子上还有几点明显的痕迹。
“是被人卡死的。”法医迅速下了他杀的确切结论。
几个人都赞同地点了点头。
“队长……”法医举着锃亮的解剖刀在向大队长请示。
“好!开始解剖吧!”苏铁朝法医点了点头,便跟司马光、郑瑛一道开始了现场勘查。
“看!”
司马光首先有了新的发现,原来是一行清晰的脚印,从房门直通向电灯开关处。
“唔……”苏铁想了想,立即吩咐郑瑛:“请徐科长来一下!”
“啊,找我?”还不等郑瑛动身,徐飞随着话音进来了。
“来,徐科长,请您也留下足印。”苏铁指了指地上的脚印,不失礼貌地对徐飞说道。
“那是我去开灯时留下的。”徐飞不假思索地告诉苏铁:“向你们报案后,我就到现场来了。开了灯,在外面等着你们郑瑛立即取了徐飞的足印进行技术鉴定。果然不出苏铁所料,那行足印是徐飞的。”
时光在紧张忙碌中悄然流逝,而现场勘查却没有任何发现。空旷的太平间内,除了六张水泥台和两具抬进来的尸体之外,被水冲洗过的地上只站着他们5个大活人。“难道犯罪分子活动过的地方,能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吗?”苏铁望着四壁徒空的太平间,暗自沉思着。突然,他将自己手中的大号手电塞向紧挨他站着的徐飞,说:“徐科长,麻烦您照着我。”说完,他吃力地俯下“文革”中被打伤的身躯,弯腰爬进了水泥台下,左边3张的台下都细看过了,他站起来,又照样爬进了右边的台下。“喂,亮一点,再近一点。”徐飞听到刑侦队长从台下发出了稍有异样的声音,便跟着弯下了腰。
这是1张紧靠山墙的水泥台,墙是沿峭壁砌上去的。在靠墙基的地方,苏铁发现了一声松动的砖块,砖块四周有着新近挖开的明显痕迹。他用手指细细拨动着,不一会儿,砖块被他取下了,里面出现了一个四方小洞。
洞内空空如也,什么也没发现。
“也许,秘密就在这里。”苏铁站起来,几乎是自言自语般地对徐飞说道。
“这能说明什么问题呢?”徐飞细眯着一双老花眼,迷惘地发问。
还不等苏铁作答,法医将他请去听取尸解情况了。
“死者无外伤,无搏斗状。从气管情况看来,死亡原因是窒息,符合卡死的结论。死亡时间是12点至2点之间。”法医小曾一边用钳子夹胃内储留物送进试管,一边头也不抬地向队长汇报“尸解”结果。“死者胆囊破裂,说明死前曾处于极度惊恐之中。这才是真叫吓破了胆呢。”小曾用职业腔调结束了自己的汇报。
“他守了多年的太平间,有什么事吓成这样呢?”徐飞不解地发问。
郑瑛即刻接过话:“也许,他死前曾发现了什么……”苏铁听完法医和郑瑛的分析,并没有直接表示可否,只是冷峻地点了点头。想着台下靠山的神秘小洞,他不住地盯着死者那双饱含惊恐的大眼,仿佛在向死尸发出无声的询问。
苏铁请徐飞引路,两人进了当头的值班室。室内亮着15瓦的灯泡,值班床上的被子凌乱地掀在一旁。其余的地方干净、利索,看不出有外人来过的痕迹。
“这是邢师傅的衣服吗?”苏铁指着床上一套半新的棉衣裤问徐飞。
“是的。”徐飞拎起衣服看了看,很有把握地回答。
“他平时睡觉一定易醒啰?”
徐飞摸着自己已开始花白的脑袋,颇有同感地答道:“那可不,年纪大了,嗑睡自然要少得多呢。”
苏铁点点头,对徐飞说着自己的分析:“那么,他今晚很可能是在睡觉时被什么意外的响声惊醒,连棉衣也没来得及披上,就趿双拖鞋往隔壁走去的。”
徐飞佩服地望着苏铁,无言地点了点头。
拂晓,终于风停雨住。苏铁让跟来的侦察员都回局去,分别赶做各种检验和向局长汇报案情。他自己却用冰凉的自来水抹了抹脸,便睁着熬红的双眼,公开在这个陌生环境里露面了。
他一路漫行着,将这座南湖地区最大的医院仔细察看了一番。他真没想到,这个发生了凶杀案的医院还是个挺美的地方。而与其说这里是医院,还不如说它是一个四季如春的百花园更为合适。此刻它尽管被严冬笼罩,可依然是一片盎然的绿浪:冬天的松、柏、低矮齐整的冬青……厚绿丛中,一溜隐约可见的红墙蜿蜒曲折,就像用一条红色的飘带将这一大片绿树、奶黄色的别致小楼全围起来,使它成为一座具有古典和西洋特色的中西合璧的大院落。
院落里,到处可见春桃、夏荷、秋菊的断枝残根。“文革”早期,一顶“资产阶级情调”的帽子使那些娇花宠草忧忧郁郁地枯萎了。可是,那漫山遍野的山茶花,那傲霜斗寒的腊梅,都带着几分野性在茁壮在怒放!她们像往年那样地争奇斗艳,馥郁飘香……此花此香,在这个充满火药味的年代里,令苏铁生出无限的感慨。
院落正中,有一栋呈倒“品”字型的病楼。它被一条曲折、迂回的长廊连成南、中、北3楼。中栋的大门之上,高悬着一块红底金字的大语录牌,用伟人草体书写着“为人民服务”这5个金光闪闪的大字。鹅卵石铺就的甬道,将病房和楼前用冬青作篱圈成的花圃全部连接。以这栋病楼为中心,由四条宽坦的林荫大道又将医院分成东、西、南、北四个区域。南向的大门两旁是办公大楼、招待所、车库等行政区域。东边是一大片果树林和小山坡。沿林荫道西行不远,是一个波光粼粼的人工湖。湖上回廊,水榭连接两岸。若再绕湖而过,便到了医院的宿舍区了。放眼看去,整个院内,确实只有向北的后院最显荒凉和偏僻,除了几个小山包和一大片萎黄的草地之外,就是“太平间”和尸体解剖室那么一栋孤零零的水泥平房。
苏铁边走边看,进入院保卫科办公室时,墙上的大挂钟刚好指向8点正。一进门,徐飞忙将正在等着的曹振华和朱丽向他作了介绍。
“公安局坏头头苏铁!”苏铁一边笑着与两人握手,一边不无揶揄地作了自我介绍。
听了这样的自我介绍,朱丽不由得有点窘迫地红了脸。她是第一次与公安干警打交道。在她平时的心目中,对那些侦破英雄们充满了神秘感。这时,她睁着双滴溜溜的杏眼,满是好奇地打量着苏铁:嗬!这哪是电影镜头中的那种英武形象?眼前的苏铁不过是中等个儿,一身深蓝警服衬着红黑的脸膛,乍一看,还真有点像尊大庙里的金刚。只有从那双细长的眼睛里射出的似乎能穿透一切的睿智的目光,显示着他的特殊职业和身份。倒是曹振华早就风闻过以破大案、难案而负盛名的苏大队长种种神话般的传说。这时见面,他不由得满是敬意地朝苏铁欠了欠身躯,高兴地说:“真没想到,能有幸见到鼎鼎有名的苏大队长……”
“哟!有名……”苏铁笑着摆摆手,打断曹振华的见面辞,自嘲般地说道:“也是公检法赫赫有名的大黑鬼呀!”说完,他爽朗地笑了。
幸亏他这一笑,方才解除了朱丽的窘态,使凝重的气氛开始活跃起来。
苏铁紧挨曹振华在长沙发上坐下,用职业性的目光将两位报案人打量几眼,方才委婉而感激地说:“真对不起,还得耽搁两位一点休息时间,请你们谈谈昨晚上的遭遇。”
“没关系。”曹振华连忙摆了摆手说。
徐飞见谈话就这样进入了正题,便在自己的办公桌前落了座。他将双膝搁在抽屉上,神情专注地等着曹医生说话。
曹振华将昨晚的遭遇细叙了1遍后,又想了想,用手比划着说:“那人从我身边过去的时候,好像至少要比我高一个头。脸上被口罩遮得严严的,戴着眼镜。体形……”他很慎重地思考了片刻,有点犹疑不决地接着说下去:“体形好像不胖不瘦,看身材像个男性。不过,”他换了肯定的语气继续说:“这个人对医院情况相当熟悉,我们紧跟在他后面追过去,他却很快抄小路跑进了内科病房。”
听完这段详细的叙述,苏铁微微沉吟片刻,又接着问曹振华:“值班医生没在病房,是否有可能去值班室休息了呢?”显然,刑侦队长对医院的工作情况并不陌生。
“没有。”曹振华摇摇头:“我从病房出来后,马上又赶到医生值班室去看过,没见到靳医生。”
“咦,靳医生正是高个儿,戴眼镜呢。”朱丽突然兴奋地接过曹振华的话。“黑夜中虽没看清楚,说起身材来还真像他。昨晚是他值夜班,可他既没在病房,又没在值班室,我想,他总不会躲在宿舍睡大觉吧。他这人性情孤僻,上班时也绝不可能去别的病房找人闲扯聊天。而且我们两人4只眼睛,分明看见那白衣人大摇大摆地进了内科病房,不是他还会是谁呢?”朱丽一口气说完这些,便大张着一双挺有精神的杏眼,很热情地望着苏铁。
苏铁不动声色地听完这些,却将一双锐利的目光不时朝曹振华投去。可是,曹振华听完朱丽的这番话,竟模棱两可地点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
朱丽却没有注意曹振华的疑惑神情,只是越发激动地说下去:“医院的行政人员,谁有太平间的钥匙呢?掌握钥匙的,都是病房和门诊的医务人员和个别护理员。况且,”朱丽好像被自己的推测弄得格外兴奋,不由得站起来说下去:“病房与外面走廊的大门已经落了锁,又没有别的通道可以出去,一般的人即使钻进了这个死胡同,也没办法躲藏呀……”
苏铁听着,仿佛憋不住烟瘾似的,又开始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是呀,事情真怪!值班医生没在病房,连值班护士也说不出去向。那么,跑进去的白衣人能躲在什么地方呢?他既不要被值班护士发现,又不能惊醒病人,当然,最顺情顺理的可能性便是跑进去的白衣人就是该科室的值班人员。不过,有这么愚蠢的犯罪分子吗?将追踪者直接引向自己的工作处?那么,靳医生与那位白衣人身材外形的吻合是巧合?还真是他呢……苏铁想着,突然又问道:“你们趟水进了太平间?”
“没有水呀!”曹振华有几分惊讶地回答苏铁:“当时还没下雨,地上都是干的。瞧,我身上还有石灰印呢。”曹振华用手指了指右膝上的石灰痕迹。“而且,即使下大雨,太平间里面也不会进水。”
曹振华惘然地眨着眼皮,满脸疑惑的神色。苏铁盯着对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想着那哗哗放水的龙头,他心中渐渐升起了一串新的想法……
徐飞一直将目光定定地停在曹振华的脸上,听了这个突然岔出来的问题,他即刻将目光从对方脸上收了回来。“那么,”他仿佛理不清头绪地说,“这个白衣人……”徐飞讷讷地住了话,将视线呆呆地转向了苏铁。
“苏队长!”朱丽不甘沉默,又好奇地问苏铁:“假若那穿白衣的怪影真是靳医生,那么,他为什么要深更半夜溜进太平间?而且……”她突然打个寒噤:“他杀死邢师傅这么一个老实巴交的人干吗呢?”
“啊,很对不起,对这些问题,眼下我都无可奉告哟。”苏铁幽默地回答朱丽,然后朝徐飞递了个眼色。
“好,时间不早啦,你们先回去休息吧。”徐飞说着站起身,准备送客。
“好!记起什么新情况,我再来反映吧!”朱丽热情地补充了一句。
“麻烦了,谢谢!”苏铁刚送他们行至办公室的门前,却又冷不丁冒出一句话来:“哟,刚才还忘了提醒你们,以后再去那么黑咕隆咚的地方,可千万别忘了带手电哟!”他一双意味深长的目光紧盯着两位报案人。
“哪里还有什么手电?”朱丽咕嘟着一张小嘴,不满地答道:“去年批林批孔,人家早将病房的手电全拿去了,至今还没送来……”
“哦,好,谢谢!谢谢!”苏铁亲切地笑了笑,截断朱丽的牢骚,客气地再次道谢。
送走两位热情的报案人,苏铁慢慢踱到窗前站定,目光凝视着窗外。
现在天已经大亮了。经过一夜风雨的洗涤,医院显得格外得幽静和清新。院办公大楼高耸在小山包上,站在2楼的这间办公室内凭窗鸟瞰,整个院景尽收眼底。苏铁举目远眺,只见参天的松、柏,低矮的冬青在院内占了很大面积。一溜隐约可见的红色围墙蜿蜒曲折,就像用一条暗红色的飘带将这绿海和奶黄色的别致小楼群围了起来。整个院内,确实只有向北的后院最显荒凉和偏僻。除了山包峭壁和几株硕大的古树,就只有太平间和尸解室——那一栋孤零零的水泥平房。
就在那里发生了谋杀。
这个不愉快的想法使苏铁愈加蹙紧了眉尖。一阵晨风夹着寒意向窗口扑了过来,苏铁昏沉沉的脑袋顿觉清醒多了。也难怪,已经熬了几个通宵。这时,他贪婪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将视线从远方移到山包下车库那赭红色的砖墙上。墙上残留着许多残破的废纸片,这是近几年贴上去的大字报被风雨剥蚀后的残痕,它与整个医院的风景显得极不协调。苏铁看着这些,思绪仍然停留在这个谜样的杀人案中。整9年的“文革”运动,使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以及各种事物的内在联系变得复杂化了。这案件究竟是属于哪种性质呢?要从纷纭复杂的头绪中理出一条主线来,在目前这个复杂的局面中,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更何况作案者没有在现场留下任何可作破案依据的线索。像以往那样依靠足印、指纹为根据的破案方法是绝不能解开这个复杂的谜底的。想着这些,苏铁觉得有必要先摸清靳如冰、严敏这几个已知人物的底细。“老徐,”他立即对徐飞说:“我看,先从严敏和靳如冰这两个人物入手,立即展开调查吧!”
徐飞毫无异议地点头同意了。正在这时,郑瑛匆匆推开房门,带着一股清晨的冷风闯了进来。“好消息!”她很兴奋地向队长汇报:“通过鉴定,靳如冰的那双工作鞋昨晚确实去过太平间,鞋上还有许多那条小路上的泥沙呢。”
“啊?真的……”徐飞差点从沙发上蹦了起来。
苏铁不动声色地坐着,只朝郑瑛冷静地点了点头。见了苏铁的模样,徐飞的眉心紧跟着蹙成了一个大大的“川”字。
郑瑛替自己倒杯白开水,在长沙发上坐下了。“技术科的同志都在赶做其余的项目,局长要我先回这里协助您。”她补充着说。
“好。”苏铁只应一声便立即向徐飞说:“老狳,你先介绍一下靳如冰的情况吧。”
徐飞:“靳如冰是上海人,医学院本科毕业的大学生。肯钻业务,性情孤傲古怪,一般人较难接近他。他家庭出身不好,在运动中受了冲击,30好几了,还没结婚呢。”徐飞停住想了想,望着正在认真倾听的苏铁说:“详细情况我看找喻楚芳同志了解吧,她分管人事工作,档案情况比我熟悉得多。”话刚落音,徐飞便开始拨电话,请喻楚芳来办公室。
“你们科的情况怎样?”趁这空档,苏铁问起了人保科的情况。在目前派性还未完全消除的情况下,苏铁觉得更有必要了解发案单位,特别是人保部门的内情。
“还不是那么回事,与别的单位也都差不多。”徐飞苦笑着答道。“‘文化革命’前的科室全砸烂了。现在的人保科是人事和保卫两个部门合起来的。喻干事是原党委办的秘书,最近才调我们科来,院党委决定派她协助参加破案工作。别看她还只有40多岁,却已经有了20多年党龄,是个参加革命较早的老同志呢……”徐飞正说着喻楚芳的情况,只听钥匙在房门上咔嚓扭动几下,紧接着,喻楚芳夹着一叠厚厚的案卷,缓缓进了办公室。
徐飞忙将双方作了介绍。
苏铁打量着喻楚芳,只见她身材娇小,上着咖啡色中式棉袄,下穿藏青色毛哔叽长裤。白晳的鸭蛋脸,蛾眉下有双熠熠生辉的凤眼。看起来,她的外表比实际年龄要小好几岁。此刻,她落落大方地朝苏铁伸出一只纤细的手,含笑说了几句见面的客套话。在刑侦队长的眼里,喻楚芳并不像中年女干部,却更像一位娴静而颇有风度的女演员。突然,他的视线在喻楚芳的脸上凝住了……
喻楚芳不介意地坐进了沙发内。苏铁却继续死盯着那张白晳而漂亮的鸭蛋形脸出神。要不是职业性的理智提醒他,老练的刑侦大队长此刻也会失掉惯有的冷静。这时,他尽快定了定神,迅速恢复了常态,向喻楚芳问起了有关靳如冰、严敏的档案内容。
喻楚芳用苏铁熟悉的声音说起了有关两人的一切情况……
谈话过程中,苏铁的视线始终没离开过喻楚芳的那张俏丽的面庞。
旁观者发现了他这不应有的失态。
“他这是中了哪门子邪?”直到喻楚芳离开办公室,徐飞对刑侦大队长的失态还没悟出个名堂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