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苍被他这话噎了一下,脸上露出几分无可奈何,「方世叔就全无私心?」
方从文美滋滋地将一块点心送入口中,优哉游哉地摇了摇头,「我能有什么私心?当年你父亲与我一同赴考,正阳门下我就说过,我这辈子要么不做官,要么,做官就做我想做的事儿。」
提及先父,谢云苍眼底流露出几分怀念,良久才回过神来,看着对面的人道:「那么斗胆问一句,方世叔想做的事是什么事?」
方从文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细细品尝着嘴里点心的味道,目光落在外头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然后才叹了口气笑道:「这样繁华的景象,也就只有在京城这样的地方才能看得到了。」
谢云苍闻言也跟着看过去,虽然如今边关还在打仗,来往的百姓比之于寻常,到底多了几分匆忙,可沿街的吆喝,稚童的打闹,讨价还价之声,又如何不是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谢云苍收回目光,便也叹了口气,「打仗打来打去,最终苦的还是百姓啊!」
方从文却摇了摇头,「我说的不是这个。」
这让谢首辅有些诧异。
方从文便看着他惊诧的眉眼道:「茂才啊!你已经很久没有下去过啦!」
这样的言语对于一名当朝首辅,对于一个帝国权利中枢中的人来说,无异是一种贬斥。
谢云苍脸上一红,随即拱手,「方世叔说的是。」
「我从余杭来的,那原本是我大启数得上的富庶之地,自打离开朝堂,这么多年,我和你婶娘两个人带着儿女在江南,手里又有一点儿祖上的薄产,那日子着实算得上是神仙一样。」
大概是想起了从前的事情,方从文脸上露出几分怀念。
但是……好日子是需要维系的,自打裕丰五年起,今上一共上过几次朝?
纵使内阁能人辈出,可是司礼监、内阁再加上各处地方上的政务系统,来回牵制,互相倾轧,那些所谓的政令,又有多少落得到百姓的头上。
多少是真的为了百姓在考虑,而不是为了所谓的党争?」
他说到这里,脸上到底露出了几分愤懑之色,「如此怠政,便是给派系之争提供了温床,导致朝堂之上人人想着抱团,每一个进入朝堂的年轻试子,首先想的是要拜在谁的门下,而不是带着年轻人一腔的朝气而来。」
谢云苍的面色严肃起来,看着面前这个似乎总是显得有些玩世不恭的长辈生出了敬意。
怪不得从前父亲在的时候,提起这位方先生,语气里总是带着几分赞赏与推崇。
大概是觉得自己情绪太过于激动了,方从文静默了一下,随即摆手,「罢!先喝茶!」
谢云苍沉吟了一下,随即端起茶碗朝对面的人示意,「方世叔大义。」
方从文却轻嗤了一声摇头道:「我算什么大义?若是为了大义,我便活不到现在,当初就应该死谏在朝堂之上。
不过我这个人呢!惜命得很,当初那个架势我清楚得很,就算我豁出这条性命,也没法规劝那个人,所以***脆就跑了,跑到天高皇帝远,谁也逮不到我的地方,过了这么些年快活日子。」
方从文说得潇洒,可是眼底到底多了几分落寞。
当初一样的青春年少,一样的满腔抱负,说是怕死不负责任,又何尝不是一种无奈的妥协。
如今重回仕途,可到底已经年过花甲,两鬓成霜,说不遗憾,又怎么可能呢?
谢云苍叹了口气,看着对面的人,想了想还是问道:「那方世叔眼下可是比从前大胆了些?」
方从文自嘲一笑,「不是比从前大胆,而是本来惜的这条命,已经造得差不多,倒是不值得那
般顾惜了。」
他的目光再一次落在外头的人潮上,「若是上天保佑,或许还能有机会,回去南方,看看江南的小桥流水,草长鸢飞。」
这一次,他很快就收敛了情绪,转而笑看着谢云苍道:「你父亲曾说过,论才学,你不及你大哥,论风雅,你不及你三弟,但是论做官,他们两个都不如你,而你的为官之道,唯谨慎二字,如此我倒是有些好奇,这一次你是真的想好了吗?」
「若非没有想好,又如何会与方世叔一同来此?」谢云苍细细地咀嚼着一粒花生,「父亲当年的话,未必是在夸赞我,说到底我也不过是胆小而已,只是我比之于方世叔,还多了两分虚荣。」
方从文听到这句话,不由微微一笑,然后朝他举起茶杯,「如此见你勇敢一次,倒是我的荣幸。」
两个人同时将茶碗里的茶一饮而尽,然后起身往外行去。
看着门楣上谢家老太爷龙飞凤舞的两个大字,谢云苍一时间有些恍惚,他一直觉得父亲为官十分谨慎小心,也是他自小就十分尊崇与认同的为官方式。看書菈
现在看来,父亲未必就真的一辈子都甘愿在这样的官场环境中打滚,不过是勉力而为罢了。
谢云苍叹了口气,他一生求谨慎,希望能够承袭父亲的遗志,带着谢家更进一步,至少,要让谢家保持父亲在时的荣光。
而如今……
但是……
后悔吗?
谢云苍用力握紧了拳头,然后长长地松了口气,或许,父亲在天之灵,也会支持他这样的做法。
等回到家里,才发现谢老夫人竟然不在。
虽然所筹谋的事情不好与母亲说明,可这会儿她他切切实实想要与母亲说说话,似乎与母亲的沟通,能让他触摸到一点儿关于父亲的想法。
「母亲已经好些年不怎么出去了,最近倒似乎出去的频繁了许多。」
谢长清闻言一边吃东西,一边轻声「嗯」了一声,然后才慢悠悠道:「大约是最近京城的气氛有些太压抑了,老人家也想出去走走散散心吧!」
谢云苍闻言看了他一眼,他立刻举手做投降状,「我只是随口一说罢了,母亲最近也不大与我们说话,心里如何想的,我可真不知道。」
看着兄长这样,谢云苍又想起今日方从文说的话来,他忽然下意识地问了一句,「大哥,最近可有想起父亲?」
谢长清想着答应了友人的一幅字还没有写,这会儿便急着想要敢去书房,一时间没有听清他说的话,面上露出疑惑的神色来,「你说什么?」
谢云苍看着此时相比于心事重重的自己,明显简单随性得多的兄长,忽而便笑了,「没什么,只是想到从前在父亲跟前,大哥总是护着我的事儿。」
说完他便转身往自己的书房里去了。
留下满脸疑惑的谢长清。
护着他?
是么?
怎么在他的记忆里,似乎一直是他这个做弟弟的护着他?
二弟一直以来都是最有出息的那个,父亲都引以为傲的孩子,怎么可能还会轮到他护着二弟?
谢长清觉得今日的弟弟似乎有些不大一样,但是他思索了半晌却没有什么头绪,只摇了摇头仍旧往自己的书房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