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明恪一路逆风而起问鼎皇权巅峰的历程,除却他本人确然有着出众的统领能力,便是无所不用其极的利用身边可利用的一切,怪她只看到他卑微潦倒的一面,没有看到他隐藏其下的叵测心机。
王蔻想了想,明恪如今仍旧在盛安尽职尽责地扮演落魄宗室,没有她的帮助他回不了封地,不仅回不了封地,只要明煦一日尚在,她爹一日不篡位,他就没理由起事。
她在梦里那辈子唯一不顺心的事便是明恪,为了这么个男人跟她爹反复闹脾气,却忘了她越是在意他,她爹就越是看他不顺眼,就这么越闹越别扭,现在既然放下了这桩心事,有个呼风唤雨的爹,她这辈子还能有什么不如意的。
想到这里,她心下畅快起来,郁结了一上午的闷气终于消散。
怀着好心情,她去花园赏了会儿梅,又去濯缨水榭喂过了锦鲤,心满意足地回到栖梧殿的时候,发现了一丝丝不对劲。
殿内侍从神色似乎有些怪异,像是竭力平静地掩饰着什么,她不明所以地继续往里面走,看到一个人等候在角落里,略略一瞥,似乎没见过,“这是何人?”
那人恭敬答道:“小人受大司马之托,来给皇后请脉。”
王蔻莫名其妙,太医院的大夫一抓一大把,做什么从别处找大夫?
那人解释道:“大司马挂念皇后郁郁不快,心疾缠身,故而遣小人来为皇后排忧。”
听说是王贺找来的,王蔻以为他不放心别的大夫,特意让自己人进宫给她请平安脉,虽觉此举甚为多余,还是让人取来脉枕,将手腕放上去,覆上丝帕。
那人趋到近前,隔着轻薄丝帕触上她的手腕。
王蔻倚着凭几,随意瞥了眼,只觉这大夫未免太年轻了些,疑惑地问了句,“我爹还说了什么?”
“大司马说,皇后囿于深宫,难免寂寥,若有人陪伴身侧消遣娱情,或可纾解心怀。”
这话单纯听来或许未见不妥,然而若是配合着十分有技巧地摩挲她手腕的小动作,足够让王蔻心生异样了。
她身子一凛,倏地抽回手,仔细朝那人看去,方才他低着头,她没仔细看,此刻才发现此人眉眼细节极似明恪,或者说压根就是按照明恪的长相找来的。
王蔻骤然领悟到什么,死死瞪着他,“大胆!”
看到那张与明恪酷似的脸,她浑身寒毛叫嚣着竖了起来,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梦中升腾的烈焰火海。
那人被她的气势吓了一跳,慌忙磕头请罪,抖着身子瑟瑟辩解:“皇后息怒,是大司马让小人来服侍皇后的,说皇后近日心里不痛快,便给皇后准备惊喜,小人不过是听命行事……”
这不是惊喜,而是惊吓。
王蔻实在想不到她爹会弄这么一出,找个酷似明恪的人扮成大夫来调情,莫说她现在对明恪避而远之,就算放在从前这举动也让人膈应,她只觉一口淤血堵在胸口不上不下,难受得厉害。
“来人!”她蹭地从榻上起身,脑海里仍旧是烈焰焚天的扭曲场景,蓦地一阵头重脚轻天旋地转,没留神从榻上栽了下去,即便铺着厚厚的地衣,那咚的一声闷响仍旧将殿内众侍唬得兵荒马乱,惊呼一茬接着一茬。
“皇后!”
“快去请太医!”
“这里还有个‘大夫’,被看到如何是好?”
一通手忙脚乱过后,王蔻撑着摔得七晕八素的脑袋,缓缓睁开眼。
青蒲关切询问:“皇后哪里不适?”
她现在哪里都不适,心里气得要吐血,脑袋乱成一团麻。
头疼地揉了揉眉,她倒是忘了,梦中那辈子明煦驾崩,她爹改朝换代之后,她从太后变成公主,随着身份的改变,她爹开始花样百出地向她引荐朝中形貌出色的勋贵子弟,热衷让她改嫁,为了推拒她干脆常年装病,宴饮一概不去应付,日日缩在栖梧殿足不出户,没想到明煦还没死她爹就有这荒诞心思了,如此肆无忌惮,无怪招人嫉恨。
她抖了抖嗓子,皱着眉头下令,“将方才那人轰出去,和放他进来的人一起,统统鞭刑二十,以儆效尤。”
对明恪她是再不会有什么遐想,即便是提起名字都让她不痛快,看到一个长相酷似的,心里更是瘆得慌。
青蒲迟疑了下,犹豫着想提醒这是大司马送来的,就见她槌床大怒,“按我说的去做,都长长记性,谁才是栖梧殿的主子!”
未经允许将人随便放进来,若不施以惩戒,整治一番立下规矩,有这么个喜欢作死搞事的亲爹,谁知道以后还会捅出什么篓子。
眼见皇后盛怒,众人战战兢兢,不敢违逆,很快领命而去。
收拾完了人,江太医便来了,细细察看许久,才将手指从王蔻腕上移开,询问道:“皇后近来是否思虑过甚,心神不宁?”
王蔻还没开口,青蒲就使劲点头,“皇后最近睡得不安稳,夜里会突然惊起,身上直冒汗,确是心神不宁的样子。”
“那便是了,忧思过度会伤身,臣为皇后开几服养心安神汤,平日注意多休养。”
江太医摸着三寸小胡子,不疾不徐说了一堆调养之法,王蔻心不在焉地应付一番,将人打发走了。
皇后雷霆震怒,鞭打左右侍御的消息在宫内不胫而走,皇后脾气出了名的大,众人一贯服侍得倍加小心,鲜有不如意的时候,这么大动肝火折腾得栖梧殿鬼哭狼嚎却是罕见,众人纷纷打探其中缘由,得知是皇后不慎在殿内摔了一跤,进而迁怒左右侍御,心中惴惴的同时暗自引以为戒,行事越发谨慎,唯恐触了霉头。
清晏殿内一如既往地悄然寂静,连声息都难以捕捉,就跟他的主人一样,尽管本身并不会让人忽视,却始终仿佛超脱凡俗般不染尘埃。
当侍从引着江太医迈进殿内时,明煦有些意外,他今日并没有宣召医侍。
“江太医怎么来了?”
“臣已有两日未向陛下请脉,方才皇后问及时,让臣来给陛下瞧瞧。”
明煦想起刚从栖梧殿传来的消息,放下手中卷轴,“皇后怎么了?”
江太医答道:“皇后近来思虑过甚,方才在殿内晕倒了,臣已开了方子,并无大碍,静心将养即可,陛下且放心。”
福守恩闻言忙说:“皇后一定是为了陛下才忧思过甚,陛下不肯服药,近来让皇后操了不少心。”
王蔻这阵子频繁造访清晏殿,让福守恩对她改观不少,不再像从前那般畏惧,见明煦依旧对她不冷不热,有心缓和两人关系,逮着机会就在明煦面前使劲讲好听话。
江太医觑向神色冷淡的天子,笑呵呵地点头,“陛下与皇后同心同德,乃社稷之福,万民之幸。”
他虽然不知道皇后为何突然关注起陛下的病情,但说几句漂亮话总是没错的。
福守恩随声附和,“江太医说的太对了,可不就是这样吗。”
两人一唱一和,意图昭彰,明煦心中不以为然,脑海里却不由自主想起昨晚王蔻浸染在烛晕下的猫瞳,温暖而莹润,是从前未见过的模样,让人的目光忍不住停驻了许久。
怔愣片刻后,他回过神来,疑惑地望向窗外,无声而落的碎琼玉屑将天地妆点得一片素白,屋子里比平日亮堂了许多,纯黑的瞳仁里映着无边雪色,透出浮冰一样的细碎光泽。
夫妻三载,两人虽无意亲近,但总有些需要帝后共同出席的场合,王蔻本身并不是心机深重的人,她的性情明煦尚算了解,虽然骄纵又挑剔,经常令侍奉的宫人提心吊胆,但并不会恣意降下重罚。
摔跤晕倒就鞭打跟前侍御,这理由听起来未免牵强,像是在掩盖什么,而她近来对自己态度上的反常——
一个人的行为忽而与从前大相径庭,若非遭遇重大变故,他实在想不出还能有什么别的理由,然而他细细回忆了一番,冬至前后到现在,并没有听说王蔻身边发生过特别的事情,这就让人百思不得其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