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牙》/舒虞
黄昏快合眼,夜蛰伏暗处。
夏日暴烈吊着最后一口气在初秋里苟延残喘,闷躁傍身活物行走,马路都在躁动。
公车刹停在闹市街头站牌,程弥拖着行李箱下车。
这趟大巴是从机场过来,迎面拉客摩托一窝蜂涌上,十几张嘴汹涌在呼啸而过的车流声中,把下车乘客扇得晕头转向。
程弥从这帮无头苍蝇里找到路,站到路边上。
如果不是风衣口袋里手机震动,她可能会直接拦车走人。
不过去哪儿。
去哪儿她也不知道。
程弥不用看都知道是谁来电,接通放耳边果然是黎烨衡:“到奉洵没有?”
“到了。”
附近居民楼没白在这闹市里打晃十几年,墙灰斑驳,塌垮电线攀缠出年轮,烟火气浓重得吹不散。
风吹长卷发扑面,程弥抬手撩发往额后捋,零碎几根搭在挺翘的鼻尖上。
指尖意料之外没顺畅到底,半道卡住,扯得耳朵生疼。
程弥打眼看去,风恶作剧把头发绑耳环上了,她不甚在意地别头去勾。
黎烨衡在那边说:“你惠茹阿姨今天本来打算过去接你,但临时出了点事抽不开身,待会我把她家地址发你手机上,你自己小心一点,打辆出租车过去。”
“嗯。”
“你惠茹阿姨找我要了你号码。”
“好。”
对比程弥没什么心情的单调只言片语,黎烨衡一如反常话多:“这阵子先委屈你们住那里,等忙完国外这阵,回去我跟你惠茹阿姨把证领了,再挑个好地方带你们搬家。”
黎烨衡今年四十五,找了个人搭伙过日子。
本来黎烨衡结不结婚,搬不搬家这些都和程弥没关系,直到母亲去世那年。
程弥是在母亲去世那年被黎烨衡带回去的。
黎烨衡不是程弥父亲,而是她发小黎楚的父亲。当年母亲去世她这个拖油瓶怎么也轮不着非亲非故的黎烨衡来拖,但由于她和黎楚两小无猜,两人已故母亲又是情深义重好友的缘故,于是未成年且身边没其他亲人的她顺理成章被接回了黎家。
她虽说不是黎烨衡女儿,黎烨衡却也算她半个家长。
这次过来的只有程弥,黎楚在外地上大学,没有一起过来。
“明天记得准时到学校报到,还有,和惠茹阿姨还有弟弟好好相处。”
平时明明一解就开的头发,今天像要跟大圆耳环死磕,程弥索性不费劲了,晃眼去找人。
一米开外蹲着头红毛,已经熏了她半支烟,对方比她更先看向自己。
遍地凡人里最扎眼那朵从来不用多情投眸,人的视线便会趋之若鹜,这男生便是鹜中之一。
红毛在看到程弥脸时明显一愣。
烟圈酿在黄昏里,她是被酿成的那杯酒。
一杯人清醒时和她亲密不了,等喝得烂醉又神智癫乱,到头来对她一概不知的酒。
神秘的,有距离感的。
但程弥却没如男生想的那么冷淡,意外像课堂上跟人借笔的女生一样温和,示意他手上的烟,弯唇:“借个火。”
她话落同时黎烨衡的警告也入耳,带着长辈的威严:“程弥。”
程弥能想象他皱眉的样子,却也没打算解释,接过红毛递来的烟,烟头直接烫断耳环上打结的头发。
红毛目瞪口呆。
程弥把烟递回去,朝他莞尔一笑:“谢了。”
而同时她和黎烨衡这通电话也到达尾声,他明显是开会休息间隙给她来的通话,会议继续于是没再多嘱咐。
挂断电话后程弥才看到陌生未接来电,时间两分钟前,正打算无视塞回兜里,陌生号码再次打进来。
程弥大概知道是谁,没拂人面子,接听:“你好。”
那头估计没料到她接这么快,到口头的话明显卡了下壳,一看便是辛苦打好的腹稿被打乱了:“你、你好。”
又紧接问:“是程弥吗?”
程弥视线落在对街二楼防盗网后那个收衣服的女人身上,她依稀记得电话里头的女人也是这类贤妻良母:“我是。”
女人回话温柔,盖不过她那边哄乱的噪杂声,自然也掩不住她话里忐忑不安的讨好:“我是惠茹阿姨,下午本来想着要过去接你的,但突然出了点事忙前忙后的就没赶上过去接你。”
估计以为程弥是不好应付的青春期少女。
她说:“没事。”
那边明显松了口气,又问:“你现在在哪儿?到了吗?”
“到了。”
“那赶紧到家里去,”对方生怕怠慢她,“地址阿姨发短信给你,下午出门给你留了钥匙,就在门口的消防栓上。”
“地址有了。”
“有了啊?有了就好,”又说,“那赶紧回家,家里桌上水果都是可以吃的。”
程弥微垂着眸,指尖把玩耳环,而后唇角温柔弯了一下,态度可以说十分良好:“好。”
又进行了几个来回的生硬一问一答后电话才结束,挂断电话后程弥才发现红毛还没走。
红毛从蹲变成站,十分自然地指指她行李箱:“你要回家吧,住哪片啊?”
一看平时没少勾搭女生,搭讪练到炉火纯青。
住哪儿刚来这里的人怎么可能知道,但像这种男生,随口说哪里他都顺路。
“这片。”程弥说。
果然,红毛说:“巧了,我也住这边,那我送你回去呗。”
红毛本以为这挂的难搞,就见她又对他笑了,应得干脆:“行啊。”
他乐了,说走呗,就要去拎她行李,却被打断:“不过我可不回家,你还顺路?”
红毛一脸疑惑:“你刚不还跟人打电话说回家?”
这话不知让程弥想到了什么,她淡笑了下,视线落向马路,没说什么。
见她没回话,红毛没再执着上个问题:“不过你提着一这么大的行李箱,上哪儿去啊?”
程弥问住他:“酒吧有规定不能带行李箱?”
红毛卡顿一下,一想:“是没有。”
说完又变得更兴奋了:“你想去酒吧怎么不早说,我一哥们儿就开酒吧的,正好这个点快开门了,你要是过去我让他给打半折,怎么样去不去?他那儿好玩的一堆。”
程弥信他说的朋友在开酒吧是真的,将绑着头发的耳环扔进了垃圾桶里:“带个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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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吧是座笙歌不夜城。
人捱够清醒白日,招牌微笑全打烂,高烧鬼魂原形毕露。
电音在耳膜上嘶吼狂飙,激光四晃着火烧眼皮,但在这大动静下程弥还是注意到了电话震动的嗡鸣声,声响如同蚊呐,和来电人一样。
她看着仍旧没备注的陌生号码,拿上手机起身离开卡座。
走到外面,掉满飞虫的街灯跟里面喧闹一比都显得寂寥,程弥刚按接听那边便传来稍显着急的声音。
“程弥,你是还没上家里来吗?”
程弥到此刻才得空思索怎么应付还没回去这个问题,腹稿不用怎么费劲便打好,没半分紧迫慌张:“嗯,刚来这边不熟悉,到附近逛逛,毕竟以后就在这边生活了。”
“好,逛逛好,熟悉熟悉环境。”对方连声应和。
一时又无话。
又是对方找话题:“城南那边有家KTV,我看单位同事家小孩平时周末都喜欢上那边玩,你有空也可以去那里看看,你们年轻人应该会喜欢。”
大概以为她这个年纪的小孩出来只会是去唱唱歌和吃吃东西,程弥嗯了声:“好。”
“刚从医院回来的路上买了几个小炒,你叔说你爱吃辣的,买的都是你爱吃的。阿姨真的很抱歉今天没有招待好你,本来想在家里给你做顿丰盛点的晚饭,但愣是忙到现在。现在做又太晚了,怕你饿着所以今晚就先在外面买了点吃的,明天阿姨再下厨给你做顿好的。”
程弥捕捉到了医院两个字眼,但没多问。
“不用麻烦,明天我在学校吃就行,”她拿开手机看了眼时间,又挪回耳边,“还有我已经在外面吃过了,不用等我,都这个点了您自己赶紧吃饭。”
“在外面吃过了?”
程弥手指敲敲手机机身:“嗯。”
又加上一句:“今晚也不用等我回去,我看最近挺多好玩的,晚点再回去。”
对方生性温吞,对此也没有二话,最后只嘱咐:“那今晚记得早点回来,明天还要去学校报到。”
程弥应好,这通电话也算应付过去了。
等她再回酒吧的时候,原来卡座已经坐了些新面孔,正闹哄哄玩游戏。
一女生好像玩游戏输了,正被起哄和一个男生接吻,女生不乐意,说宁愿喝酒。
程弥还没走近便听见那男生大声嚷嚷:“还嫌弃我,你们女生尽看脸,不就一张小白脸么,肉都没老子结实。”
坐他对面的女生一杯酒一口闷,烧得龇牙咧嘴:“你那叫油腻,还结实呢,恶不恶心。”
“就他妈是个病秧子,你信不信老子这身腱子肉给他一辈子都练不出来。”
“你说谁呢!”女生不爽了。
“还能有谁,不就你们最近老挂嘴边的高二那小子司——”
有人打断:“行了行了,别说了,厉执禹来了,再说下去你们都得完蛋。”
程弥本乐滋滋听热闹,被来人打断,抬眼。
对面走来一男生,高个子长腿,浓眉深目,五官标致到让人第一时间想到证件照。不知道什么来头,方才还吵得热火朝天的此刻都噤声。
与此同时卡座里红毛发现程弥,朝她招手:“去哪儿了啊?半天没找着人。”
这动静引得其他人抛来视线,对面厉执禹也是,转头便有男的去拷问红毛了。
程弥刚在沙发坐下就听红毛说:“人在这儿呢,你们找我要人电话号码做什么,自己找!我自己都没号码。”
程弥权当没听见,十分随和开口:“在玩什么?”
话题就这么被她轻飘飘翻走,提到游戏,方才刚一杯酒下肚的女生深受其害正心存不满,听程弥问炮口便轰向这些男生,翻了个白眼:“玩大瞎话呢,不知道谁想出来的这个鬼游戏,你千万别跟他们玩,输了要抽卡片的,卡片上全是他们弄的整人玩意儿,他们就会联手坑人,我刚当瞎子就被他们坑了。”
男生们哈哈大笑。
大瞎话这游戏程弥玩过,简单说就是瞎子指定倒霉鬼,瞎子蒙上眼睛,旁人不断指人询问是否可以停下,喊停时指的那个人便是被瞎子选中的人,瞎子后续需要猜测谁是被选中人,并抽出一个卡片让其完成任务,当然被选中之人也可能是瞎子自己。
方才女生便是被这么坑的,她当瞎子,男生们从头到尾指的她,她抽出的卡片任务于是由她自己完成。
程弥长了个心眼,后续玩游戏的时候高高挂起,浑水半分不蹚。
但人倒霉不分时机,程弥被厉执禹的卡片任务选中了。厉执禹作为被瞎子选中之人,卡片任务是和在场认为最漂亮的女生交往。
都不用往外找了,人就在卡座里。
厉执禹没选择喝酒,等程弥表态,她同意便处,不同意他再喝也不迟。
经过方才短时间内了解,程弥得知了厉执禹是个什么人物,一个在学校基本没人敢惹的存在。
程弥以前吃过亏,初来乍到,大腿不抱白不抱。
她就这么捡了一个男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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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气盛,直到凌晨一伙人才散场。
程弥上出租车后才终于正眼看手机上黎烨衡发过来的地址,酒精使人心理防线降低,她一路昏沉在后座,路灯从她脸上忽明忽暗飞掠而过。
直到下车程弥才惊觉这是下午下车那地方。闹街,老居民楼,站牌,难怪黎烨衡说先委屈她们住这里。
程弥拉行李箱上三楼,停在5号门前,从墙上消防栓摸下钥匙。
钥匙插进锁孔,凌晨走廊冗长灰暗,金属碰撞声格外冰冷,咔哒一声门开。
程弥虽不至于脚步虚浮,但思绪被酒精熏得发飘,推门时肩靠上门沿。
门缝慢慢裂开口子,屋里一片从房间投落出来的薄淡光晕。
客厅里有人。
程弥手一顿。
昏暗灯光将空间一分为二,明和暗的交界处,一个单薄身影坐在轮椅里,扶手上的手背用力到筋络尽显,眉头紧锁,似乎在忍受什么剧痛。
程弥不可避免看到桌上的白色药瓶,瓶身周围几颗白色药片,被玻璃杯水渍淌湿。
光线切割出阴影,投落在男生苍白肌肤上,碎发下眸深不见底。
程弥突然想起下午黎烨衡在电话里跟她说的,要跟弟弟好好相处。
她看着他,他似有所感,眼皮轻微颤动,抬了眼。
鼻尖上一点细痣,似细碎雪粒悬而未落。
但眼睛未因这分吸引人的好看拖近半分距离感,黑色瞳眸波澜不惊,眼神带着棱角。
程弥靠在门边上,双眸微醺,只吊着一边的耳环晃动还未止。
世界像只剩下不远处轮椅上微微起伏的胸口,周围空气呼吸一口都变紧皱,秒数被无限拉长。
他看着她。
程弥神智被酒意烧沸,半分清醒,剩下半分迷醉变成钩子沉在眼底,和他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