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亲密爱人

“这个婚,我非离不可。”眼前的女人画着精心的妆容,眼线顺滑,睫毛纤长,秦素忍不住在心里猜她早上出门前花了多长时间来完成这个妆。涂着复古红的嘴唇吐出这几个字时,脸上的表情是镇静的,仿佛不是在谈离婚而是在谈一笔数额不大的买卖。

秦素手里握着一只钢笔,把玩着笔帽,脸上挂着职业化的笑容,问她:“张女士,请你和我说说具体情况好吗?”

“他在外面有小三了。”张爱华透过秦素的肩膀看向白色的墙壁,对着空气冷笑了一声:“那个女人和我们女儿一般大。”

秦素并不意外,每天找她咨询离婚事务的,九成九是因为类似原因,她声音没有丝毫波动:“请问您的诉求是什么?”

“离婚,他净身出户。”

“是这样的,张女士。”秦素放下钢笔两手交握,“对方是过错方,起诉离婚对你是有利的。但是一审法院不一定判离,你要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法院可能会给你们三个月之内的冷静期,如果一审驳回的话,你可以选择上诉或者判决生效后六个月再次起诉。”

张爱华收回视线看向秦素,保养极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你有把握让他净身出户么?”

“这个......”秦素有点无奈,“目前的案例来讲,要让对方净身出户是比较难的,按照您所说,你们并没有签婚前协议。不过,因为对方是过错方,你可以要求离婚损害赔偿,但是要想把财产全部分走,操作起来有难度。”

“凭什么?”张爱华的脸上终于出现了漠然以外的表情,咬牙切齿地盯住秦素,“我和孙志清结婚的时候,他穷得叮当响,口袋里连五块钱都掏不出来!要不是我拿嫁妆做本金给他下海做生意,他到今天还是个穷光蛋!如今发迹了就要一脚踹了我把钱给小狐狸精,他做梦!离婚的话钱他一分也别想拿走!”她的脸被一层粉底盖住,耳朵却绯红起来,显示着脸的主人此时情绪激动。像每一个秦素的当事人一样,好教养和冷静自持早晚都会崩塌,毫无意外的,她开始陈述起那个负心的男人是多么忘恩负义,卸磨杀驴。

墙上的钟“嘀嗒、嘀嗒”地走,把每一秒都数得很清晰,秦素看着那张开合的红唇,思绪游移起来。

晚上吃什么呢?哦忘了晚上约了林吟陶曼曼去吃火锅,周末她要去把牛奶接回家,牛奶是她养的一只黑白奶牛猫,前两天拉肚子被她送进了宠物医院。

秦素的思绪正在高速路上狂奔,突然被人踩了一脚刹车,她听见了一阵啜泣声。

眼前的女人终于扛不住激动的情绪,用手捂住脸“呜呜”地哭起来,哭声十分凄惨,若这里不是律师事务所,秦素会怀疑自己什么时候转了性别对一个良家妇女下了手。她有几分头疼。

秦素打了四年离婚官司了,数十个女人在她的办公室里留下过悔不当初的泪水,按理说,这是个小场面,她处理起来应该游刃有余。可她的职业素养只教会了她如何在崩塌的婚姻墓碑下挽救客户的最大利益,她至今没学会应该用什么样的语气对这些心碎的女人说:“别哭了。”

如果说她这二十六年的人生里有深刻体会过一件什么事的话,那就是,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轻飘飘的安慰对别人来说也许是对他们痛苦的蔑视。

她想探手过去拍拍张爱华的肩膀,最后还是忍住了。

女人的哭声渐渐低了下来变成抽泣,尴尬还未从秦素的脊背上爬下。张爱华拿开了盖在脸上的手,她的眼妆花了,像是打翻了水墨画的调色盘,睫毛膏晕染开来,青青黑黑的一片,眼泪在粉底上冲刷出两条轨迹。

秦素递过去张纸巾,她接过擤了擤鼻涕,对秦素说:“对不起,我失态了。”

其实看得出来,若不是情况特殊,张爱华应该是个脾气教养都不错的人,平时也应该很注意收拾自己,来见离婚律师,脸上的妆也丝毫不敷衍。

秦素摇摇头,尽量语气真诚地道:“不要紧,这样吧,你回去好好准备一下证据,想好了我们就起诉。”

“好。”她站起来准备拿包离开。

“等等。”

张爱华回头。

“去里面补个妆吧。”秦素指了指办公室里的小休息室。

张爱华愣了一下,然后扯出一个笑,点了点头。

六点一到,秦素准时下班,她取下椅背上搭着的风衣,把没看完的资料整理了一下塞进包里,锁上了办公室的门,去地下车库开车。她前年拿到驾照后全款买了辆牧马人,如今已俨然是个老司机。坐进车里,还没来得及系上安全带,手机就响了,秦素接起电话,陶曼曼热情洋溢的声音像洪水冲开闸门一般在她耳边炸响:“秦大律师,你下班没?”

秦素下意识把手机拿远了,打开免提之后扔在了副驾驶,给自己插上安全带:“刚下班,在车库,你们先吃。”

“这会儿晚高峰,我寻思着你到这也就剩火锅底料了。”

“那我就把你的脑子扔下去煮。”秦素说完,没给陶曼曼再开腔的机会,直接挂断,一脚油门驶出了车库。

傍晚六点的C城,堵得不像话,秦素排在一眼望不到头的车队里,略有些烦躁,她细长的手指一下一下敲击着方向盘,脑子里浮现起张爱华白日里那双泪眼来,眼妆全都糊了,眼神里充满凄楚和痛苦,让秦素忍不住地脊背僵直。

车载音响切换了下一首歌,“今夜还吹着风,想起你好温柔......”是老歌《亲密爱人》,王若琳翻唱的版本。陶曼曼每回搭秦素的便车总要吐槽她听的歌像是从什么考古现场捡来的老掉牙,“这歌我奶奶都不听了!”

王若琳低沉舒缓的声音如泣如诉:“亲爱的人,亲密的爱人......”

秦素皱着眉头伸手关掉了音乐,狗屁亲密爱人,都是骗子。

二十多分钟后,长龙终于逐渐开始挪动,天色也暗了下来,秦素瞄了一眼手表,又加了点油门。眼看着火锅店近在眼前了,她正环顾四周打算找个位置停车,手机又玩命地唱了起来,不用看也知道,一准是陶曼曼。

秦素犹豫要不要接,正想着呢,“砰”一下,连人带车颠了三颠,颠得她一句“我操”没憋住,她稳住心神靠边停车,看情况是被追尾了。

后车是辆黑色的奥迪A8,秦素下车先检视了一下车损,撞得倒是不怎么严重,两辆车开得都不快,车灯没坏,后保险杠凹了一块,她掏出手机对着被撞的地方拍了张照,还没来得及把手机屏幕关掉,又一个电话打了进来。

“喂?”她的声音多少带了点没好气。

“怎么了?”电话那头林吟听出她语气里的不耐烦,愣了一下,温和地问道。

秦素呼了口气稳定情绪,再开口已冷静下来:“我在香天下门口被追尾了,我处理一下,估计要花点时间。”

“啊?严不严重?人没事吧?”林吟下意识惊呼。

“没事,我先挂了。”秦素挂断电话。

奥迪车上下来一男一女,男的约莫四十岁上下年纪,中等身材,西装笔挺,应该是车主,而女的看着二十出头,容貌甜美,身形娇小但是脚踩一双锋利的高跟鞋,脸上比秦素这个被追尾的还要不耐烦几分。她搀着中年男人的手,踩着恨天高“哒哒哒”地向秦素走过来。

“实在对不起,她刚学会开车没多久,把油门当刹车了,这事我们全责。”不同于女子明显烦躁的表情,中年男人态度很好,他笑着递给秦素一张名片。

秦素伸手接过时,瞄了一眼男人的左手,他的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个银白色的素圈。

名片上的抬头是腾跃建筑有限公司总经理,中年男人名叫钟禄。

秦素礼貌性地和他握了一下手,介绍自己:“秦素。”

钟禄身旁的女子不高兴地扯了下他的袖子,小声说道:“那家店很难才订到位置,你快点处理。”钟禄安抚地拍拍她挽着他的手,给保险公司打电话。

秦素站得远了一些,靠在自己的车上拿手机刷微博,等保险公司的人来定损,期间钟禄似乎是想跟她搭话,她以几个不怎么走心的微笑对付了过去,后来干脆回了车里摇上了车窗,用实际行动来表示自己并不怎么喜欢这场偶遇,以便躲开女孩滴溜溜在她身上打转的眼神。

她虽然在法庭上嘴皮子麻利,但到底手无缚鸡之力,打不过一个高跟鞋脱下来可以直接给她开瓢的年轻女孩。

秦素正痴迷地在微博上吸着别人的猫,突然车窗被人“咚咚”敲了两下,她抬头看去,陶曼曼放大的笑脸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