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4日,上午10点。
火星量子传输试验场。
第六次试验也不太顺利,出现了新的困难,技术层面的。
这时庞大的试验组会分为两部分,与技术难题有关的人员加班加点赶工,其他小组会得到几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只留下值班人员。
这些灯光熄灭的隔间办公室里,桌面凌乱,摆放着喝干的水杯与营养剂的空瓶。
智能清理机器人发出嗡嗡的低微声音,顺着打开的门,灵巧地游走在障碍物之间。
晏龙路过,他往里面看了一眼。
地面上许多黑乎乎的“障碍物”其实是人,沙发躺不下了,就随便裹了一张毯子睡在地板上,电脑终端休眠时的呼吸灯在他们手边与脑袋旁边明明灭灭地闪烁,空气里弥漫着茶、咖啡与营养剂混合的味道。
还有臭袜子、臭鞋、脏衣服……
味道太浓烈以至于换气系统都没能成功拯救空气清新度。
隔壁的房间里比较空旷,睡在地上的人少了一半,可能是洗澡去了。
再走一段路是公共区域,有饮水机咖啡机微波炉食品机等等,有个人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简易食品加工机的完成指示灯正在闪动。
晏龙拍了拍打瞌睡的那个人肩膀,然后伸手把那盘食物取了出来。
番茄炒蛋盖浇饭。
卖相有点差,香味很不错。
睡觉的人眼睛还没睁开就循着香味抬起了头,然后闭着眼睛抓起勺子把一口饭塞进嘴里,咀嚼了两下才像是恢复了神智。
“哎,这里的食品加工机能做七种不同口味的盖浇饭跟炒面、炒米粉,但是机械性放调料跟加工,真的没有灵魂,每次的口感与滋味都一模一样,就跟方便面一样,闻着香吃几口就失望了……哦,是晏龙啊!”
这个打瞌睡的人正是朱祝,他回头看到晏龙,立刻失去了吐槽的兴趣。
——生物AI不吃饭,不能共情。
“你不是请半天假回宿舍了吗?”晏龙调整手套,帮朱祝接了一杯水。
“谢谢,唔,跟我家人通过视频了,他们已经被安排在几天后进入地下避难所,但是不想去,问了很多事情但是我没法解释。”朱祝说到这里,表情颓丧,“他们不太理解为什么居住在内陆地区也有危险。”
“新闻没说?”
其实在一天前,南美洲突发强震,七小时内发生百余次余震,死伤惨重。
海啸袭向全球。
沿海地带的人们仓皇逃向内陆。
美洲、亚洲、欧洲都发布了对应的警告,认为在一个月之内,会有强震。
“……发生得太快了,大家都没有准备好。”朱祝捏着水杯,愁眉不展。
别说其他地方,就连华夏境内都发生了多起混乱,总有人想趁机发财或者泄愤。
对普通人来说,世界仿佛一夜之间就变得不认识了,他们已经尽量把事情往严重里想,但是事情发展得比他们想的还可怕——已经有人在网上公布,各国宇宙飞船陆续升空的事。
这事的动静很大,根本瞒不住。
特别是地球联邦的伊甸空间站,在近地轨道上的身影被人用天文望远镜捕捉,那个大小根本不可能是普通的探测器。
谣言纷纷,外网在盛传“有钱人全部跑了”、“各国元首也都不在地球了,现在进行公开讲话的都是机器人”等等,这些真真假假的消息冲击着人们的精神,恐慌像是瘟疫一样飞速散播。
停工休学,股市关停。
许多跨国公司宣布裁员所有海外分公司的职员,因为不可抗力,没有补偿,只有一封通知函。
这让更多的、依附这些企业而生的小公司陷入了绝境,尽管没有宣布倒闭,但是跟倒闭也差不多了。
一些人不能接受半辈子的辛劳化为乌有,跳楼自杀。
失去财产的人,本来就没有财产的人……他们聚集在一起,又引发了混乱。
至于抢劫、杀人,打砸店铺夺取物品的事更是多不胜数。
“……他们根本不想进避难所,因为平时下棋跳广场舞的老人都没获得名额,也不想离开家,说死也要死在家里。”
朱祝苦笑,他明明之前旁敲侧击打过一些预防针的,然而灾难一来,先前说过的统统不顶用。
“他们就追问我三个问题,一个是以后的退休金发不发,还有银行存款做不做数,第三个是想把我弟的女朋友接过来,实在不行送我弟去那个城市也行,否则两个小年轻以后见不着面,肯定没戏了……说末日他们不懂,可是儿子能不能有对象结婚,这比天塌了还重要!”
朱祝气急挥动勺子。
希望家人平安,安抚他们的情绪,对上的却是跟生存毫无关联的琐事。
两边搭不上话,还谈不拢。
朱祝抹了一把脸,然后颓丧地扒饭。
“对了,陆笛呢?”
“……学火星课程。”
晏龙一边回答一边思索,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家就默认他们密不可分?看到自己单独一人,就会询问陆笛的去向。
他觉得这条沟还不够宽,可是周围所有人都已经默认水渠的存在,并且没有任何产生怀疑?
这很奇妙。
“叮。”
晏龙低头看了一眼挂在手套上的电脑终端。
来自昆仑基地的信件。
发件人是岁闰。
这还是晏龙第一次收到来自“兄弟姐妹”的信。
岁闰的信很简短,没有漂亮的修辞,只是平铺直叙地写了她要执行任务,在几天后与昆仑号宇宙飞船一起升空,前往未知的旅途,这是一封告别信。
“……涂教授说,也许还会再见,在火星,或者别的星球,但总之不是地球,我诞生的时间很短,我没有亲眼见过这颗星球的许多风景就要离开它。按照人类的情绪,我应该为此难受,但我感觉不到这种想法,反而像是离开家门奔赴战场的士兵。”
晏龙读到这里时停下来,慢慢揣摩这段话。
如果是他自己,会有什么想法呢?
悲伤并不现实,留恋这颗星球的情绪也很多余,事到临头,作为战士确实会向往星海,但内心深处更有强烈的情绪,希望除掉德尔塔。
打不赢,不代表不去想。
没有切实可行的办法,就不停地做计划。
没法分身去处理这个威胁,就在实验空隙挤出时间。
表面上晏龙服从命令,并且认真劝说陆笛把精力转移到别的地方,实际上他自己从未放弃过针对德尔塔。
数据分析列了一个又一个文件夹,在火星量子试验小组内也默默地学习认为有用的知识,思索着怎样把新知识运用到战斗之中,回忆南极遭遇战的每个细节。
想累了就打开数据库随手画一张陆笛的衣服设计图换换脑子。
谁说以后就不会再遇到德尔塔?
机会永远属于有准备的人,任何时候都不能松懈。
“……昆仑号已经进入最后一次模拟调试阶段,据说推进加速的时候有一百种坠毁的风险,某种意义上说,我就等同于昆仑号的骨骼与大脑,我的敌人是无形的宇宙法则,等待我犯下错误。
当我进入太空,各种威胁与风险翻倍的增加,就像在没有边际的黑暗海域航行,每分每秒,都要警惕‘战场’上的‘流弹’。如果这是我奔赴的战场,我只是手持盾牌的人。”
晏龙读完了信,在末尾回复了一句话:“在你盾牌与骨骼保护下的人,有一天会制造出供你使用的武器。敌人无穷无尽,甚至无形无象,但我们要做到的只是两个字,活着。”
活着,并且保护更多的人活下去。
就像朱祝这样的研究员没有多余的脑细胞去思考他父母的退休金,晏龙也没有多余时间思考外面的普通人怎样适应末世避难所或者宇宙飞船上的生活,因为有更大的难题放在他们面前。
他们已经习惯了去解决别人解决不了的事。
明悟这点,心底也不会有什么高人一等的自傲,只是尽己所能。
晏龙关了电脑终端,跟扒饭的朱祝打了个招呼,继续往前走。
机械设计部灯火通明。
“抱歉,我想要之前失败的那个载体数据。”
晏龙的声音只让这群满脸黑眼圈的研究员抬了一下头,然后大部分都像是没有“接受”到任何信息那样,继续低头工作或者吵架。
“超算空出来了吗?我要跑一遍数据!”
“不行,纽带关节连续坏了两次,我们对变量考虑得还不够充分,这些公式都不能用。”
“没有更多的试验时间了,只能改设计方案……全改!”
晏龙利用自己的优势,穿过了争吵的人群。
他看见了新的设计图。
机械载体像是一只扁平的蝠翼生物,后面拖着细长的尾巴。
晏龙隐约有预感,这就是他与陆笛前往火星的量子飞行器了。
十天后。
“倒计时,30、29……”
陆笛听着耳边的倒计时,忽然问晏龙:“你紧张吗?”
“还好,三次模拟实验都很成功,你在担心?我没感觉到你这方面的情绪。”
“不是,”陆笛下意识地摸着脑袋,“毕竟是出球出差,我就想知道你在这么重要的时刻,在想什么?”
晏龙沉默了一秒,然后说:“我在想季厘出球出差的时候没给我写信。”
“啊?”
“3、2、量子传输启动!”